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楊夕之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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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夕死的那一天,起得比平日早很多,像一種冥冥中的預見。

    從州府裏出來,街道上來往的見不到幾個正常人,全都是麵黃肌瘦,衣衫襤褸的模樣。開倉救了大多饑民的性命,卻把毀了另一些好好的平民的日子。這一切都是打著“楊方”的旗號幹的,楊夕心裏邊兒清楚,這大街上感激她的人,和想她死的人一樣多。

    城外天羽雲氏的軍隊已經圍了整三天,不交涉,不勸降,不進攻,一副在等待什麽時機的樣子。城裏的老人說:是不是把我們都困得餓死了,天家就既不用打仗,也不用賑災了?

    老人說的本是氣話,然而楊夕用膝蓋想了想,卻發現這很可能無限趨近於真相。

    對於騎虎難下的天羽雲氏來說,這的確是最簡單的解決叛亂的辦法。

    楊夕如同前兩天一樣,順著主幹道溜達上正門的城樓,天色未名,遠處星星點點的火光從地麵一直亮到了天上。

    那一整麵隊列分明的光幕,黃黃螢火,乍一看還有點驚人。

    “楊姑娘!”城樓上守城的民兵,對楊夕大抵還是愛戴的,招呼一聲之後,皺了皺眉頭,低聲問楊夕,“這是不是他們的援軍來了?”

    借著城樓上熹微的火光,楊夕的眼角閃過一抹灰色的影子,快如閃電,依稀相熟。

    楊夕心中歎了口氣,看見敵陣有變化,都不知道去叫人,隻是自己胡亂猜。

    這些所謂的暴民都是良家出身的老百姓,一時餓紅了眼扛起鋤頭就敢砸人,但鋤頭鐮刀哪裏又能跟正規軍的法寶飛劍相拚?

    “我看見了。”楊夕麵上沒露什麽,輕聲道,“叫大夥兒不要怕,要是他們攻上來,就直接丟了兵器散盡城裏的百姓家裏。另外,散盡去之前,把原來的太守砍了。”

    “可是……那個太守不是很壞的樣子……”

    楊夕點點頭,說話的底氣都輕了不少:“是啊,可是在他眼裏,我們都是壞人呐……我去去就來。”

    楊夕微微一低頭,繞開一臉震驚的守城小夥兒,閃進了崗樓背後的陰影。

    一隻灰色的麻雀從崗樓頂端撲下來,電一樣的落在楊夕麵前的崗樓的橫梁上,口吐人言:

    “看見我跑什麽?看來是知道自己幹的這事兒丟人了哈?”

    楊夕整個人樁子一樣釘在地上,眼前的麻雀較之前瘦了不少,沒得原來那麽蠢萌圓胖,正經有了幾分斥候的樣子。

    她半天沒說出話來,實在是不知道說什麽,真心話說了寧孤鸞也隻會罵她,而她又不想對鳥師兄說謊。

    而且就像寧孤鸞說的,她覺得丟人。

    盡管橫想豎想都覺得自己沒錯,但放在眼前這樣一個情景裏,身為天下共討的一個匪首,她還是本能的覺得丟人。

    對不起三個字卡在喉嚨裏,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楊夕隻能直勾勾的盯著那麻雀的一雙豆豆眼,像個楞子一樣。

    橫梁上的麻雀先不耐煩了,翅膀一扇,旋身化作一個夜行衣的青年,高挑消瘦,黑色麵巾遮住了下巴。寧孤鸞抬手揪住楊夕的脖子:

    “跟我回去,給掌門下跪磕頭,讓他把你收回去……”

    楊夕沒動,兩腳釘子一樣的釘在地上。

    眼睛隻望著剛才麻雀停留的橫梁。

    寧孤鸞的臉色沉了沉,一手仍然捏著楊夕纖細的脖頸子:“跟我犯倔是吧?你知不知道,現在站在這兒的要不是我,你早就是個死人了!按高堂主的意思,是直接給你找個荒郊野地埋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

    “鳥師兄,是花掌門派你來的麽?”楊夕忽然出聲問。

    寧孤鸞一時沒反應過來:

    “不是,花掌門無妄海那邊兒還顧不過來呢,哪兒有空管你。邢首座讓我來探探城裏的虛實,我估摸著他是默許我把你帶回去的……”

