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一萬年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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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一萬年太久
夏潯聽說建文帝要見他,心中頗為奇怪,這位建文帝剛剛坐上龍椅,日理萬機,怎麽有空想起他這個小人物來?當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偏偏樹小了點,風又大了些,夏潯不敢怠慢,急忙回到內宅,在幾個女子七手八腳地幫忙下穿戴整齊,著人牽出馬來,隨劉玉玦出了府門。
一路上問起,劉玉玦卻也不知其中詳情,隻是覺得能到皇帝召見,那是一件極榮耀的事情,對夏潯既是羨慕,又為他歡喜。夏潯悶葫蘆一般趕到金陵城裏,劉玉玦還有旁的事做,夏潯便直趨錦衣衛都指揮使司衙門。
羅克敵一身正式官服,瀟灑之中透著英武之氣,見他來了,微微笑道:“知道你創傷未愈,不過皇上召見,可是一樁大事,怠慢不得,走吧,這就隨我進宮去。”
想了想,他又不放心地囑咐道:“見了皇上,有問便答,誠懇恭訓一些也就就是了,無需太過惶恐,皇上這是要用你做事,這也是我錦衣衛崛起之始,你隻管好好做。”
夏潯仍然不明所以,卻又不好向僉事大人問起,隻得答應一聲,隨著他步行往皇宮行去。
要說夏潯引起建文帝的興趣,這還是李景隆那份奏疏引起的。
夏潯告假的頭一天,帝師黃子澄邀戶部侍郎卓敬過府一敘,品茶聊天。
卓敬是洪武二十一年中的進士,殿試第二名,榜眼,博學多才,有名的才子,而黃子澄是洪武十八年的進試,殿試第三,探花,同樣是博學多才之士,兩人交情一向深厚。
敘談之間,黃子澄便對卓敬道:“諸藩大權在握,實為朝廷腹心之患,如今皇上雖削了他們的兵權,可他們統兵多年,軍中許多將領都是他們帶久了的兵,這可是大大不妥。”
卓敬與他是好友,平時交流對朝政的看法,早已達成諸藩強大,必成禍亂之源的共識,一聽這話,便道:“以行兄所言甚是,諸藩之中,若論帶兵日久者,唯有燕藩,而且懿文太子和秦王、晉王已相繼過世,燕王如今已成已成諸藩之首,更具威脅,依我看,莫如將燕藩調離北平,釜底抽薪,可彌禍端。”
黃子澄欣然道:“惟恭言之有理,今上仁孝,明知朝廷腹心之患,礙於骨肉至親,卻難狠下心來,我等做臣子的,自該為君分憂才是。為兄早有心向皇上建言,奈何為兄是帝師,若為兄出麵,難免叫人誤會是皇上授意,惟恭可願直言上疏?”
黃子澄是當今皇帝的老師,他這一說,卓敬心領神會,立即一口答應。
次日一早,也就是夏潯告假回家的當天,通政使衙門便收到了戶部侍郎卓敬的奏疏,通政使司一見這份奏疏所議之事十分重大,不敢怠慢,急忙做個登記,以加急件立呈大內,大內文書房的太監見了此疏也知事情重大,趕緊登記在冊,謄抄副本,然後把這份奏疏和皇帝還無暇處理的幾份重要奏章一並呈送禦前。
因為建文剛剛登基,為了操辦喪事,建立新政,各種事情太多,許多奏章都未來得及批閱,內侍小付子捧著厚厚的一摞奏疏,半道兒跌了一跤,趕緊爬起來整理好奏疏,這原本放在最上麵的建言削藩疏就變成了擱在中間,結果朱允炆最先看到的,就不是這份奏疏。
朱允炆批閱著奏疏,看到表兄李景隆的奏捷戰報時,特意打開仔細看了看,見裏邊提到了楊旭,隻覺此人十分耳熟,仔細一想,才記起當初楊氏宗族的家事鬧上朝廷的時候,還是自己在皇祖父麵前為這個楊旭說了句好話,才為他解了圍。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師傅是站在楊氏宗族一麵的,當時還頗有些懊悔失言,如今看來,這人倒是個公忠體國的,自己予他恩惠,卻也不算冤枉。如今先帝駕崩,不宜大肆褒獎,可是楊旭人已經死了,朝廷若沒甚麽表示,不免叫人覺得皇帝寡恩,想了一想,便提筆在奏表上批示,擢楊旭為世襲錦衣百戶,賞鈔百貫,綾羅十匹。
放下這份奏疏,再批幾份,他便看到了戶部侍郎卓敬的削藩策:“……燕王智慮絕倫,雄才大徊,酷類高帝。北平形勝地,士馬精強,又係金、元興起之地。今宜徙封燕王於南昌,萬一有變,亦易控製……,夫將萌而未動者幾也,量時而右為者勢也,勢非至剛莫能斷,幾非至明莫能察……”
一看這份奏疏,朱允炆就有些坐不住了,他剛剛登基,雖然日夜盼望除去這肉中刺、眼中釘,卻怕自己急不可待地提起此事,讓臣子們覺得皇上生性涼薄,如今有臣子先行建言,這就好了,喜悅之餘,忽又想到卓敬這份奏疏是循正規渠道遞進的,通政司、文書房,也不知有多少人看過了,萬一其中有他人耳目……
朱允炆躊躇半晌,吩咐傳見戶部侍郎卓敬,一見卓敬,朱允炆便拍案斥道:“燕王,乃朕骨肉至親,你怎能做此建言,離間皇親,傷朕叔侄感情?”
