第319章 殺神(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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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氏私庫,盈盈的一水白光映著幽暗的密室。

    光源來自於一奇怪的人,一身稀爛的衣衫,依稀還能看出嶄新時的堆疊和綺麗。單是銀和白,竟也可以織染出水墨畫一樣焦濃重淡清的五色煙霞。

    而這份難以想象的精致奢華,居然沒有半點是為了修行,或者強大。

    一看就知用了許多仙術材料的法袍,竟然是全無一點防禦攻擊的作用,仿佛當年製作這件衣服,單純是為了修飾的雅致,以及超然的奢侈。

    然則破落至此,也隻令人覺得咋舌,而不是驚豔了。

    其人的頭發長得直接拖到腳踝,盡管看起來主人已經盡力的梳攏過一遍了,但那仿佛是很多年沒有洗過黑發依然顯得糾結而蓬亂。

    就像個一個落拓街頭的亡國勳貴,這男人身上唯一還能看的,也隻剩下了他自己的氣度。

    幽幽隱隱的白光泛著冷,從他的皮膚上印出來,映白了私庫的一角。

    卻又十分光華內斂,既不會逼人眼目,也不肯多圈一點明亮的地盤。

    男人負手站在空白的牆壁前,仰望著頭頂七零八落的金色浮雕。

    那浮雕仿佛燈具一樣,在他進來之後,一揮手就失去了先前富麗堂皇的光輝。

    “俗氣。”這是他出現之後說的第三句話。

    第二句話是,“以為是還在,結果都變了呐……”

    加上他破碎虛空穿過來時說的那句:“啊哦,家裏居然有人。”

    整整兩個時辰,他隻說過這三句話。

    熄了燈,走到牆角。

    站在那裏,像個不太耐用的人形照明一樣,再也沒有動過。

    楊夕直挺挺的跪在離他不遠的地上,因為是側身,眼角隻能看見一線白光。

    她驚恐的望著眼前一片深重的漆黑,竟然什麽也做不了。

    這個男人甚至沒有對他們使用任何手段,沒用禁製,也沒用法術,甚至連一句威脅恐嚇的話都沒有。

    隻是出現那一瞬間,整個室內空氣忽然就粘稠起來,光暗了,風靜了,連周圍人的心跳似乎都暗暗的停止了。

    過了很久,才重新的輕輕響起來。

    “噗通”

    “噗通”

    “噗通”

    明明緊張得冷汗直流,心跳卻無法快起來半分,似乎連心髒都知道麵前人的可怕,一點也不敢在他眼皮底下造次。

    緊張的神經和緩慢的心跳,大腦供血不足讓楊夕兩眼前一陣陣的發黑。

    楊夕隻能想到一個詞——威壓。

    她一直以為這隻是弱者對於強者心理上的恐懼和拜服,畢竟,在大長老和花紹棠身上,她從沒感覺到什麽異樣。即使有,也隻是小青年兒對於長者發自心底的敬畏。

    南海死獄出逃的那一次,她曾在蓬萊的合道修士上感受過所謂的威壓,可那是裹挾著虛空破碎的吸力,以及蓬萊修士施法接引天地之威的壓力。

    與其說那是人的威壓,不如說那是來自於天道的威嚴。

    而如今,竟然真的有一個人隻要站在那裏,就讓他們彎下了膝蓋,像螻蟻一樣匍匐。

    而那個並無意示威的人,說的那句“啊哦,家裏居然有人”,大約也跟一個久不回家的人忽然發現,“啊哦,家裏居然有蟑螂了……”並沒有太大的分別。

    以為的威脅,以為的攻擊,通通都沒有到來。

    也是吧,人其實是不會特意去威脅和殺死蟑螂的,除非他打算在這一間房子裏久住。

    麵前撲簌簌跪著的一地人,在他眼裏,真的就隻是一些有顏色和形體的空氣。

    距離他最近的方少謙,幾乎就是貼身跪在他腳邊兒上的,可是他卻連頭也不能抬一抬,不到兩尺的距離,他到現在都沒有看清過這位“殺神”的臉。

    更讓方少謙渾身熱汗直冒的是,他依稀感覺到身邊人似乎在散發一種微妙的氣息,引得他拚命的想爬過去親吻他的袍角。

    可是仙靈宮從來也沒有過這樣的禮數,即使麵對他娘,他師父,甚至曾經的陸百川,他大多數時間裏也是站著說話的。

    方少謙竭盡全力的閉著氣,幾乎要把自己生生憋死,仍是控製不住那種仿佛來自生理的*。他深刻的意識到,如果這種讓人渾身動都動不得的威壓撤下去,自己隻怕立刻就爬過去了。

    這欲\望簡直比他青春年少時,第一次看見女性的裸\體時,產生的衝動一樣不由人。

    可男人的衝動是可以隨著時間和經曆,慢慢變得容易克製,而眼下的這種欲‘望,方少謙不覺得它會因為長久的相處就變得容易克服……

    太可怕了。

    這是所有人心中的感覺,它不是令你無法激起反抗的心思,而是讓你所有的心思,就隻能是個徒勞折磨自己的心思而已。

    楊夕睜大眼睛望著私庫盡頭,幽沉而濃重的黑暗,看不見半點生機。

    而就在這時候,那個曾經矜貴,而今糟汙的男人開口了:

    “你們哪個姓雲?”

