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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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心的醫館在立春那日開診了,百年心是醫館裏坐班的醫師。醫館裏還有幾個百一葉發告示征來的夥計,還有那日孫安錦想護著的當歸。孫安錦有空時會去醫館幫忙,漸漸便和醫館裏的人熟絡起來。因著之前那件事,幾個夥計裏還是當歸與孫安錦最為親近。
百年心犯心病那日當歸施針的手法利落得很,孫安錦問她是不是跟人學過醫,當歸隻說自己的爹曾經是個遊醫,後來在上山采藥時遇到了仇家,給人殺了。當歸當時年紀尚小,沒了依靠,隻能自己漂泊靠乞討度日。有一年忽然發起高熱,昏倒在一座破廟裏,醒來時見著位老人。老人照顧她幾天,讓她養好了身子,又傳她針灸之法,說是可以靠這門手藝度日。老人不辭而別後,當歸到了附近的鎮子,還真的靠這手藝找了份工,隻是報酬不多,掌櫃待她也不好。後來當歸離開了那鎮子,一路尋著工,卻始終沒有份稱心如意的。去年當歸初到棗縣時,恰逢李家四處貼告示招人,待遇很是不錯,當歸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來了李家,不想真的留下了。如今在這醫館,她也覺得安心了。孫安錦追問她那老人的姓名,當歸隻是搖頭,也不知是不曉得還是不能說。
百年心的醫館生意極好,估計棗縣的人也早就不滿楊七獨占著這醫藥生意發橫財了。那日孫安錦路過楊七的藥堂門口,真可謂門可羅雀。
今日天氣正好,風日融融,醫館門前的樹似乎也趁著長茂實了些,地上已有能遮陽的稀碎樹蔭了。孫安錦自己看書看得乏了,便來這醫館幫著做些活兒。醫館的夥計都知道孫安錦和百一葉的關係,也不敢給她什麽累活兒,隻說沒人陪等待的人說話解悶兒。孫安錦自然曉得他們的意思,主動同當歸一起詢問後麵排隊人的病情。
正在孫安錦輕聲安慰一個因父親病倒而擔心得哭泣不止的年輕姑娘時,身後傳來個男孩兒的聲音:
“安錦,城南去不去?”
孫安錦扶著那姑娘,回頭看去,是陳阿四。陳阿四還領著堂弟陳阿六,陳阿六據說是病了一個冬天,如今看著的確更是瘦小了,臉色蒼白,一雙眼睛幾乎要擠到臉外麵去,隻有笑容裏的單純燦爛沒變。
孫安錦想走上前去問問阿六的情況,無奈身旁的姑娘如抓著救命稻草一般抓著她的胳膊,讓她動彈不得。當歸看出來孫安錦的難處,忙走過來扶住那姑娘,示意孫安錦快走。孫安錦感激地看了當歸一眼,抬腳向陳家兄弟走去。
說起來她之前是想將陳阿六的事情同百年心說的,誰知後來竟給忘了。如今見到陳阿六紙人似的,心裏除了憐惜和自責,更多的是一種恐懼。她毫不懷疑,陳阿六病得很重,很可能會……離開。
“安錦姐姐!”陳阿六看孫安錦走過來很是高興,掙脫他堂兄的手撲過來,一把抱住孫安錦的腰,“我可想你了,你怎麽不來看我?”