卓敬叩頭說:“天子無家事,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莫不關乎天下。臣所陳奏建言,係天下至計,願陛下明察而行。”
朱允炆怒氣衝衝地道:“胡言亂語!若是皇祖父在時,見你離間皇親,做此大逆不得之語,必斬你首,朕念你也算是一心為朝廷打算,忠心可嘉,此次不予追究,退下吧!這份奏疏,留中不發!”
喝退了卓敬,朱允炆卻袖起那份奏折,轉身去找黃子澄、齊泰兩個心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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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燕王到南昌?然後呢?
那也太慢了!這麽一步步下來,什麽時候才能把叔叔們都削完?
朱允炆那是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的主兒,哪裏忍得住按部就班層層抽梯的把戲,他要的是一步到位,永除後患。如今卓敬既然上疏了,他就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與心腹大臣提起此事,商討對策了。
見了太傅黃子澄和兵部尚書齊泰兩個親信,朱允炆便取出卓敬的奏疏,說道:“兩位先生,現有戶部侍郎卓敬,建言削藩,並提出了對策,朕心下頗為躊躕,不知兩位先生以為如何?”
兩人看過這份奏疏,黃子澄便道:“皇上,臣以為,削藩勢在必行,然則卓敬這番徙藩的策略,卻是書生之見,不可用之。臣以為,為我大明江山社稷萬載千秋考慮,當一勞永逸,永除後患。”
朱允炆欣然道:“先生有何見教,還請細細道來。”
黃子澄胸有成竹地道:“如今諸藩已乖乖交出兵權,可他們坐鎮藩國,仍然勢大,如今朝廷強盛,自然無虞,如果有朝一日朝廷虛弱,焉知諸藩不起異心?由東調到西,由南調到北,不過是權宜之計,要想一勞永逸,對諸藩便當一削到底,沒了王爵之身,便沒了造反的本錢。”
朱允炆大喜,不料一問起具體的削藩之策,兩個心腹卻是各執己見,並不相同。
齊泰認為,阻止諸藩進京奔喪,收繳諸藩兵權一事,雖然諸藩都遵旨行事了,但是對皇帝這兩道舉措,諸藩王心中都難免有些猜疑不定,杯弓蛇影,此時朝廷隻要稍有動作,就會讓諸藩明白了皇帝的真正用意所在,難免就會有人狗急跳牆。
諸藩之中,燕王朱棣年紀最長、威望最隆,久居北平,如今雖剝奪了他的軍權,可軍中還有他的許多舊部,一旦他因皇帝削藩而暴起反抗,必定釀成極大禍端,所以既要削藩,就該先從燕王下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率先解決這個最大的威脅。燕王隻要被削,其餘諸藩便難成氣候。
黃子澄則認為,正因為燕王久居北平,軍中有許多部屬,如果輕率拿他動手,風險便更大,不如對燕王先作安撫,同時剪除他的羽翼,從其他諸王下手,待諸王都被削掉,最後隻剩下燕王一個光杆兒,他孤掌難鳴,朝廷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將他擒獲。
齊泰雖也是個文人,畢竟是掌過軍的,略略懂些軍事,聽了老友這番愚腐之見,便道:“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燕王為諸王之長,且實力最為雄厚,除掉燕藩,其餘諸王必然喪膽,豈敢再生不臣之心?此乃一錘定音之舉!”
