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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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歲試著伸手在一個年輕男人眼前晃晃,那人本來背著一簍魚往前走, 榮歲伸手後他忽然就停了下來, 黑色的眼睛直直的看著榮歲的方向, 不說話也不動。
“臥槽”榮歲僵著身體,緊張的盯著他,片刻後年輕男人轉過頭, 繼續滿臉笑容的背著魚簍跟榮歲擦肩而過。
受驚的拍拍胸口,榮歲拉著殷燭之快步往前走,再不敢主動招惹這些村民。
“這些是鬼嗎”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停下,榮歲問道。
殷燭之從進來後眉頭就沒放鬆過,板著臉也有些疑惑,“不是。”
“也不是妖。”看見榮歲的表情, 他又補充道“我也不知道是什麽。”
榮歲小聲嘀咕,“你也有不知道的啊”
殷燭之耳朵微紅,對於自己竟然看不出這些東西的來曆覺得有些羞窘, 但他確實看不出來, 隻能老實道“世間萬物,我也不是樣樣都清楚, 隻是活得久, 所以比常人見識多些而已。”
榮歲注意到他發紅的耳尖,心道燭龍看著一副高嶺之花的樣子,臉皮還挺薄,也不知道是本來性格就這樣,還是變小了導致的。
他於是牽起殷燭之的手, 繼續往前走,“不知道有不知道的辦法,我們先去看看他們要做什麽。”
村民大多都往一個方向在走,那是村子的盡頭,坐落著一座修建的比其他房子都要高大精致的建築。
榮歲猜測那應該是祠堂一類的建築,村民們抬著桌椅板凳、食物酒水往那邊走,沒一會兒祠堂前的空地上就已經堆滿了東西。
繞過村民跟堆滿的食物器具,榮歲準備進祠堂去看一看,然而他才邁入一步,後背忽然感受到一陣強烈的目光,他微微轉頭,就見本來在忙碌的村民此時正齊刷刷的盯著他看。
跟之前那個年輕男人一樣的目光,黝黑、空洞、沒有生氣。
榮歲“”
他試著收回抬起的腳,就站在祠堂門口不動,齊刷刷盯著他的村民就仿佛被按了播放鍵一樣,重新繼續手上的事情,互相之間會小聲說話玩笑,就仿佛從來沒有看到過祠堂門口的兩人一樣。
不能進去,榮歲隻能伸長脖子往裏麵看,“看樣子是不能進去了。”不然鬼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
好在這個祠堂雖然大,但是裏麵沒有太多的遮擋,一眼就能看完。
就像榮歲的猜測一樣,這是一間祠堂,但是供奉的並不是祖宗牌位,而是一座人形的雕像。雕像建造的十分高大威猛,祂穿著一身朱裳紅袍,身披熊皮,一手執長戈,一手拿盾牌,臉上還戴著金色麵具。這麵具又跟在村子的牆壁上看到的不同,它有四個眼睛,四個角也比普通麵具的更長一些,因此看著也更詭異凶惡一些。
在雕像下麵還有十二個矮桌。每個矮桌上擺放著一個麵具,基本造型都是四角,凸眼,巨嘴獠牙,無耳。區別它們的是麵具之上的花紋,每個麵具都刻著完全不同的花紋,還有的寫著古老的文字,顯然各自代表著不同含義。
榮歲的視線在這些麵具上一一掃過,在掃過其中一個麵具時,隱約有種熟悉的感覺。
但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神像,不由小聲犯嘀咕,“別是什麽邪神吧”畢竟這一個比一個凶神惡煞的,看著也不像是什麽善類。