    楊夕眾人心中一緊。

    想要急中生智的想出點辦法,嗓子裏卻連一個喉音也發不出來。

    等了一會兒,男人忽然低沉的一笑:“差點忘了。”

    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做了一個翻起的動作。

    所有人頓時感到身上壓力一輕,那種不能動,不感動,話都說不了,思維和肌肉一齊遲鈍了的感覺瞬間一鬆。

    隻剩了心髒裏一副沉甸甸的感覺。

    而方少謙在這壓力消失的一瞬間,果然如他自己先前預想的那樣,四肢著地的向那男人的袍角爬過去。

    男人往身旁側了一步。

    方少謙一頭啃在了地麵上,額頭觸地,屈辱得紅了雙眼。

    瑩白的冷光籠罩在他身上,方少謙甚至不能確定心底裏漫上來的濃重絕望,到底是因為理智與身體背道而馳,還是對方拒絕了他的接觸。

    而楊夕則清楚的看見,眾修士中那個火法術一流的大胡子修士,盯著“殺神”翻起手掌的動作,瞬間就變了色。

    楊夕心頭一動,垂下眼睛,在黑暗裏遞了一根靈絲過去。

    “怎麽了?”她在連偶術裏說。

    大胡子修士兩根手指緊緊的纏住靈絲,幾乎要勒到肉裏:“我在凡人中混得比較久,官府皇宮都是進過的。你看他剛才那個動作,像不像……免禮或者平身?”

    楊夕悚然一驚。

    可是他明明沒有對我們施放過任何法術,開始沒有,剛剛也沒有。靈力觸到身體的感覺,修士是絕不可能忽略的。

    那是什麽……

    催眠,還是幻覺,抑或什麽能控製人心的邪術?

    就在抬頭的一瞬間,楊夕一不留神與那“殺神”對視了一眼。

    一種強烈的負罪感令她低下頭去,從不知畏縮為何物的楊小驢子在那一瞬間竟然覺得直視其人的容顏,是一件天大的不敬。

    然而更令她驚恐的是,本以為那男人熄滅了幾乎全部光源,自己本身又發光,但凡沒修過瞳術都應該看不見楊夕發出去的那一根纖細靈絲。

    可是,那男人的目光分明就往靈絲上挪了一挪,而後竟然對她露出了一個……那應該是讚許的目光。

    驚疑了半晌,楊夕才終於有點回過味兒來,莫非這位“殺神”是覺得,自己是怕打擾了他的清淨,所以才和旁人用靈絲交流?

    就像皇帝在前麵做事,伺候的宮女太監用手勢交流一樣?

    這可真是……

    久居上位的傲慢。

    而楊夕這才開始借著剛才的驚鴻一眼,回憶“殺神”的臉。他竟然是長得相當英俊的,衣衫襤褸,長發糾結,臉上也是匆匆蹭了兩把似的鬼畫魂兒。

    但這毫不妨礙他眉眼間一種華麗而落拓氣質播散出來,唇角一勾就好像花開花落雲卷雲舒在他驚人的黑眸裏依次飄過。

    還有舉手投足間那微妙的氣場。楊夕不太能描述得清楚,但她在邢銘身上見到過,在雲想遊身上見到過,小王爺正經的時候也有,但是花紹棠、白允浪、高勝寒這些人身上絕對沒有過。

    那算什麽呢?好像是,深厚的家世底蘊出來的教養和氣度,無論你滾到什麽樣一個張口就罵,抬手就打,“王\八犢子”“小兔崽子”滿天飛的世界裏,也消磨不掉的玉質光澤。

    而眼前這個“殺神”又顯然是其中翹楚,把這種氣質升華得已經可以穿透他落魄的形容,向著你的全部感官逼麵而來。

    “都沒有麽?”那似乎是久不發聲,帶著點沙啞的低沉男聲再一次想起來。手指一勾,把腳邊的方少謙抓到了眼前:“你也不姓雲?”

    方少謙完全不知道為什麽自己一定要姓雲,但他既不敢說不是,也不能說出是。對著這個男人他似乎連撒謊都是不能的。

    “哎……”男人似乎很悲傷的歎了一聲,“那剛才那些滿腦袋插雞毛的,就真是姓雲了。”

    楊夕等人麵麵相覷,完全看不出眼前這人的立場。

    方少謙離得他太近,克製著自己再撲下去親吻男人破爛法袍的衝動就已經快發了瘋。

    楊夕大著膽子,又遞了一根靈絲給連天祚,殺神對此並沒有什麽表示:

    “師兄,他這能力是什麽?你都快合道了,也扛不住他?”

    那男人做出免禮的手勢之前,整整一地的人,並沒有一個能站著。

    連天祚似乎是迷惑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比楊夕他們強的是他勉強能夠直麵“殺神”的眼睛:“我不知道……”連天祚的聲音鄭重而迷惑,“我不知道那是什麽能力,但他給我的感覺,就好像是天道……”

    天道?

    楊夕一愣,然後冷水澆頭的明白了。

    連天祚麵對這個“殺神”時,和麵對天道時的壓力是一樣的。

    就好像,他就是天道。

    “我問,你們答。”

    沒人能說出一個“不”字。

    “殺神”鬆開了手上的方少謙,後者在雙膝落地的一瞬間,仙靈宮大弟子連滾帶爬的遠離了那雙手。就好像身後有什麽如影大恐怖。

    一直縮到連天祚的身後,他才撐著連天祚的手臂,氣喘籲籲的站起來。

    “殺神”似乎並不以此為忤,隻是沉靜的問道:“天羽皇朝滅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