黃子澄振振有詞地道:“燕王素來恭謹,並無不法之事,要尋他的岔子,何其難也;況且燕王兩次出塞,均有戰功,如今無罪而削,如何服眾?朝廷賞懲俱應有道,無過而罰,豈是聖天子所為?燕王實力雖強,目前未見反跡,貿然削之,難擋天下悠悠之口啊。”
齊泰道:“若逼反了他,奈何?”
黃子澄詭譎地一笑,說道:“先將燕王左右羽翼削去,到那時,他左右盡是朝廷兵馬,你道他還能翻起甚麽風浪來?如果那時他真反了,豈不正好授人口實?大義在朝廷一邊,我們出師有名,可不正好名正言順地除掉了他!”
齊泰隻想直截了當削藩成功,而黃子澄考慮的卻多,他是既想削藩,又想削得理直氣壯,不損皇上清譽,往好裏說,這叫十全十美,魚與熊掌兼得,往壞裏說,這就是當了***還要立牌坊了。
兩個人各持己見,爭執不下,朱允炆是個沒準主意的,隻聽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他的心中也是左右搖擺,難以決定。就這麽爭了好幾天,兩位書生引經據典,滔滔不絕,一副秀才造反的模樣,大有爭論三年也難做定論的德性,誰也說服不了誰,朱允炆夾在中間,就像個受氣的小媳婦兒,終究是拿不出個準主意來。
這時候,一位頗受朱允炆欣賞傾慕的大儒來了,此人就是方孝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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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孝孺師從“大明開國文臣之首”的翰林學士宋濂,此後一直在陝西漢中府學當教授,一個九品小官兒,但是道德學問卻名揚天下,建文稱帝後,立即下旨召他進京,此刻他剛剛趕到京城。
方孝孺四十出頭,形容清瞿,一身的書卷氣。朱允炆見之大喜,立即將他連升三級,任命為翰林侍講,有了出入宮闈,朝覲皇帝的資格,進宮有座,禮稱希直先生而不名,方孝孺感激不盡,頓生知遇之感。
朱允炆對方孝孺這位大儒倒是極信任的,一見他來,立即便把自己與齊泰、黃子澄計議之事合盤托出,征詢他的意見,方孝孺雖是有名的大儒,卻畢竟官職太小,這還是頭一次在君前密議,不免有些緊張惶恐,他定了定心神,仔細考慮了齊泰、黃子澄的話,說道:“皇上敦儒修文,大興文治。氣象與先帝時大不相同,天下莫不稱頌。若說這文治之道,不外乎一個‘禮’字。燕藩之強,卻無把柄,若貿然削除燕王,必定為人詬病,有損陛下美譽。”
他頓了頓,見建文帝凝神傾聽,微微點頭,顯然很讚同出師有名之言,心中大定,便循著這個思路繼續說道:“削藩之事,穩妥至要。先除諸王,便是循序漸進、先易後難。一旦諸藩俯首,燕王再強,不也是孤掌難鳴麽!到那時,皇上隻稍作示意,燕王怕就要主動要求削藩了,若他真敢造反,也正如黃大人所言,徒遺把柄於朝廷,能攪起什麽風浪呢?”
三套馬車,兩匹向左,一匹向左,朱允炆民主的很,馬上站到了人多的一邊,連連點頭道:“孝直先生所言甚是,那麽依愛卿之見,削藩大計應從誰開始呢?”
方孝孺久不在中樞,一門心思在陝西研究書本,哪裏提得出什麽建議,不由遲疑了一下,把眼看向黃子澄,黃子澄見他與自己意見相同,甚是喜悅,連忙出來解圍道:“皇上,臣以為,可以先削周藩,周藩為內地諸藩之首,封國位居中原,乃逐鹿天下之地。把這裏掌握在朝廷手中,正好北遏燕山,阻住燕王南下之路。再者,周王是燕王一母同胞的兄弟,兩王關係最為親密,如果除掉周藩,燕王便被斬去一臂,勢力將更形削弱。”
朱允炆聽得龍顏大悅,連忙問道:“妙計,妙計,朕有孝直先生、以行先生、尚禮先生之助,何愁大事不成。”
計議已定,便是著手對付周王了,可是周王做事雖不及燕王謹慎,要找些削其王爵的罪名出來也不容易,周王倒是在洪武年間私自去過一趟鳳陽,這是可以當成謀反的大罪,但是當時洪武皇帝還在,雖然嚴厲斥責了兒子一番,卻並未深究,如今怎好舊事重提?