“是方相氏。”殷燭之開口道。
方相氏又名嫫母,她是黃帝妻子,也是早時人族普遍信仰的神祗,是可以驅疫辟邪的神。昔日黃帝巡行天下,其元妻在路途中病逝。黃帝於是令嫫母指揮祀事,監護靈柩。因她能力出眾,黃帝立其為方相氏,用她凶惡的相貌來驅邪。
在上古時期,人族式微,凶獸橫行,許多凶獸出現都意味著的疫病跟災難,更別說還有顓頊氏三子死後化為疫鬼,為禍人間。
人族力量弱小,極難靠自己抵禦這些凶邪之物,便隻能請求借助神靈的力量來驅凶辟邪。
而方相氏因為生的高大,麵容醜陋能驅邪祟,所以許多百姓都供奉她。每逢春秋冬交替之際,都會舉行大儺,請方相氏驅逐疫鬼。
殷燭之的目光落在十二個麵具之上,緩緩道“這十二個麵具,便是十二獸神,在儺儀中,十二獸神會被方相氏征服,然後在方相氏的指揮下幫助百姓驅逐疫鬼。”
榮歲道“那他們這是在準備儺儀聽起來似乎沒有什麽問題。”
儺儀他也聽說過一些,這種古老的儀式一直到了現代都有流傳,而且後來還發展演變出了儺戲,被稱為戲劇的活化石。雖然帶著凶惡的麵具大幅度跳動吼叫,在不懂的人看來有些詭異恐怖,但實際上卻是個驅鬼祈福的儀式。
殷燭之搖搖頭,目光落在一個刻著虎紋的麵具上,神情有些凝重,“你沒有發現,我們已經把村子走了一圈,卻沒有看到窮奇嗎”
榮歲一愣,反應過來後悚然一驚,“你是說”
殷燭之伸手點點那個虎紋麵具,“儺儀中的十二獸神,其中一個是窮奇。”
榮歲一懵,下意識往前一步要去看那個麵具,身後頓時傳來碗碟摔碎的聲音,齊刷刷又陰森詭異的目光刺在他背上,榮歲僵住身體,進退兩難。
殷燭之牽著他的手將他拉出來,那些百姓果然又重新撿起掉落的器皿開始忙碌,此時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隻有一絲餘暉在天邊,勉強照亮這一方天空。
殷燭之道“窮奇很可能是被困住在了某一處,但是這些村民是怎麽困住他的,我還未想通。”
他看著越來越暗沉的天色,“而且儺儀中還有一個環節,便是找人穿黃衣扮做鬼祟,被方相氏跟十二獸驅逐出村子。”
驅有形之鬼,這是後來慢慢演變出來的,原本的儺儀中,隻是由方相氏帶領十二獸挨個在房屋中進行驅逐,後來慢慢的就演變為,由人扮演鬼祟,然後在儀式中被驅逐出去。
但他們一路走來,隻看到了驅鬼的麵具,卻沒有看見代表鬼祟的麵具。
那麽儺儀上的鬼祟從哪裏來要麽是這村子裏還有其他看不見的東西,要麽就是他們這些外來人,就是要驅逐的鬼。
不論是哪一種,對於他們都算不上好消息。
天邊最後一絲餘光也被黑暗吞噬,天邊忽然響起沉重的鼓點聲,鼓聲不知道從哪裏傳來,一聲比一聲急促,像是敲在人心上。榮歲聽著,總覺得十分的淒涼悲愴。
那些村民們似乎聽不到鼓聲,手腳麻利的將東西整理好,再把食物用布巾蓋上,就成群的回了各自家中。
街道上片刻就變得空蕩下來,村民回去後,房屋裏卻沒有燃起燭火,街道上的夜色越來越重,幾乎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
“抓緊我。”
垂在身側的手被緊緊握住,一道不同於稚兒的冷冽聲線響起,榮歲轉過頭看向身側位置,隻能依稀看到一雙金黃澄澈的眼瞳。
殷燭之牽著他,循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榮歲看不見腳下的路,走的有些踉蹌,但好在殷燭之很細心,半扶著他給他指明方向。