這話一出,孫安錦眼眶一紅。是了,怎麽能想不到去看看呢?怎麽能想不起來將這事同百年心說呢?孫安錦低頭,輕輕推開陳阿六,蹲下身仔細打量他白瓷般顏色的小臉。嘴唇幾乎沒有血色了,一定很難受了吧。
孫安錦輕輕撫了撫他的臉,朝著似乎有些疑惑的陳阿六微微一笑,抬起頭問陳阿四:“來了這兒了,給他看看吧。”
陳阿四頓住,幾乎要點頭了,卻終是沒有反應。
“看看吧,萬一有轉機呢。”孫安錦勸道。
陳阿四表情有一絲鬆動,臉頰微顫,最後卻一把拉過陳阿六的手,拽著他走了。
“不追嗎?”百一葉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
孫安錦不動,隻是盯著陳家兄弟遠去的方向。
“你覺得他為什麽不看?”孫安錦喃喃道,似乎並不期望有回答,“明明很想看。”
“因為根本不可能治好吧,”百一葉的語氣平靜得驚人,“既然如此,倒不如留著百年心‘杏林仙子’的名號來騙自己,不是治不好,而是沒去治。”
“你二姐需要的隻是這個名號嗎?”孫安錦的語氣也極淡極淡,仿佛是在談論遠在天邊的事。
“李家需要。”百一葉回。
二人再無話,站了一會兒,各忙各的去了。
隊伍很快就要排完了,孫安錦抹著額上的汗喘了口氣。正在這時,餘光瞥見不遠處一名帶鬥笠的男子趁人不注意時拉著當歸進了條廢舊的巷子。孫安錦大驚,忙跟了過去。
幽深的巷子裏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氣息。這裏是陽光到不了的地方,於是孕育了不渴望陽光的生命。孫安錦將身形隱在一口破舊的水缸後麵,腳下是厚厚的青苔,不屈地與她的重量對抗著。
“輕聲。”不遠處,那鬥笠男子出聲了。幽窄的巷子裏,一切聲音都被拉長了。孫安錦聽得清楚,是個年老的男子。
“師父,您來做什麽?”當歸壓低了聲音,但仍掩不住驚訝。
“家主發話了,讓為師過來幫少家主。”老人壓著嗓子,聲音沙啞,“少家主身邊的人,摸清了嗎?”
“摸清了,”當歸回道,“新來的小廝阿丁是官府的人,婢女連翹是卷簾樓的人。”
“卷簾樓?又是卷簾樓!”老人冷哼一聲,“姓敬的小子,哪兒都少不了他!”
“我們是立刻將他們清出去,還是……”
“不要打草驚蛇。”老人的聲音裏多了絲難以分辨出的陰沉,“知道是誰,總比不知道的好。”
當歸應了聲“是”。
“對了,家主說繼續查少家主身邊的那個丫頭,”老人又道,“少家主之前下令停止了對她的調查,但家主不放心。”
“師父是說孫安錦?”當歸的聲音裏有一絲驚訝,“我和她相處一陣子,除了心思細致些,沒什麽特別的。”
“繼續查,”老人堅持道,“家主肯定有別的意思。”
當歸應下,兩人移步要從巷子出來,朝著孫安錦所在的位置靠近了。孫安錦大驚,卻已不能直接跑出去了,隻得微微向後縮了縮身子。方才聽到的話肯定不是他們允許她聽到的,更何況其中涉及了她,萬一被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什麽人?出來!”老人似乎發現了異常,在孫安錦藏身處幾步的位置站住。孫安錦縮在缸後不動,腦子飛速轉著,尋找應對的方法。
“是我。”不料巷子口處轉出一人,竟是百一葉。孫安錦朝她看去,她明顯也看到了孫安錦,隻是毫無所動。
“葉伯伯怎麽在這裏?還有當歸,”百一葉緩步向前,卻不深入巷子,堪堪停在孫安錦藏身處之後的幾步外,望著當歸,“不是應該在醫館嗎?”
“老夫找她說幾句話。”老人徑直向前幾步,走到百一葉麵前,沒有回頭看,自然沒發現孫安錦。孫安錦趁機想要溜到缸的另一側,卻忽然想起還有個當歸,生生定住身形。
當歸跟著老人向前邁步,卻始終走在老人後麵,老人停住腳步後,當歸剛好看到了孫安錦,頓時愣住。孫安錦急忙朝她做出噤聲的手勢,當歸猶豫片刻,沉默下去。另一邊,百一葉一邊與老人說話,一邊挪步走出巷子,老人也跟著離開巷子,始終沒發現孫安錦。
孫安錦看著他們離開,長長舒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剛一坐下,隻覺得地上潮濕泥濘,趕忙又站起來。
“你聽到多少?”留在巷子沒跟出去的當歸忽然問道,聲音冷得嚇人。
“你們聲音太小,我沒聽清,倒是有個什麽卷簾樓的……”孫安錦做出一副費力回憶的神情,仿佛真的沒聽真切。
當歸冷眼看了她半晌,孫安錦覺得她此刻像是在看一個死人。這個念頭一出,孫安錦瞬間手腳冰涼,麵上卻仍是懵懂地笑了笑,道:“看你被人拉進來,嚇了一跳,猶豫半天才進來想看看是怎麽了,沒想到是你在和人說話。”
當歸看著孫安錦乖巧可愛的笑容,在心裏不知轉了幾個彎後,還是恢複了無事時的樣子,笑笑道:“我師父他老人家性子古怪,來找我說話的,沒事。”
孫安錦立刻做出驚訝的神情,道:“你師父?那個教你針灸的師父?”
