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淩晨了，公司的燈還亮著。

    工作室裏，周圍一堆廢棄的紙團，工作台前擺著冷掉的咖啡，這已經是今天第十杯了。

    玉京的想法是好的，但落到實處，她還是差遠了，到現在連風格都沒定下來。

    本來想著隻剩這件要緊的工作，至少頭發不用薅禿了，天可憐見，她有多專心致誌，可就是沒有一張稿子合心意。

    感應燈一路打樓下亮了上來，林逸塵從廠子裏回來，一身風塵仆仆，見到公司裏燈還亮著，一看是玉京的辦公室，就從中庭院的後門上來看看。

    他撿起門口的廢紙一一展開來，人都到了跟前，玉京還沒發現。

    “新宇大概想要能讓人耳目一新的建築，所以才拿了那塊中心廣場的地。這張包豪斯風格有些刻板，另外這張後現代主意風格又很突兀。後現代風格並不是隻注重特立獨行的裝飾性來博人眼球，標誌性固然重要，但過於熱衷就喪失了建設建築的初衷，建築的價值追根究底還是它的使用價值。你的設計初衷不就是實用性麽？美人在骨不在皮，現在內在美已經足夠，外在美平淡一些無可厚非。”

    他三言兩語抽絲剝繭，就讓玉京心中滴滴答答跟計時器一樣的鍾擺停了下來。

    玉京心裏那根繃著的弦終於鬆了些，像椅子中一靠，渾身緊繃的肌肉甚至微微酸痛。

    “可是我腦海裏一直都想不出來大樓的外觀到底要設計成什麽樣子。”

    林逸塵把玉京的圖稿全都撿起來，那些圖稿有的稚嫩，有的也很有新意，讓他想起自己曾經一步步成長的畫麵，看得他饒有興味。

    “這張別打開。”

    玉京看到他把紙簍裏的都掏了出來，立馬跑過去搶過來，紙簍裏的這些都是她哈不出來時閑來塗鴉的，可不能叫他瞅著。

    看她滿臉通紅的樣，林逸塵悄無聲息的把紙簍放在一邊。

    “其實你的設計也沒有那麽糟，你看看曆史上一些有名的後現代風格建築，82年建造的波特蘭市政廳，雖然這棟建築的文化意義濃厚，但外行人看就像個抽象又笨拙的大盒子，還有怪異的顏色拚接。還有84年建造的美國電報電話大廈，用了13000噸花崗岩做飾麵，被稱為對曆史上對後現代主意方向最有影響的建築，其實社會上對這棟建築的評價至今仍然褒貶不一。要是讓你們村那個四奶奶看到，保不齊會說成棺材盒子還漏了個窟窿，風水太糟。”

    平時他話不多，冷不丁來了兩句屁嗑把玉京笑顛了：“哎呦喂！人家可是有名的設計師，到你這成了棺材盒子……”

    林逸塵看她笑得可開心了，嘴角微微勾起，心裏有些說不出的滿足：“這年頭不倫不類的建築多了，都說自己是後現代主義設計，隨便編排套說辭就能賣到天價，我看像你這種骨骼驚奇天張嘴就能胡說八道的根本不用愁，這方麵你比他們有天賦，照著他們的套路，先給自己編排一套說辭，先糊弄住自己再出門糊弄別人……”

    先做策劃麽？

    這個套路可是夠新穎的，不過玉京確實往心裏去了。

    林逸塵跟她說：“後現代主義之父文丘裏說過，對藝術家來說，創新可能就意味著從舊的現存的東西中挑挑揀揀。”

    他連舉例再提點，玉京的腦海裏漸漸影射出畫麵感。

    好玉不怕琢，她連忙拿起畫筆，唰唰唰畫了起來，卻沒注意到林逸塵把剛才放一邊的紙簍拿走了。

    天邊漸漸泛起魚白肚一樣的顏色，太陽已經嬌羞的冒出頭，熬了一夜，玉京終於畫出了外觀設計圖。

    一大早，玉京就跑去二樓把圖紙拿給林逸塵看。

    林逸塵幾乎一夜沒睡，乍一開門，眼神有些閃躲，聲音有些低沉。

    “七叔睡覺呢，去樓上吧。”

    玉京雀躍的先跑上樓，等林逸塵坐在三樓的小客廳看到她畫好的圖稿，眼睛裏像盛下美妙絕倫的星海一般，驚豔如同流星一樣一遍遍從眸子裏滑過。

    “怎麽樣？怎麽樣？”

    玉京就跟發現野兔的小獵狗一樣，就差圍著林逸塵轉了。

    “嗯。”

    林逸塵輕輕點頭，然後走進屬於他的房間，拿出了一個畫桶，把圖裝了進去：“從現在開始設計圖不要讓任何人看到，除了子騫。”

    他看著玉京熬紅的眼睛，頓住了：“以後晚了就別一個人在辦公室呆著，回頭我這給你在這打張小桌子，累了就回屋睡。”