黑暗之中,眼睛看不見,其他感官卻變得異常敏銳,榮歲感覺到握著他的大手沉穩有力,即使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也帶著令人安心的暖意。
身後的黑暗裏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榮歲想回頭去看,卻被一隻溫暖幹燥的手捂住了眼睛,殷燭之的聲線依舊冷冽,細聽卻帶著不易察覺的溫柔,“別看。”
榮歲眨了眨眼睛,眼睫毛搔在殷燭之手心,撓的他有些癢。
“是什麽”
“那些村民。”
前方傳來一絲暖黃的燈光,殷燭之看到巴士的模樣,小聲道“到了。”
他鬆開捂在榮歲眼睛上的手,榮歲眨眨眼睛,看著巴士車上透出來的光亮有些不適應。
司機看見他們回來,連忙打開車門讓他們上來,隻是到了殷燭之時,顫抖著聲音問了一句,“跟你一起出去的不是個漂亮小孩兒嗎”
榮歲眨眨眼睛,看著一身休閑裝的殷燭之,惡趣味道“長大了,你沒發現他跟那小孩兒眉眼一模一樣嗎”
司機“”他就說那小孩兒肯定也不是人,不然哪有探路帶個小孩兒作伴的。
“是、是挺像的”幹笑兩聲,司機搓搓手臂往駕駛座縮了縮,沒看再去看殷燭之。
其他人都呼啦圍上來問情況,溫暾往後麵榮歲身後看了看,“爺爺怎麽沒回來”
榮歲臉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但還是極力掩飾住了擔憂,“前麵是個村子,我們在村子裏找了一圈,都沒有看見人。”
白澤道“村子,遠嗎我們從這裏完全看不到有村落。”
榮歲“要走近了才能看到,似乎是個古代的村落,村民也很詭異,不是妖也不是鬼怪,連神君都看不出來是什麽。”
“村子明天要舉行儺儀,我們懷疑父親是被困在村裏了,準備天亮了再去一趟。”
他們說話間,就聽前麵的司機又大叫一聲,連滾帶爬的躲到了後麵來。
“外麵有鬼外麵有鬼啊啊啊”
他蹲在中間的過道上雙手合,十一邊胡亂念著“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觀音菩薩保佑”,一邊抬著袖子抹眼淚哭訴。
“我不想死啊,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出發前老婆還說熬了骨頭湯等我回去喝嗚嗚嗚嗚”
榮歲看著他傷心欲絕的模樣,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會有事的,外麵有鬼,我們這也有一車妖怪呢,肯定能讓你回家喝骨頭湯。”
司機哭聲一頓“”那謝謝您啊
一直沒說話的殷燭之走到窗戶邊往外看。車窗之外是純然的黑,除了車頂上的一排小燈發出微弱的光,勉強照亮車內的空間,車外的世界就像是浸入了一池子的墨水裏,除了漆黑還是漆黑。
車窗倒影之中,金色的眼瞳越發璀璨,殷燭之看著黑暗中潛行的生物,手指抵在玻璃車窗之上,一朵紅色的火苗就從他指尖飄飄忽忽的飛到了窗外去。
火苗很微弱,晃動間卻能照亮周圍的一小塊地方,隻見它所過之處,黑暗短暫退散,露出一張張帶著猙獰麵具的臉。
這麵具是木製的,就跟榮歲看見的掛在牆壁上的那些麵具一樣,隻是先前那些麵具雖然猙獰,卻並不讓人畏懼和不適。而此時在濃重的墨色之中,偶爾被火光照到的麵具,卻散發著人令人不舒服的氣息。
凸眼,四角,巨口獠牙,無耳,一模一樣的造型,此時這些麵具卻像是長在村民臉上一樣,榮歲動了動,甚至能看見麵具凸起的眼球也跟著動了動。