朱允炆便想到了錦衣衛。羅克敵得到建文帝的傳召不禁大喜,他早知道新帝登基,必然削藩,到時候一定會起用錦衣衛,卻沒想到皇上如此迫不及待,剛剛登基不足一個月,就已準備動手了。
朱允炆馬上把羅克敵傳來,立即要他偵緝周王不法事,羅克敵滿口答應下來。朱允炆還不放心,又道:“此事至關重大,你是錦衣衛裏目前的主事人,輕易離不得中樞,你將派何人前去操辦此事?”
羅克敵道:“臣之下屬,有一總旗,姓楊名旭,性格沉穩,辦事老練,可當大任。”
“楊旭?”
朱允炆忽地想到了他前兩日見過的那份奏疏,奇道:“楊旭不是已戰死雙嶼島了麽,你錦衣衛中還有一個楊旭?”
羅克敵便道:“皇上,錦衣衛中隻有這一個楊旭,當時朝廷水師確實以為他以身殉國了,誰知他福大命大,身負重傷而不死,落水漂流,幸被一漁民救起,將養多日,竟然撿回了性命。
朱允炆心道:“九江遺楊旭入雙嶼盜寇之幫為內應,他能於群盜之中為間而不露馬腳,確是膽大心細聰明絕倫之罪,朕讓他搜羅周王罪證,當能勝任。”便喜悅點頭,應承下來。
隨即他便想到,自己剛剛登基,民心人望尚嫌不足,這樣重要的大事,自己應該接見一下這個楊旭。當初楊旭與家族起了衝突,險些身陷囹圄,便是自己一言為他解圍,如果把他叫來再親自嘉勉一番,楊旭還不感激涕零?自然粉身碎骨報答君恩。主意已定,朱允炆才說出讓羅克敵帶楊旭來麵君的旨意。
就這樣,夏潯有了進宮麵聖的聖眷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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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潯此番重新回到宮中,此間卻已換了主人,夏潯看著宮中一廳一柱、一草一木,心中也覺黯然。
那個令人望上一眼就心生戰栗的帝王,那個在***愛孫麵前慈愛祥和的老人,不管別人對他是謗是譽、是畏是敬,但他鮮明的人格魅力,卻是叫人一見難忘的,自己隻不過去了一趟杭州,再回來的時候,那個叱吒風雲的偉人便已化作一坯黃土,走在宮中,物是而人非,真令人有種人生無常的感覺。
夏潯隨著羅克敵走在宮中長廊下時,朱允炆正在謹身殿議政。
憑心而論,朱允炆是真想幹出一番於國於民有利的大事業,成就一代帝皇偉業的,他的新政卻也並非全無是處,不過不管是與朱元璋的老辣睿智比較起來,還是與朱元璋出自民間,熟知民情的閱曆比較起來,他都差得太遠,所以許多政策,要麽缺乏遠見,要麽就是被文臣們所蒙蔽,挾雜些私貨兜售給皇上,他卻不知真相。
比如此刻,繼鼓動皇帝撤消了大批鹽茶稅司、刑舉衙門之後,以江浙籍官員占主體地位的朝中官員們又打起了田賦的主意。
幾位江浙籍官員圍著朱允炆,先恭維吹捧了一番建文稱帝後的新政如何氣象一新,如同甘露,普天下臣民如何歡欣鼓舞的屁話,說得朱允炆眉開眼笑,真當自己是人間聖君了,這話題便繞到了江南稅賦上麵。
江南蘇州、鬆江、湖州、嘉興四地的稅賦,是高於其他地方的,因為這些地區最為富裕,當然,也有人說,朱元璋把這四個地方的稅賦訂得特別高,是因為這裏曾是張士誠的地盤,朱元璋惱悔江南百姓擁戴張士誠,所以立國之後予以懲戒。
不過朱元璋隻有一隅之地的時候,天下四分五裂,各有其主,要依著這說法,那幾乎每一股勢力、每一支義軍、包括北元朝廷,當時都有他們的根據地,朱元璋要懲戒、要罰重稅,似乎除了他自己當初擁有的那片地盤之外,處處都該收重稅了。