當歸含笑點頭。
“有空給我介紹一下嘛,遊醫啊,還是第一次遇到。”孫安錦仿佛十分興奮,拉著當歸走出陰暗的巷子,滔滔不絕。一出了巷子站在陽光下,心頭的壓力莫名少了幾分。街上人來人往,閑人依舊是不少,孫安錦確定當歸此時不可能會傷害她了,終於鬆了一口氣。當歸隻是笑著同孫安錦回了醫館,二人仿佛什麽也沒發生。
當日夜裏,孫安錦躺在床上,琢磨著今日偷聽來的話,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於是一掀被子,翻身下了床,來到書案前點亮了燭燈。火苗燃起,光亮氤氳了房間。孫安錦在案前坐下,長歎一口氣,腦子清醒了幾分。
今日聽來的話,一是提到“家主”和“少家主”。當歸是在李家做工的,趁機摸清了“少家主”身邊的人。所以隻要知道她提到的“阿丁”和“連翹”是誰身邊的人,就能知道這個“少家主”是誰了。二是提到官府和卷簾樓。官府沒什麽好想的,李家富可敵國,是個正常的官府都放心不下,可卷簾樓是什麽?老人提到過“姓敬的”,莫非是師叔敬觀月?
孫安錦回想起敬觀月在棗縣無所事事的那段時間,心裏的疑問愈發強烈。的確,如果隻是為了百年心,為什麽要提前那麽久來棗縣呢?雖說他自稱來找孫汝,但瞧他的樣子,根本不是有事要和孫汝說的。孫安錦越想越亂,甩甩頭,暫時將這件事放下,思緒又回到今日偷聽來的話上。
三就是查她的事情了。老實說,這是她這些年來最怕的。查不出什麽倒還好,若真的查出什麽,以她的身份,不光是自己活不成,還要連累孫汝,甚至是棗縣人。所以這件事上必須萬分小心,日後也得時時注意著那老人和當歸。對了,如果沒記錯,老人對她的稱呼是“少家主身邊的那丫頭”,這就有意思了。她孫安錦現在獨住在棗縣,長期相處且來往密切的就是李家兩姐妹。所以這個“少家主”十有八九是百年心或者百一葉,而家主則是李老爺了。想不到李家家大業大,已經大到有閑工夫查她的身份了。想到這,孫安錦冷笑一聲,恰巧燭燈的火苗跳了跳,室內忽明忽暗。
那個少家主停止了原本李家對她的調查,以百年心和她的關係,根本不會違背“家主”的意願做這件事,所以那個“少家主”一定是百一葉。想不到認識了這麽多年,百一葉背著她做著什麽神神秘秘的事情,還有個奇怪的組織。
孫安錦苦笑兩聲,忽然覺得真是夜深了,自己的腦子也不清楚了,於是便飛速地想道,說不定是因為家裏生意做得太大而不得不在家族繼承人身上多下功夫。想到這裏,仿佛要說服自己似的,孫安錦看著牆壁上自己的影子點了點頭。火苗又跳了跳,影子在黑暗裏湮沒後再次浮現。
身前的案上攤著一本古籍,是孫汝走前找給她的。孫安錦思來想去間無意中看到它,歎了口氣,強迫自己將思緒投入書中。燭火熒熒地亮著,忽閃忽閃,像在嘲笑案前人煩亂的模樣。終於,孫安錦推開古籍,攤開紙,執筆開始書寫。
是的,李家的事,她應該弄個明白的,不論是出於自我保護,還是因為想要繼續和百一葉毫無芥蒂地相處。關於李家,她目前掌握的唯一一個或許能夠解答她的疑問的,就是百一葉送給她的防身暗器上的圖騰似的東西。
