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戰地傳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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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說那日離別,夜雲熙一個不慎,讓眼淚流了出來,卻又不願泄了心中所藏。故而一邊收斂,一邊傾灑,抽抽搭搭的,哭得隱忍,又難以自製。

    鳳玄墨見她那糟心模樣,也是心慌意亂,索性卸了鐵甲,將她抱在懷裏,極盡言語來哄,兩人又是一番耳鬢廝磨的癡傻敘話,如膠似漆,在亭子裏坐了許久,忘了時辰與前路。

    直到後頭薩力和來催,才收了離愁,送郎上路。

    等遠去的隊伍,見不著了一絲兒蹤影,才收了眼與心,準備打道回府。

    猛地見著明世安一臉謹慎,小意陪笑,一副生怕她要使性子鬧騰的緊張模樣,夜雲熙直覺得好笑,簡直防她如防虎狼賊盜,她有那麽難伺候嗎?

    她卻歇了刁難之心,一路隨著他進宮,隻著了紫衣回將軍府,取些她常用之物,自己則徑直去了桂宮舊處,安心住下。

    沒過幾日,害喜之症就犯得厲害起來。惡心,厭食,勉強吃些東西,也是吐個稀裏嘩啦。

    日日與那種直衝喉嚨口的惡心抗衡,自然也無甚心思去顧及其他,也無甚好臉色好性子去待人。

    皇帝來看她,想像沒事兒人一樣,與她敘敘姐弟之情,被她抓起瓷杯玉盞,給摔攆了幾次,也就不來自討沒趣了。

    皇帝又著了皇後和宮妃們,輪番來陪她。那些宮中的可憐人,各人懷著各人的心事,都有自己的一本經要念。她本就難受,見著這些敷衍之人,也是愛理不理,怕也是將這些貴人們,得罪完了。

    明世安應是掌管著軟禁她的差事,日日在她這裏點卯,宮門外頭,日夜有禁衛輪番守候,她要想出宮去走動走動,是走不出去的。

    不過,宮外的人,倒也能進來看她。平日常走動的各家,皆知曉她有了身孕,在宮中休養,便隔三差五地來。可是,即便是與她頗投機緣的沈相夫人杜清巧,還有她那有求並應的柳三哥,也無法真正解她心病,緩她害喜。

    便隻有自己倒死不活地熬,熬著身體的極度不適,熬著內心的憂思焦慮。

    幸好,還有兩樣事物,能緩減她的身心難受,讓她有片刻安寧。一是滿庭的桂花香,二是三日一次的戰地書信。

    遂最喜坐在窗前或庭中,聞著桂花香,將那一封封隨著軍報文書一道送進宮來的家書,讀上一遍又一遍。

    那是隻寫給她一個人看的私信,可是,在到達她手上之前,已經被層層翻閱。

    似乎,寫信之人,也不避諱,隨手一張素紙便箋寫就,不封緘,也不分裝,直接與軍機要文一道,火印封筒,就往回送。

    那些軍報,多數時候,亦是常規例行公文,不加急,亦不加密。可想而知,一路呈上,但凡有權限拆封印閱軍文之人,不是也將他的家書,順便看了個遍?

    偏偏那口無遮攔的人,大有想讓全天下都知曉,他的灼灼情意一般。該與她說什麽,在那一覽無餘的素箋上,照說不誤。

    她有時看得,都有些臉紅心跳,也不知軍中那些大佬們,在官衙公府裏正襟危坐,肅然神情,閱完戰報,轉眼看見這些夫妻情話,會是怎樣的臉色?

    不過,平心而論,抹了麵子揣兜裏,再去看那些堪稱情信的家書,那平日當著她的麵,總是有些笨拙的人,提筆在紙上寫來,還真是有趣。

    走到了哪裏,見了什麽風物,如何攻城備戰,他做了什麽,吃了什麽,想了什麽,事無巨細,娓娓道來,那語氣,不像個正在行軍打仗,運籌帷幄的大將軍,倒像個老實向家裏剽悍娘子匯報出行的妻奴郎。

    敘此番三路攻北辰,西淩鐵騎從西來,裴炎領兵翻八百裏燕山山脈入北辰境,而他則率中路主力,依舊從棲鳳城天門關出發,過香雪海,攻南關城。

    三路齊進,東西兩路快行無阻,南關城卻久攻不下,蓋因北辰人已熟悉他的攻城章法,鎮守對策,皆針鋒相對,故而打得有些艱難,暫無進展,需要調整攻略;糧草消耗過度,等待補給;軍心倦怠浮動,亦需設法穩定……

    軍報上的戰況實情,也不瞞她,但隻三言兩語,輕描淡述,幾筆帶過。反過來,將她的瑣事倒管得緊,次次都挑些她的生活惡習,軟語細言地囑咐。

    諸如,天氣轉涼,要記得添衣保暖,不可光腳在地上走,亦不可貪嘴吃冷食;夜裏燈燭幽暗,讀書消遣不可久視,亦不可因貪看傳奇本子,誤了睡眠時辰;有孕在身,害喜之症難耐,但亦不可倦怠偷懶,仍是要努力加餐,勤於走動……

    那言語囉嗦,比宮中的太醫,比身邊的紫衣,有過之無不及。

    這倒也罷,真正讓她捂臉哀歎的是,是那每封信中都要述及的——每日功課。說是她交代的,他豈會怠慢?故而,日夜都捂了那心口小衣,想她。

    白日,全幅盔甲戎裝下麵,貼肉藏著那水色錦團,溫香貼身,如在心上催他早歸,便讓他能夠神思清明,決斷果敢;夜裏,揣著那絲緞團子入睡,又仿佛軟玉在懷,可消勞頓疲乏,還可送他入綺夢。