“燒不起來。”殷燭之忽然開口道“它們是無形之物。”
燭龍曾銜火精鎮守幽冥,火精可燒盡一切鬼祟汙穢,但火精接觸到這些村民之後,卻並沒有燃燒,說明他們並不是鬼祟,而是無形之物。
無形無體的無形之物,自然不會燃燒。
白澤道“會不會是怨力”
除了鬼祟妖怪之外,這世間其實還存在許多其他形態的生物,怨力便是其中一種。
妖物是天生天養,魂魄是死後而化,而怨力,則是強烈的怨念匯聚而成。
白澤曾經就見過一次。那是一個戰敗的城池,據說千年前兩座城池打仗,戰勝一方將戰敗城池的百姓全部屠殺殆盡,千年過去,那座城池已經荒廢,死去的百姓早已經化為白骨。但偶爾有人誤闖進去,卻發現城池如同昔日繁華,死去的百姓仍然在其中安居樂業。
有請過高人超度,但都說並沒有鬼怪作祟。
白澤後來偶然經過,好奇便去看過一次,果然如同傳言一般,那些百姓在其中生活著,外人進去亦沒有影響,就像是在兩個世界中一樣。發現是怨力作祟,還是因為他城牆上看見了一柄,那紅纓殘落,布滿鏽跡,唯有槍尖雪白鋒利。
他好奇之下將那拔起來,城池中的繁榮景象就都消失無蹤。隻剩下滿目頹敗跟荒蕪。
那柄的主人據說是一位十分勇猛的將軍,他一直守護著城池跟百姓,卻在那一戰中落敗,與滿城百姓同死,隻留下一柄。
“如果是怨力,至少要有一個載體。”白澤道“而且,怨力隻是強烈的怨念匯聚而成的一種類似幻像的東西,並不具有攻擊性。”
而他們看到的這些村民,怎麽看也不像是無害的樣子。
白澤也有些不確定起來。
這時天邊又響起一陣大鼓聲,音色厚重雄渾,咚咚響了三下之後,帶著麵具的村民就驚弓之鳥一樣退了回去。
榮歲問“這鼓聲是從哪裏來的”他們在村裏也並沒有看到大鼓,說起來儺儀時確實會用到鼓,隻是在祠堂時卻並沒有看到。
“從四麵八方來。”
殷燭之打開窗戶,冰涼的風從窗縫吹進來,那一朵火光順著風飄進來,停在榮歲麵前晃了晃,才消失不見。
“明天再去看看,是不是怨力到時候就知道了。”
榮歲點點頭,回自己的位置坐下,他靠著窗戶,一轉頭外麵就是漆黑的夜,他盯著看了一會兒,拿出手機看時間,手機上的時間從進來後就再也沒有變過,榮歲極輕的歎了一口氣,盯著屏幕上他跟榮富的合照發呆。
“睡吧。”殷燭之抽出他的手機,將車窗的窗簾合上,“窮奇是十二獸神之一,真要算起來比我們的處境還要好些,不會有事的。”
榮歲伸手揉揉臉,低低的應了一聲。車上還有老人孩子,即使他擔心榮富,也不敢表現的太過明顯,剛才一直強忍著,現在安靜下來,才有些控製不住情緒。
殷燭之猶豫了一下,抬手在他頭上揉了揉。
榮歲朝他感激的笑了笑,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強迫自己闔目休息,明天還要去村子裏,他必須養足精神。
對妖族來說,睡眠並不是必須的,殷燭之學著榮歲的樣子靠後半躺著,躺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側過臉,盯著睡著的榮歲看。
兩人的位置離得很近,殷燭之一側臉,就能看見身邊的青年。
榮歲睡的不是很安穩,眉頭微微皺著,薄薄的眼皮下,眼珠不安的轉動。殷燭之抬手在他皺起的眉心輕輕點了一下,麵容在燈光下些許柔和,“好好睡一覺。”
隨著他的手指離開,榮歲皺起的眉頭鬆開,呼吸也變得平和綿長起來。
