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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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棗縣孫書生住的院子裏難得飄出一縷縷誘人的飯菜香氣。隔壁高家院裏的小孩一邊逗家裏的土狗阿黃,一邊咽口水。聞著這味道,這高家小子隻覺得早上吃的一碗白粥根本不頂餓,他還能再吃下一桶粥。阿黃搖著尾巴來回踱步,一雙狗眼滴溜溜地轉向孫家的方向。

    “哐”一聲,最後一道菜被端上桌,孫家有史以來最豐盛的一頓飯開始了。孫安錦拿著筷子,看著桌上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隻覺得眼花繚亂,香氣熏人,手在半空僵了許久,不知在哪裏下筷。

    “吃啊,怎麽不吃?”敬觀月也坐到桌邊,舉箸夾起一片水煮肉片,放到嘴裏。孫安錦看著那塊水煮肉片被他咽下,方才從目瞪口呆中回神,趕忙一墩筷子,夾起一片黃瓜放入口中。霎時間清香味四溢,幾乎叫孫安錦舍不得將黃瓜片咽下去。

    “怎麽,不好吃?”敬觀月見孫安錦吃得慢吞吞的,以為是自己的手藝出了問題,忙夾起一片黃瓜放到嘴裏,嚼了兩下,“沒什麽怪味兒啊。”

    “不是,是太好吃了。”孫安錦加快了咀嚼速度,暗自嘲笑自己想沒見過世麵似的,一片黃瓜都能讓自己舍不得嚼。不過跟著孫汝的這幾年的確是沒吃過什麽好菜,這難得一吃,還真有些晃神。

    “師兄餓你飯了?”敬觀月知道緣由後嗤笑一聲,轉去自顧自地吃起來。孫安錦沒答聲,心想卻也差不多。

    昨天敬觀月以照顧孫安錦為由住在了孫府,事實證明他的確是個言出必行的人,從念書到習字,從玩耍到小憩,從用膳到就寢,無微不至。昨夜孫安錦躺在床上,看著坐在床邊要給她念傳奇的敬觀月,忽然懷念起自己一人坐在書房看書看到困倦的日子了。就是親娘,也不至於照顧得這麽周到吧?

    “師叔……”孫安錦回想起自己昨日經曆的種種,咬著筷子問敬觀月,“師叔真是來找我爹的?”她總覺得這人來這裏的目的不簡單。

    “是啊,很久沒見師兄了,來看看。”敬觀月盛出一小碗湯放到孫安錦麵前,又給自己盛了一碗,“當年他可沒少‘教導’我啊……”說著,似乎有些咬牙切齒。

    孫安錦將信將疑地聽著他將孫汝當年以師兄的身份“欺壓”他這個可憐的師弟的舊事,心想這常青山的弟子還真是一個比一個奇葩。前有常青居士成天板著臉動不動就發脾氣,後有孫汝在家裏喝一整天茶都不用出恭,這又來了個敬觀月照顧人的能力堪比親娘。

    “對了,常青居士也在棗縣呢,師叔不去看看?”想到常青居士,孫安錦道。

    敬觀月一愣,搖頭道:“沒聽過這號人物,你在哪裏遇到的?”

    “是我們學堂的夫子,你沒聽過?”孫安錦大疑,心中隱約有了個猜測。敬觀月則表示這位常青居士可能是外門弟子,所以他不認得,但既然是同門,就該去拜會一下。於是二人用完膳後一起去了李家學堂,正趕上學生們中午休息,常青居士歪在一張藤榻上打著瞌睡。

    孫安錦站在屋門口,將常青居士指給敬觀月看。敬觀月見老人家睡得正好,就示意孫安錦不去打擾。二人正要離開,卻冷不丁竄出來個百一葉。

    “安錦?你今日來學堂做什麽?”百一葉算著日子,知道孫安錦今日本是不會來學堂的。

    “來看看,來看看,”孫安錦趕緊示意百一葉小點聲,免得吵醒常青居士,“師叔是常青山人,我帶師叔來見夫子的。”

    百一葉目光落到敬觀月身上,瞬間了然:“來了就進唄,夫子本來也睡不沉。我去給你們叫啊!”

    “哎,不必!”孫安錦趕緊攔下,不想聲音高了些,還是把常青居士吵醒了。常青居士醒來,混濁地呼吸兩聲,咳了咳,緩緩睜開了眼。

    “夫子,有人找你呢,你快看看是誰?”百一葉見他醒來,立刻跑了過去,扶他起來。常青居士昏昏沉沉地抬頭,目光落向敬觀月臉上,半晌才聚焦,看清了來人。

    “老先生,在下敬觀月,常青山內門三弟子,來棗縣小住,聽聞老先生也是常青山人,今日特來拜會。”敬觀月上前一拱手,恭敬道。常青居士若論年齡還是長了敬觀月將近兩輩的,故敬觀月以為這位是自己的前輩了。

    常青居士聞言,細長的眉抖了抖,白須微顫,好一會兒才開口:“幸會,幸會。”卻是有些尷尬。

    “老先生辛苦,在這裏教書。”敬觀月卻是毫無察覺似的。

    “不苦,不苦。”常青居士應了兩聲,長眉垂了垂,收回目光,拄著拐杖踱出去了。敬觀月目送著他出去,很是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是哪裏得罪了這位老前輩。

    “夫子可能是……沒睡醒?”百一葉也不清楚常青居士為何這樣反應,打圓場道,“要不你們改天再來?”孫安錦順著應下。百一葉又說自己家新包下個鋪麵,有事要忙,匆匆跑去自己案邊抱了算盤,又跑出去了。孫安錦看她行色匆匆,想著這百一葉近日總是忙得不可開交的樣子,怕不是李家出了什麽事?