孫安錦憑著記憶將那圖案畫在紙上。她的記性極好,畫得與原圖分毫不差。正是因為對自己的記憶力十分自信,孫安錦接下來也沒有去翻找那個已經廢掉了的暗器盒,而是寫了一封信。信能寄給誰?孫安錦落筆前就已經想好了人選,一個不怕向他暴露身份而又有能力去調查這件事的人。
幾日後,京城度支尚書穆大人的府裏,一個少年展開一封書信。
“喲,哥,你這才回來,就有人給你寫信啊?”少年身邊坐著個女孩兒,調侃那少年道,“嘖嘖,聞聞這信紙上的熏香味兒,是哪個姑娘寫給你的啊?”說著,女孩兒又拿起被少年放在一旁的信封,湊到鼻子底下,猛地吸氣,“咦?這味道沒聞過啊,不是京裏的小姐?”
“老實點,沒個樣子。”少年口上說著訓誡的話,卻沒什麽訓誡的意思,反倒是有些寵溺,“是我的朋友,不在京裏。”
“朋友?”女孩兒湊到少年身邊,想看他手裏的信紙,“男的女的?長什麽樣子?”
少年偏開身子,擋住女孩兒視線:“老實坐著,要麽去娘那兒學女紅。”女孩兒一聽,吐吐舌頭,忙坐好了。可不出片刻功夫,就又問道:
“什麽事情呀?”
“沒什麽事情,問個問題罷了。”少年閱畢,收起信紙,將信放回信封中封好,揣在懷裏。這一動作,又引起女孩兒一個長長的“哦——”聲。
“是女的吧?就是女的吧!”女孩兒鬧起來,跳起身往旁邊的院子跑去,口中喊著:“娘!娘!又有姑娘給我哥寫信了!”少年無奈扶額,看著小妹跑遠了,心裏卻想著信裏說的事。
“律及。”思忖一會兒,少年忽然開口喚道。
“主子。”不知哪裏走出個人,一副不起眼的樣貌,丟在人群裏就找不出。
“幫我上魏家問問,北疆那邊可有姓李或者百的人家。”少年指節叩著桌邊,思忖片刻,又道,“北疆沒有,再問北祁有沒有這樣的大戶人家。”
“是。”那人領命,快步走了。
“哥!哥!救命啊!”那人剛走,方才跑開的女孩兒就又跑回來了,“阿姊叫我去彈琴!”
“你是該好好學學女孩子家的東西,不然小心將來嫁不出去。”少年一改方才沉思的神情,麵上帶笑,調侃道。
“不要!”女孩兒想也不想道。
“不要什麽?不要學琴,還是不要嫁不出去?”少年坐在桌邊,支著頭,笑著問女孩兒。
“都不要。”女孩兒堅定道,忽然又覺得不對勁,想了想,改口道,“不要學琴!又不是學了琴就能嫁出去了!不對,誰要嫁出去!”女孩兒看著少年臉上的笑容,知道自己又被看了笑話,氣得一跺腳,轉身走了。剛走出幾步,就被一個高挑的身影攔下。女孩兒轉身就跑,無奈腿不及人家的長,還是被抓住了。
少年坐在桌邊,看著不遠處小妹被長姐拉走,忍俊不禁。無意中伸手從懷中取出那封信,回神時輕笑一聲,正要打開再看,忽然發現了信封裏麵寫著字。少年立刻將信封撕開攤平,看清了字,頓時嘴角抽搐。
“小女子近年塗鴉幾張,思及穆兄善畫,改日相見還請穆兄不吝賜教,指導一番。小女子塗鴉共計九九八十一張,還請穆兄不吝筆墨,各題詩一首,先行謝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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