殷燭之轉過臉,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轉過去看他。以前他跟青年的交集並不多,最多也就是青年在做了好吃的食物後,會拿一份送到他麵前。但他從未回應過,庇護鍾山以及鍾山的生靈,是他的職責所在,並不需要青年的上供。
可能因為這樣,青年就將他當做了一個不會說話的石像,偶爾會跟他絮絮叨叨的說些話,他一開始覺得有些吵鬧,習慣了之後,又覺得聽聽鍾山生靈的生活也不錯,便由他去了。
然而現在切身感受到那種溫暖感覺後,殷燭之卻覺得有些不滿足了。
他並不滿足於在一旁看著這份溫暖。
垂下眼睫,斂下燦燦的金眸,殷燭之變回幼崽模樣,抬爪遲疑了一下,便越過椅背,爬到了榮歲的腿上窩好。
溫熱的體溫透過相貼的皮膚傳過來,殷燭之滿意的眯了眯眼睛,盤著尾巴安靜的窩在榮歲腿上。
一夜過去,太陽從東方升起,晨輝驅散黑夜,明亮的光線透過窗簾照進來,榮歲被光線晃到,緩緩睜開了眼睛。
坐著睡了一晚上,身體有些僵硬,他動了動腿,才察覺到大腿上忽然多出來的重量。
榮歲迷茫的跟腿上的龍崽大眼瞪小眼,“你”
殷燭之什麽時候變回來的又什麽時候爬到他腿上的明明昨天他睡覺的時候,鍾山之神還好好的坐在他邊上。榮歲迷迷糊糊的想到。
“要出發了。”殷燭之抿了抿耳朵,尾巴尖偷偷卷了卷,一臉鎮定的爬回自己的座位上,然後搖身一變,又是昨天高冷可靠的神君。
“哦對,我們走吧。”提到正事,榮歲也顧不上糾結別的了,揉揉眼睛跟殷燭之一起下車。
這次去還帶上了畢方,龍睚跟其他人則留在車上做後應。
畢方蹲在榮歲腦袋上,司機已經見怪不怪,一臉平靜的打開車門讓他們下去。
三人再次往村子走去。
村子比昨天更熱鬧一些。小孩兒們已經換上了五彩衣裳,臉上帶著木製的麵具追逐嬉戲。大人們則已經開始在路邊練習著儺儛。
畢方甩了甩腦袋,吐槽道“他們在跳大神嗎”
儺儛的動作幅度大而誇張,因為是從驅趕野獸的動作中演變而來,所以不太講究韻律跟美感,而是以大幅度重複的程式舞蹈為主。看起來就沒有那麽那麽美觀,甚至有時候可以稱一句辣眼睛。
他們走到昨日的祠堂處,就見祠堂前的空地已經搭起了祭台,祭台之上放著一尊小些的方相氏雕像,在方相氏之下,則依次排列著十二個獸神麵具,榮歲一眼就看到了刻著虎紋代表窮奇的那個麵具。
祭品都已經擺列整齊,要先在祭台上供奉過,等儺儀結束後,村民才會將祭祀的生肉做成盛宴,一起慶祝。
榮歲盯著那個麵具看,“那個麵具會是爸爸嗎”
殷燭之看了一眼,“可能性很大。”
畢方道“為什麽不直接把麵具搶過來”
“這裏不是真實存在的世界。”殷燭之看著遠處的天空,“自有他的一套規則,我們如果貿然打破了這裏的規則,可能會生出別的變化。”
這些村民最重視的無非就是這次的大儺,所以榮歲試圖進入祠堂時,那些村民就會齊齊看向他們,如果昨天榮歲執意進入,誰也不知道會引發什麽後果。
十二獸神的麵具是儺儀的重要物品,顯然不是他們隨隨便便能搶走的。
榮歲皺眉,“那要怎麽辦等他們舉行完儀式嗎可是誰知道儀式結束後會發生什麽。”
殷燭之搖搖頭,“要找到源頭。”
這些村民隻是果,不是造成這一切的因。要想順利離開,還得找到這一切的源頭才行。
三人站在一邊,看著村民歡天喜地的準備儺儀。
扮演方相氏的是個身材格外高大的男人,他穿著一身鮮紅的衣裳,身後披著野獸的獸皮,背後背著一塊木製盾牌,手裏拿著長戟,如果不看那張臉,跟方相氏倒還真的有些像。
十二獸神也是挑選的村裏年輕力壯的男人,各個身材魁梧,穿著紅衣,腰間掛著五彩的絲帶。
方相氏跟十二獸神都還沒有帶上麵具,齊齊聚在祭台下等著什麽。在天上的太陽升到最高,人的影子變得最短的時候,主持的司儀大聲唱喝,“請神。”