    “孫小姐……”孫安錦剛要帶著敬觀月回孫府,角落裏傳出個有些膽怯的聲音。孫安錦尋聲看去,竟是小乞丐張粟。

    “張粟?”孫安錦走到他身邊,“什麽事?”

    小乞丐張粟見孫安錦走近,仿佛收了什麽驚嚇似的,支著一本書,兩隻手在書邊來回摩挲,微微咬著嘴唇,頭幾乎要藏到書後去了。孫安錦看他的樣子,忽然有些想笑。讀了幾天的書,居然知道害怕了?

    “你說話呀,怎麽像我要吃了你似的?”孫安錦露出個和善的笑容。

    “我,那個,這裏看不懂……”張粟支支吾吾道,指向手上書籍的一處。

    孫安錦拿過書,看過後將書平放在張粟麵前,細細講了起來。張粟聽著,是不是點頭表示自己聽懂了。敬觀月在一旁看著滔滔不絕的女孩和懵懵懂懂的男孩,忽然想起多年前的自己和孫汝來。敬觀月入門晚,內門算上他隻有三個弟子,大師兄早已出山,敬觀月凡遇到有不會又怕都問了師父會挨訓的地方,就回去找孫汝。孫汝這個師兄平日裏冷了點,但遇到他詢問,孫汝都必定知無不言。二人常常如現在孫安錦和張粟這般一個講一個聽,書房外竹林裏的鳥鳴聲靜下時,他們才如夢方醒般抬頭,點起燭燈,沏上一壺茶,歇息片刻後便各自看書去了。半夜裏常傳來師父的怒聲:“你們兩個是要餓死老夫嗎?飯呢?”師兄弟兩個才意識到忘了煮飯,於是孫汝趕緊去安撫師父的怒氣,而他敬觀月則慌忙跑去煮飯。鍋碗瓢盆響了一通,飯端上來時,師兄孫汝已經被師父教訓了好幾盤棋了。

    “這講的都是真的嗎?”敬觀月回神時,正聽見張粟疑惑的聲音,“寧可餓死,也不要嗟來之食?”

    “是呀,你不覺得嗟來之食很欺負人嗎?”孫安錦目光落到張粟臉上。

    “要我說,還是活下去要緊,管它什麽嗟不嗟的?”張粟搖搖腦袋,撇嘴道,“要是真餓死了,還有什麽尊嚴氣節?能換饅頭還是能做衣服?就算能帶進棺材,那也不過是枕著玩的。”

    “可是很讓人尊敬啊,”孫安錦瞪著一雙大眼,似乎想不到還有人會這麽想,“就算餓死了,可名聲響了千載,鼓勵千千萬萬的人,不是很了不起嗎?”

    “那對他自己有什麽好處?”張粟依然一副很瞧不起那不受嗟來之食的人的樣子,“能讓他過得更好嗎?分明是更慘嘛!”

    “可是如果他要了那吃的,以後每次給他食物的人都呼呼喝喝的,甚至踢給他,那不是毫無尊嚴嗎?”孫安錦有些急了,聲音高了些。

    “能活下去就行唄!本來就是人家給他東西,他還嫌棄人家起來了!”張粟不甘示弱,也拔高了聲音。

    “你就沒聽過‘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嗎?那樣受著侮辱活著不是更難受嗎?”孫安錦覺得這人簡直是說不通道理了,“這文章是講‘本心’的,你說這麽多幹嘛?”

    “本心?本心不就是要活得好好的嗎?”張粟也覺得孫安錦有些不可理喻,於是聲音更大,全然沒有先前的羞怯了,“不吃東西,餓死了,就是守住本心了?”

    “本心應該是讓大家都過得好,讓少有所養老有所依,讓天下成為太平盛世!犧牲小我讓更多人明白事理不是應該的嗎?”孫安錦惱怒,隻覺得和這小乞丐真是說不了話。

    “你們能吃飽能穿暖,不像我們還要乞討還要拚命活下去,你們要什麽高尚什麽氣節就自己去要好了,不要讓我們也跟著要啊!”張粟大怒,喊了一通後摔書而去。孫安錦也氣得不輕,跪坐在席上喘著粗氣。

    一直旁觀的敬觀月這才走來,向孫安錦伸出手來,要拉她起來。孫安錦瞥了那隻手一眼,卻仍舊坐著不動。學堂裏原本還有幾個學生,見這情形,都趕緊溜出去了。

    喘了好一會兒,孫安錦才平靜下來,隻覺得腦子暈得很,心也跳得極狠,直想要躺倒昏過去。敬觀月趕緊有些強硬地拉起她,帶她到屋外透氣。

    孫安錦在敬觀月的帶領下走出學堂的屋子,陽光瞬間就刺痛了眼睛。孫安錦趕緊閉眼,一閉眼,卻有眼淚不停地流。

    “師叔,我說錯了嗎?”孫安錦終於將心底的疑惑問出來,“難道不是那樣的嗎?”敬觀月卻隻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什麽也沒說。路過的學生和閑人見到這兩人,都少不得驚訝地指指點點,說些閑話。

    當天晚上孫府大門要落鎖時,去鎖門的孫安錦在門前的石階上撿到一隻草蚱蜢。草蚱蜢編得很精巧,栩栩如生。孫安錦將它托在手心裏仔細看了看,心底忽然一軟。算了吧,倔強什麽呢?人各有想法,或許幾年後的自己就會把現在的自己駁倒。更何況我們都還很年輕很年輕,年輕到還找不到夢想,卻能堅持著往下走,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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