    他點頭，就等於定稿了！

    頭幾天還慫得跟王八一樣，可有些事開了頭，就很難收住，玉京又拱嗖嗖的想撩人家。

    “把我教這麽好，不怕我……把你pk掉。”“不怕我被人拐跑。”的話都到嘴邊了，玉京臨陣改口，心裏大罵自己沒用。

    林逸塵送她和白眼：“德行！忘了是誰半夜喝了十幾杯咖啡了？”

    玉京靠喝咖啡熬夜工作，可他沒用咖啡也絲毫沒有睡意，站在窗口看著公司點燈的辦公室幾乎一夜，他有些後悔把那些紙團帶了出來。

    那畫上的並不是設計圖，是人物和景色的速寫，三口人還有一條黑狗，一家人圍坐在院子中間的老柳樹下，中式建築外都是農田，門口有一個老農一樣的男人卷著褲腳，提著蝦簍子回家。

    ‘家’這個字，敲打著他的心，一夜無眠……

    許文靜趁肚子大之前回了趟家，跟父母說要去讀夜大，並且要在城裏住。

    許文靜她媽因為女兒失戀就這麽長時間不回家，好頓發脾氣，差點把她鎖在家不許出門，還說要讓她去相親，最好年底就嫁過去，可把許文靜嚇壞了。

    好在許文靜她爸心疼女兒，這陣子在家把傷了女兒心的王八蛋罵了個把月，氣了個把月，這會兒見女兒臉色又恢複紅潤，許爸才跟著女兒從失戀中走出來，女兒說想讀夜大，特意帶許文靜去取了不少錢。

    許文靜拿著她爸給的錢眼淚吧差回來了：“玉京，我感覺我特混蛋，你說我爸要是知道我瞞著他們把孩子留下來，他得被我氣成啥樣啊……”

    這種事要麽辜負孩子，要麽辜負父母，總是不能兩全其美，隻希望將來看在兩個孩子的份上，許家父母能挺住別暈倒了。

    跟著玉京在公司忙活這段時間，文靜心裏成長不少，哪怕肚子一天天大了，她總想著靠自己掙錢。

    鄉下人言可畏，城裏沒人認識她，大不了以後就住在城裏不回鄉下，等父母老了，再把他們接到城裏養老。

    玉京安慰她：“好日子在後頭，眼下的難檻都會過去的。”

    萬隆街要拆遷的消息不過一個來月，除了幾戶釘子戶，剩下的住戶和商戶從去年開始就陸續搬走了。

    文靜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不能在公司裏整日拋頭露麵，正好藿七鹵味店後院加蓋的那三棟牆拆下來沒什麽用，玉京又叫廠子裏加了一道帶門的牆，租下一中旁邊的停車場，把這個幾十平的小房子放在停車場裏，房子緊連著一棟老式社區，玉京還在這租下一棟單室的小房間給文靜。

    玉京掛念的是，下半年文靜肚子大了，剛好她去上學，這樣就能就近照顧文靜。

    除了教會文靜做工程檔案管理的工作，還在這掛了個牌，讓文靜在這開複印社，守著一中，每天複印題紙的師生特別多，光複印社的收入，就能輕飄飄讓文靜養活自己跟孩子，再加上最近這幾個項目的檔案管理工作，收入高的時候文靜也能賺到七八千。

    玉京一步步拉扯文靜，文靜也漸漸強大起來，緊緊跟著她，哪怕肚子一天天大了，也沒鬆懈。在玉京的指點下，文靜報了個在九十年代比較冷門的專業——人力資源管理。

    玉京告訴她，將來開公司，都得用HR，許文是個特別聽話的學生，白天掙錢，晚上就去夜大上課，不管刮風下雨。

    許文靜一走，公司裏就沒人當水吧小妹，也沒人幫忙整理文件，玉京麵試了好幾個人，也沒有滿意的，先不說人品信不信得過，光那些來麵試的大學畢業生，一個個眼睛就太高了，不是嫌棄工資低，就是嫌棄工作沒前途，不踏實還吃不了人言語，各個腦袋裏都揣著跳槽的想法。

    玉京想要找有責任心的人，還得能穩穩當當在這裏幹的：“哎，怎麽就是找不到呢？”

    林逸塵中午回來吃飯，順便來取她畫好的圖，好回去做預算和標書。

    他拿起報紙，指著其中一個標題給玉京。

    玉京一看那標題心都涼了，國家的飛速發展是有代價的——鐵飯碗再也不是鐵飯碗，下崗職工的明天在哪裏！

    最近何蒖珠還跟她念叨過，徐朗他爸的單位也要裁員，好在周晴在這是大廚，工資不低，徐朗也是好孩子，基本不怎麽到外邊補課，還自己能賺錢，徐家不至於過不下去。

    玉京說，到時候叫姨夫去考個駕照，給店裏當采購。但沒想到，這麽快就要一刀切了。

    “最近金元的幾家國企單位裁員，公司可以接收幾個已婚已育的下崗職工，這類人為了一家老小的生計，有什麽工作都會幹，而且還會踏實的在這幹，不會想著跳槽。”

    這是個好辦法啊！不止是公司裏的人，工廠裏也需要人手，不如趁這個機會也招一些工人來好了。

    她開業並不是沒給秦家人帶話，可那天秦家一個都沒到場，肥水不流外人田，玉京首先想到的就是礦山公司。（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