隨著他的聲音落下,空中忽然響起急促激昂的鼓點聲,扮演方相氏的男子闊步上前,對著方相氏的神像行了個古怪的禮儀,“請神靈賜我等力量。”
說完他便起身,將方相氏雕像上的金色四眼麵具取下,扣在了自己臉上。
其餘十二人,都如同他一樣,行過複雜的禮儀後,也將十二獸神的麵具戴在了自己臉上。
觀禮的村民歡呼一聲,紛紛扣上自己的麵具,高舉著手左右蹦跳,用榮歲聽不懂的語言熱烈歡呼。
而帶上麵具的十三人,則分成兩個陣營,氣勢瞬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方相氏一人獨對十二獸神,凝重的氛圍逐漸蔓延開來,歡呼舞蹈的村民也被感染而安靜下來,緊張的看著這一幕。隻有渾厚的鼓聲還在繼續,但是鼓點已經舒緩了下來。
方相氏發出一聲怒吼,一手長戟一手盾牌,開始在原地跳動。十二神獸亦回敬一樣的開始圍著他跳動。
在儺儀中,方相氏要先打敗十二神獸,令其臣服,才能驅使十二獸神吃鬼。
祭台下,方相氏張開手左右跳動幾下,然後大喝一聲,就將長戟刺向一個獸神額頭。被刺中的獸神停下動作,做出一個臣服的動作。
村民中又爆發出一陣熱烈歡呼,隨後方相氏依次收服十二獸神,帶領他們往村民家中走去。
接下來便是驅鬼的環節。
以方相氏為首,十二獸神為輔,他們挨個進入房屋之中,在屋裏繞圈、跳舞,以此驅除疫鬼,村民們跟在後麵,嘰裏咕嚕的說著榮歲聽不懂的話語。
村裏的房屋不算多,但是挨家挨戶的跳過去,時間上也也有些勉強,似乎轉眼間天上的太陽就已經落到了西邊地平線上。
方相氏跟十二獸神從最後一間屋子裏出來,卻並沒有結束儀式,扮演方相氏的男人舉起長戟,高聲道“村外還有惡鬼窺伺,我們要驅除惡鬼”
村民跟著振臂高呼,“驅除惡鬼驅除惡鬼”
他們一遍一遍重複著“”驅除惡鬼,聲音變得機械而僵硬,遠處夕陽的餘暉落在麵具上,忽而生出一絲詭異來。
村外的惡鬼說的不就他們麽,榮歲腳步一動,卻被殷燭之拉住,殷燭之豎起食指在唇上輕按,“噓,先看著。”
榮歲一愣,就見這些村民高舉著手臂,歡呼著跟在方相氏身後,緩緩走出了村子。
榮歲注意到,在村民離開村子的那一刻開始,他們的身體忽然變得幹癟下來,空蕩蕩的衣服在風中飄動,但木製的麵具中,仍然發出機械而重複的聲音,“驅除惡鬼驅除惡鬼”
就像昨天夜裏看見的那些如同鬼魅的村民一樣,詭異而恐怖。
橘紅的夕陽隻剩下最後一點還露出在地平線上,赤紅的晚霞鋪滿半邊天空,還有半邊則已經鋪滿了暮色,帶著麵具的村民們緩慢朝著巴士的方向走去,榮歲心裏著急,隻能頻頻看向殷燭之。
殷燭之看著遠處,眼中倒映著天邊的紅霞,心中已經有了計較。安撫拍了拍榮歲的肩膀,他囑咐道“不要走出村子。”
他看了一眼夕陽沉下的地方,那裏還剩下最後一絲極紅極亮的光,沉悶的鼓聲也是從那裏傳來,他身形忽漲,化為巨龍騰飛上天,以極快的速度追趕著最後的一絲光亮而去。
鼓聲還在繼續,急促中又帶著一絲哀戚,村民腳步不停,已經將巴士團團圍住。
有殷燭之囑咐,榮歲沒敢隨意踏出村子,隻能焦急的站在村口眺望巴士的情況。
身形倍漲,動作卻沒有絲毫停頓,殷燭之飛到夕陽落下的地方,尾巴朝著天地交接之處大力抽去成年燭龍的鱗片堅硬無比,尾巴上的鬃毛更是堪比刀劍,不過片刻,他們所處的這一方天地就微微震顫地起來。
榮歲抬頭看向天上,隻見幾乎與這一方天地一樣高大的燭龍,黑色鱗片在夕陽下折射出紅色的光芒,仿佛裹挾著熊熊燃燒的火焰。