    楊夕閉上了眼,氣兒終於喘順了:

    “鳥師兄,你要是不打算殺我,就回去吧。”

    寧孤鸞一股怒火直衝頭頂,“啪”的甩了楊夕一個耳光:

    “你特麽是不是傻?我回去你還有活路嗎?你當自己弄的這草台班子真能幹什麽大事兒?”他拎著楊夕的腦袋直接給她按在城牆上,指著外麵接天連地的黃色螢火,

    “看見了麽?那是昆侖戰部的大軍,你這一城人不夠前鋒劍修開一輪一轉的!

    “還有地麵上,雲家把奔南海的軍隊都撤回來了,金丹元嬰加一塊兒十幾個,天亮就要開始屠城!你當自己落在他們手裏還能活?”

    楊夕被寧孤鸞個按在牆垛子上,半張臉蹭得全是血道子,而她卻好像完全不知道疼:“屠城?”

    寧孤鸞獰笑一聲:“你以為,自己真的幹了什麽造福這座城裏老百姓的好事兒嗎?人殺人,什麽時候手軟過?”

    楊夕抻著脖子墊在城牆上,像一隻待宰的死鴨子:“邢師叔來了嗎?”

    “來了,就在那片光幕的正中央,看著你作死呢!”寧孤鸞一聲冷笑,還要開口再嘲諷點什麽,“你這小驢蛋子……”

    然而話音未竟,忽然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脖子上力道一鬆,楊夕站起來,回頭看著寧孤鸞背後露出來的,年邁的老修士。

    走路都顫悠的老修士,手上拿著一塊楊夕事先派發下去的破爛法寶,牙齒漏風的說:“哎呦,瞅小夥子這身兒衣裳,是刺客吧?大吼大叫也太不敬業了……”

    楊夕搖搖頭:“他是關心則亂,也沒想到我會朝他下手。”

    抬眼望向城牆外,慢慢無邊的,接天鋪地的橙黃光點。

    細密的光點比剛才又多了不少,隊列嚴整,經緯分明,交織成一張網,除了頭頂之外,幾乎呈半圓形遠遠的封鎖了這座城的正門。

    昆侖都是修士,修士是沒必要一定用火把這種最原始的方式照明的。邢師叔這是在給守城的人施壓,通過這種嚴密而絕望的包圍傳達一種“你已經插翅難飛”的訊息,從而讓城中的暴民們不戰自亂。

    可惜媚眼拋給了瞎子看……

    城頭不懂事的小青年們,抱著自己菜刀,鋤頭,繳獲來的不合手的刀劍,三個一群,兩個一夥趴在牆頭,新奇而興奮的議論著城外的火光。

    似乎也明白這是被包圍了,可那議論的神情,仍然雀躍得像看到了節日綻放的美麗焰火。

    楊夕禁不住嘴角漾起一絲淺笑,邢師叔精明了一輩子,可他都是在跟作風嚴明的正規軍作戰,或者跟實力強大見識廣博的修士,甚至異族作戰。他絕對想不到,對於這些無知而懵懂,被饑餓逼上了梁山的暴民來說,攻心之術半點用處也無。

    其實就像鳥師兄說的,戰部前鋒直接碾過來,開一輪一轉,這座城就連渣都不剩了。

    楊夕看了看眼前年邁的老修士,老者活得足夠悠久,少年時走南闖北的見識,令他望著城外眼中尚能浮起幾許擔憂。

    “這麽多天上的火把,雲家這是拿純修士軍隊來平亂了?這咱們可有點打不過吧……”

    楊夕扶了一下老人塌下的肩膀,輕聲卻果斷的道:

    “我們一直在等的時機到了,我們不用打。”

    老修士回過頭來看著楊夕:“楊姑娘……”

    楊夕道:“去通知全城的義軍幹部吧,準備接受朝廷的詔安。”

    ……

    天色蒙蒙將亮的時候,邢銘正在猶豫要不要命令戰部熄滅火把。

    天邊已經有了幾許蛋青色,眼前也不再是沒有火把、法術就伸手不見五指。可是照理說息了火把之後,就該發起總攻了,那是最適合的時機,無論從天色上講還是從敵我雙方的心裏上講。

    但那隻是一城幾乎手無寸鐵的凡人,既不是軍人,也沒有多少修士。

    邢銘難得如此的不堅決。

    如果是在戰爭危難之時,為了更重要的勝利,犧牲這樣一城一池的凡人,邢銘是絕不會手軟。冷醒又鐵腕的昆侖邢首座,他心中的人命從來都有一個可以被交換的價值。

    但是下令一整個戰部直接去屠殺毫無寸鐵的凡人?