而且,明朝賦稅極低,不管是田稅還是商稅都是三十稅一,蘇州、鬆江等富庶地區的重稅是相對於這個普遍稅率而言的,以上四個地區,一直都是江南乃至整個天下最富裕的地區,要說這“重賦”重到了這些地區無法承受,阻遏了地方經濟發展,卻也未必。
正由於這些地區富裕,百姓們有錢送子女讀書,這裏出的讀書人最多,相應的在朝為官的人也最多,因此朱元璋健在的時候曾經做過規定:蘇州、鬆江等江南地區籍貫的官員禁止到戶部做官,因為朝廷反腐的幾樁大案中,“戶部胥吏,盡浙東巨奸,窟穴其間,那移上下,盡出其手。且精於握算,視長官猶木偶”,朱元璋擔心他們把持財政,偏私家鄉,從而犧牲朝廷的利益。
現在朱元璋死了,朱元璋洪武,朱允炆建文,從這年號上就可以看出,他想反其道而行,創建一番與乃祖不同的偉業,這些官員便蠢蠢欲動起來,在朱允炆麵前大談江南重賦,致使百姓如何苦不堪言,民不聊生,請求皇帝開恩,減免江南稅賦。
要知道江南重稅其實也是有區別的,那裏的民田稅賦並不高,稅賦高的是官田,這也符合自古以來一直的規矩,但江南恰恰官兒最多,江南的官田比例也極高,這筆帳算下來,關乎他們家族的切身利益就極重了。內中詳情朱元璋是知道的,所以沒有人敢在他麵前提減免江南稅賦,朱允炆卻不知道這些情形,聽那些官兒們說的在情在理,不禁連連點頭。
侍候在建文帝身邊的小付子正在為皇上斟茶,聽這些官兒說的情形如此淒慘,未免有些太過誇張了,忍不住插了句嘴道:“江南魚米之鄉,稻米一年兩熟,卻和川陝雲貴一般繳糧稅才叫公平麽?如果蘇州鬆江的百姓都如此淒慘,那川陝雲貴地區的百姓豈不早都餓死了?”
一位禦使聞言大怒,厲聲嗬斥道:“大膽,內宦閹人,也敢妄議朝政?先帝在時,誰敢如此,你欺我皇上柔弱麽?”
朱允炆一聽,臉騰地一下紅了,拍案道:“混帳東西,誰讓你插嘴的!”
小付子才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先是被大臣嗬斥,又見皇帝發怒,一慌之下碰翻了茶杯,熱水淌出,流到朱允炆的大腿上,燙得他哎呀一下跳了起來,小付子唬得臉色慘白,慌忙跪倒在地,連連叩首:“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奴婢多嘴,奴婢多嘴。”說著使勁掌自己耳光。
朱允炆被他一言削了麵子,本就怒不可遏,又被開水燙了一下,更是氣極敗壞,厲聲喝道:“拉下去,拉下去,把這個妄議朝政、敗壞規矩的閹人給朕拉下去活活打死!”
“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啊!”小付子嚇得魂飛魄散,門外衝進兩個武士,不由分說便把他拖出去了。
一個言官輕蔑地道:“身體發膚,受之膚母,這些閹人自殘身體,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肢體不全、心地殘缺,哪有一個好東西?”
另一個人便道:“一個小內侍隨口一句話,或者罪不致死,但皇上能因此杜絕內宦幹政,避免閹宦流毒,這殺一儆百,卻是於我大明江山社稷大為有益的。”
這時拍著馬屁,外邊已傳出噗噗的棍擊聲和小付子痛極慘呼的叫聲,朱允炆餘怒未息地喝道:“拖遠些去打!”