殷燭之動作不停,繼續朝著同一個位置攻擊。
而包圍巴士的村民卻麵露驚恐,開始躁動起來,“鬼來了是鬼”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他們是鬼”
木製的麵具似乎與村民們融為一體,呆板的麵孔上露出或驚恐或猙獰的表情,但最後他們都一致的撲到巴士上,奮力的用手中的武器敲打車窗。
“操他娘的”
敲打聲中忽然冒出一句極其突兀的髒話,擠在最裏層帶著窮奇麵具的男人,忽然奪過方相氏手中的長戟,然後長戟一片橫掃,將趴在車窗上的村民全部掃開。
“老子終於能出來了。”男人拿著長戟左右晃蕩,似乎很不習慣這身體,他低頭掃視一圈,忍不住又罵了一句髒話,“這他娘什麽玩意兒我身體呢”
他說話的空檔,村民再次朝巴士撲了過去,榮富罵了兩句,隻能用這不知道是什麽玩意兒的身體上前將村民趕開。
“都給老子滾遠點兒”
他被陰了一道,好不容易脫身了又發現不是自己的身體,火氣大得很,提著長戟就將巴士周圍的村民全部掃開。
外麵的麵具人忽然自己打了起來,白澤停下畫到一半的陣法,湊到車窗跟前看,“內鬥了那陣法還畫不畫啦”
龍睚眯著眼看看遠處的燭龍,搖搖頭道“不用畫了。”
暗沉的天邊忽然現出一道裂縫,燭龍兩爪扒著裂縫用力一撕,空中就響起一聲痛呼,“啊疼疼疼疼”
殷燭之眼神凜冽,仍未停住動作,直接撕出了一個足以容納他通過的通道來。
在那聲音響起來的同時,帶著麵具的村民也陡然消失不見,就剩下一個古舊的窮奇麵具掉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聲響。
麵具裏的榮富被摔得齜牙咧嘴頭昏眼花,嘶嘶抽著氣疼得他直罵娘。
榮歲遠遠看見圍著巴士的村民消失,連忙抱著畢方跑過來,然後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表演國罵十八連。
榮富被困在麵具裏動彈不了,隻能過過嘴癮,看見他乖崽來了才悻悻收聲,“乖崽,乖崽,快把我撿起來。”
抽抽嘴角,榮歲看著他變成麵具的老父親,彎腰將麵具撿了起來,“怎麽回事”
就出去探個路,還把自己弄到麵具裏去了。
榮富也鬱悶啊,他就就是探路的時候發現村裏在準備大儺。作為十二獸神之一的窮奇本尊,他看著雕刻醜陋的麵具有點不順眼,不顧村民的瞪視把麵具搶走了。結果還沒走出兩步呢,就不省人事了。
等他再有意識的時候,就發現自己被困在了麵具裏。
榮歲聽完還能說什麽呢,隻能對他的老父親說了一句“該”。
村民消失了,天地的震顫卻還未結束,殷燭之每用一分力,那聲音就叫的更慘,榮歲聽著就跟殺豬似的。
“啊啊啊啊啊好疼啊”
“別撕了別撕了快住手嗚嗚嗚嗚嗚”
“人家臉都要爛了嗚嗚”
榮歲神情複雜,低頭問他的老父親,“這是個什麽妖怪”聽著怪的。
“不知道。”榮富哼哼唧唧的不高興,“我怎麽會認識這麽娘唧唧的妖怪。”
倒是白澤盯著天上看了一會兒,忽然道“會不會是夔”
山海經中記載東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裏。其上有獸,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黃帝得之,以其皮為鼓,橛以雷獸之骨,聲聞五百裏,以威天下。
被剝皮做成了大鼓,倒是跟夔的情形對上了。
“是我是我,大俠饒命嗚嗚嗚嗚”隨著嗚嗚的哭聲,一頭隻有一腳的巨牛緩緩浮現出來,他的身體有點發虛,顯然是已經沒有了實體。