    那些綺麗夢思,在他寫來,如虛如幻,在她讀來,卻明明是真——

    至棲鳳城,他說夢見在鳳棲將軍的府裏,他明明將她的一雙冰冷小腳,捧在心窩裏,捂得暖和了;可轉眼到了在南城根下,他將她從高高的糧草堆上抱下來,陪著她吃麵,怎的還還是光著腳丫子,坐在馬車把式上,晃得清涼。

    出天門關,他說夢見北辰八千迎親使麵前,她一身火紅嫁衣,頭也不回地上了鸞車,看都不看他一眼;夢見西淩十萬鐵騎圍城,她捧著赫連勳的頭,孤身出了城門,偏偏又回頭朝著城頭上的他,笑得燦爛。

    過香雪海,他說夢見擁著她在草原上過夜,她一件西淩袍子裹了裸身睡得香甜,卻害得他一夜未眠;又夢見旱龍卷追來,她從馬上跳下來,要跟他同生共死,可又不知輕重地,將他本就碎裂的骨架給搖得更散了,還哭著說要給他生一大堆孩兒。

    破南關城,一月苦戰,攻克要塞,全軍振奮,士氣鼓舞。他夢見的卻是,在沙漠裏,踟躇獨行,被血海深仇壓得快要坍塌,卻偶然撿到一個將他錯認他人,卻口口聲聲要以身相許的女子,那種仿佛等了幾生幾世才求來的今生際遇,讓他無比欣喜,瞬間便做了一輩子的決定。

    入北辰腹地,三軍回合,攻城克地,一點一點的推進,一座城池接著一座,直逼雍州,戰事越來越激烈,捷報越來越頻繁,那家書裏的綺夢,卻越來越來輕佻,飄忽,如線香青煙,誘她亦入夢:

    青雲山上的梅林邊,她一頭將他撲倒在雪地裏,還如捕食的小獸般,又嗅又蹭;

    山道馬車中,她一腳踹過去,踹在他心窩上,再一腳,將他唇角擦出血口子;

    泰安門前守門,他盡職盡守,她卻一腳將他踢飛到牆根處,要他閃開;

    在沈府的書房裏,明明是她自己發氣,卻抓著他的胳膊,將他掐得淤青;

    樂遊原上,眼看她要連人帶馬掉進溝壑裏,他好心飛身救她,卻被她翻身壓倒,一頓好打;

    鸞衛營中,一邊讓鸞衛們一個接一個地,輪番上來試他身手,一邊一壇接一壇地,灌他桂花酒,最後讓他頭暈腦脹,睡了好幾天;

    擁樨殿後麵的池子裏,他忍著酷寒,陪著她在冷水裏泡,她卻罵他倔得像牛;

    他生怕她將他當做禮物,隨手送人,憋得滿臉通紅,她卻惱他,木頭似的笨拙寡言,不識情趣;

    ……

    就這樣,三日一封書信,想她的功課,日日不間斷,那些夢思與戲言,一個接一個,一縷接一縷,附在早先的戰況文書與後來的頻傳捷報中,送進曦宮來。

    先頭,大家窺見這無甚遮掩的夫妻情話,頗覺好奇好玩;倒得後頭,見得多了,大家便知,鳳大將軍雖說天生將才,用兵如神,可對他家裏的夫人,貌似有些癡傻癔症,遂見慣不驚,懶得去看了。也是,天降奇才,多少都有些怪癖,不然遭天妒。

    一直至冬月裏,聽說大軍已至北辰雍州皇城,包圍城下,決戰在即,無論是受降或攻城,皆是穩操勝券。

    自古北方多強兵,南人多文弱,而此次南人北征,出師大捷,確是南曦史上,破天荒的戰績,自然也是大快人心的事情,整個曦朝,朝野振奮,齊齊凝神關注。

    夜雲熙亦跟著期盼,卻又憂喜交加。想著這打完仗,就該回來了。回來是好,可是,這得勝的大將軍回來了,皇帝就要與她說後麵的事情了。

    可這眼下,腹中胎兒已四月有餘,身笨體重,又被軟禁在這深宮裏,寸步難行,也無甚好主張。

    一時間找不到頭緒,便將那些素箋全部找出來,一張張地看,一點點地想。她本是過目不忘的記性,那些書信又看了無數遍,所以,閉著眼睛也能背得出來。便在心頭,按著日期先後,從頭到尾,過了一遍。

    直到最近的一封,那正在圍城滅國的大將軍,卻說起他的飲食細節。說到隨行的親衛小廝在他日日睡前,都給備上一小杯桂花酒,說是夫人特意準備的,加了滋補藥材,舒筋活絡,安神助眠。他可是謹遵她的叮囑,聽話得很,日日都飲了的,一如往日在家中,每夜都吃一碗桂花釀圓子那般。

    看到這裏,夜雲熙猛然間,想明白一件事情。

    三月來的書信,何時,何地,何事,他與她,曾經說了什麽,做過什麽,真言假說,戲說真情,葷素不忌,讓整個朝堂看盡笑話,無非是想告訴她:他與她的過往,他根本,什麽都記得,一點也不迷糊。他對她的情意,人神共鑒,他負不了她,而她,也休想打些棄他的邋遢主意。

    甚至,她給他下的迷魂藥,他也知道。(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