他撣撣衣袍,重新坐下,呼呼地喘了幾口大氣,這才說道:“眾愛卿,請繼續講。”
朱允炆從小受師傅教導,對漢唐以來宦官為禍是深惡痛絕,對閹人從骨子裏就有一種岐視和輕蔑,並不把他們當人看的。都說建文仁慈,可他的仁慈是分對象的,朱允炆下詔全國行寬政、省刑獄時,同時還下了一道詔書,特意詔諭地方,一旦發現宦官奉使橫暴,虐害士民即擒送京師,加以嚴懲。
在他一道詔令下來,許多犯罪的官吏死罪變重罪、重罪變輕罪、輕罪變沒罪,刑部、都察院論囚,比起往年少了三分之二。但是與此同時,他對內宦的管教卻比朱元璋在時更為嚴厲,這就像朱允炆合並州縣,裁減冗員的同時,又對他認為重要的部門大肆增加官員編製一樣,他的寬刑仁政也對不同對象有不同標準,隻不過筆杆子掌握在文官手裏,文官們都說他仁慈,眾口一詞地說上一千遍,他便成了雨露均沾人人受益的活菩薩。
夏潯與羅克敵走到謹身殿外時,恰看見兩個侍衛一個提著足踝,一個揪著頭發,漫不在乎地提著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走出來,那具瘦弱的屍體軟綿綿的,一張扭曲慘白的麵孔向外側垂著,夏潯掃了一眼,突地身子一震,猛然站住腳步,失聲道:“小付子!兩位兄弟,這……這是怎麽回事?”
夏潯在宮中當值時間不長,今日當班的兩個侍衛不認得他,不過一瞧他身穿飛魚袍,那就是錦衣衛自家兄弟了,便客氣地答道:“誰曉得這小宦官因為什麽觸怒了皇上,皇上吩咐打死,那就打死嘍。”
“皇上……,小付子……”夏潯喉頭發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那兩個侍衛向他客氣地點點頭,拖著那具屍體走了出去,夏潯扭過頭,目光追出好遠。
“楊旭!”
前邊有人喚了他一聲,夏潯扭過頭,見羅克敵站住腳步,目光嚴厲地看著,神色很是不悅,便咬咬牙,低著頭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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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就依眾卿所議,江浙賦獨重,宜悉與減免,畝不得過一鬥,就這麽定了吧。”
朱允炆蓋棺論定,眾官員連忙又是一番恭維讚美,目的已達,這才依禮退下,隨後一個內侍戰戰兢兢稟報:“皇上,羅克敵、楊旭在殿外候見。”
朱允炆聽了,便微笑道:“傳他們進來!”
羅克敵和夏潯一前一後進入謹身殿,向這位年輕的皇帝躬身施禮,朱允炆微笑道:“愛卿平身。”
他看了看楊旭,說道:“朕在先帝身前,曾經見過你,那時候,你在宮中當值吧?”
夏潯臉色微微有些發白,毫無表情地欠身道:“是,皇上記性好,微臣當時隻是殿前一名侍衛,竟蒙皇上記在心中。”
朱允炆見他臉色發白,神情謹肅,聲音也有些發硬,還道是他見了自己有些緊張,心中大為得意,便嗬嗬一笑道:“先帝比朕嚴肅許多,真不知你在先帝麵前,如何支撐下來的,不要這般惶恐,朕與你早有緣份呢。記得,你當初與楊氏宗族因為父母之事起了衝突,事情一直鬧上了朝廷,當時朕在先帝麵前,還為你說過持公之語。”
夏潯欠身道:“皇上仁德,微臣銘記在心。”
朱允炆神色嚴肅起來,說道:“你能為父母所受的委屈,不惜對抗家族的威壓,這是至孝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如此至孝之人,必是至忠之士,羅克敵向朕薦舉了你,為朕做一件關乎江山社稷、天下萬民福祉的大事,你可願意?”
夏潯直撅撅地翹著屁股,硬梆梆地道:“皇上所命,臣必竭誠效力!”
華蓋殿內,齊泰對黃子澄道:“以行兄,我聽說,皇上用了錦衣衛去查周王?”
黃子澄翻閱著一份公函,頭也不抬地道:“物盡其用,人盡其才,他們……不正適合做這些事嗎?”
齊泰蹙了蹙眉道:“可是錦衣衛……,這群凶鷹惡犬,一旦起用,難免……,我還聽說,派去主持其事的人,就是那個用計害了你的學生,在朝中大大折辱了你一番的那個楊旭?”
黃子澄挑了挑眉毛,慢慢合上卷宗,抬起頭來,輕輕捋著胡須,慢條斯理地道:“尚禮,你忘了毛驤、蔣瓛是怎麽死的了?我還不曉得錦衣衛中盡是鷹犬?狡兔未死,鷹犬麽,容它囂張一時,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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