雖然長的強壯威猛,但夔卻一副弱唧唧的模樣,黑色的牛眼睛裏噙滿了眼淚,質問的看著榮歲他們,“你們幹什麽啊人家睡覺睡得好好的”
榮歲“”
他對著嬌弱的夔一時說不出話來,沉默好半天才想起來反問“是你先把我們困在這裏的吧”沒想到
長得挺老實竟然還會惡人先告狀
夔水潤潤的牛眼睛眨了眨,無辜道“瞎說,我一直在睡覺,連身都沒有翻過”
榮歲“”
他隱約察覺到了似乎有哪裏不對,舉起束縛住榮富的那張麵具問道“那這個麵具你認識嗎”
哪知道夔一看到麵具又嗚嗚哭了起來,哭著還不忘將麵具一把奪過去抱在懷裏,“認識得嗚嗚嗚”
榮富被他抱在懷裏蹭可惡心壞了,又不能掙脫,隻能憤怒的大罵,“哭個卵子,你是不會好好說話咋地趕緊放開老子”
夔被嚇得打了個響嗝,哭聲一下就停了,呆呆的看著懷裏的麵具,傷心道“你怎麽罵人呢”
過了片刻他又尖叫一聲,將麵具狠狠扔在地上,“這不是我的麵具”
榮富被砸的暈頭轉向,連罵人都忘了。
榮歲將麵具撿起來拍幹淨,看夔的樣子應該不是作假,似乎是對這一切真的不知情。便將村子裏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
聽完後夔整頭牛都有點愣愣的,好半天才眨了眨眼睛,雖然沒有大哭,榮歲卻覺得他這次是真的在傷心,就像之前聽到的鼓聲一樣,滿是悲愴。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夔怏怏的說。
那時候他還是頭年輕的夔,不小心被捉去剝皮做成了鼓,但不知道為什麽,他的意識始終沒散,就附在鼓上,四處輾轉。不知道過了多少年,用他的皮製成的大鼓流落到了一個村子裏,村子不是很富饒,但是村民卻都勤懇勤懇,努力的生活著。
夔被放在了祠堂裏,每年大儺的時候會被拿出來舉行儺儀,他很喜歡村子的人和氛圍,於是每次都努力發出最響亮的聲音,同村民一起為村莊祈福。
這樣過了不知道幾代,忽然有一次的儺儀上出現了失誤。不知道是哪裏來的惡鬼盤踞在村子裏,村民舉行的大儺沒能趕走它,反而激怒了惡鬼,將一整個村子人都吃光了。
昔日熱鬧的村莊就剩下孤零零的夔,和一張老舊的麵具。夔很傷心,他隻記得自己哭了很久,將僅剩的麵具藏在鼓身裏,就隨著村莊一起陷入了沉眠之中。
“再醒過來的時候,就是現在了。”提起傷心事,他的情緒低落不少,“你們看見的大概是我的夢境吧。”
他還依稀記得自己睡的不是很好,似乎是做了很多的噩夢。
“我也不知道會這樣。”夔是個好夔,知道自己不小心幹了壞事,還跟榮歲道歉,“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你們能不能不要撕我的臉了嗚嗚嗚好疼的。”
榮歲看了看已經豁出一個大口子的天空,奮力朝殷燭之招了招手,巨大的燭龍在空中盤旋幾圈,縮小身形落到了榮歲的懷裏。
榮歲在他背脊上順了順,“辛苦了。”
殷燭之趴在他懷裏,有些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夔:嗚嗚嗚嗚
老父親:你哭個錘子哭,再哭揍你
夔:嗚嗚嗚嗚嗚嗚嗚qaq
老父親:好嘛好嘛,你贏了,老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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