    邢銘覺得這個事兒就有點兒不對路子了,這不太正義……

    正思忖間,那座城池上忽然掛下來一卷迎風飄蕩的巨大白旗。

    從城頭鋪展下來,十餘丈寬,幾十丈長,仔細看可以看出那是用各種白色的窗簾、被單、桌布拚拚接接臨時縫出來的。

    有些邊角的拚合出還染著幹涸的血色和汙跡。

    然而從邢銘所在的位置,不用瞳術的遠遠望過去,它仍然是白得觸目驚心的一塊布,讓人想說沒看見都不行。

    邢銘心中一凜,知道這是戰局有變。

    目光四下裏一掃,空中戰部原本森嚴的隊列開始出現了輕微的騷動,和嗡嗡的議論聲。

    然而地麵上,鋪展開來天羽軍隊,仍舊森冷的握著刀槍劍戟,於清晨的寒露中,一動不動。

    昆侖邢首座心中電光火石的閃過一瞬了然。

    昆侖的戰部與天羽的軍隊終究是不一樣的,戰部子弟從未麵對凡人作戰,即使理由是正義。而天羽的軍隊天命鎮壓一切內部不和諧的聲音,他們心中隻有服從與不服從,並沒有屠殺的概念。

    緊閉的城門,在絞筋的轉動下緩緩升起,巨大的機械聯手著厚重的城門,發出“吱呀吱呀”的□□,仿佛不堪虐待。

    又一杆巨大的白旗行出來,扛旗的青年是個修士,境界不高,體格卻很強壯,目測應該是一名體修。

    緊隨其後有一支十餘人的小隊,手上舉著不太成套,但好歹也是兵器的刀槍劍戟,緊張的低著頭走出來。

    這一隊當先的人,卻是一個繩索加身,雙手縛其後的修士。

    身形矮小,頭紮著馬尾,因為曲線明顯一望可知是個姑娘。

    盡管許多年沒見過,盡管那招牌式的幽藍色眸子不在了,可邢銘還是隔著幾裏地,一眼就認出了這個自縛出城的女修是楊夕。

    不論是什麽顏色,那雙眼裏從來都沒有服過氣似的神采,實在是讓這個姑娘在人群中無法泯然眾人。

    城頭掛下來的巨大白旗,貼著這一隊人的麵頰飄蕩。

    烈烈風聲中,這幾人從白旗後麵鑽出來,全不像是出城投降,反而像是沉默的送葬。

    雲氏軍隊的指揮官,遠遠的眯起眼睛,抽出一支三尺長的幻彩羽箭,彎弓如滿月,直直的瞄準了那舉旗的體修。

    拇指剛要鬆開的一刻,身旁伸過來的一隻冰涼手掌,死死扣住了他的扳指和弓弦:

    “王爺且慢,兵不血刃的解決叛亂,難道不是上策?”

    指揮官回過頭,對上了一雙黑眼圈。

    “邢首座……”

    邢銘向來是不束發的,僵屍的頭發照常人少了幾許清爽,總有種明明不濕,卻像成片成縷的黑色鴉羽披在背後的錯覺。此時,邢銘背後的一大片鴉羽,在雲氏王爺轉過頭之後才飄飄入絲帶的隨風散落下來。

    即便那雙削薄的黑色唇線上,把假笑彎曲得再隨意,也掩蓋不了他是倉皇飛到的事實。

    這位王爺肅著臉,笑聲裏帶著冷:“上策或許,但未必是我等意願。”

    我等,他指的是今日到場的所有雲氏高層。

    話音未竟,邢銘隻聽見身後一聲,繃緊的弓弦被鬆開的聲響。

    先是一聲喑啞的“嘭”,而後“嗖——”

    麵前的雲氏指揮官,露出一個尖刻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