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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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家軍入廣寧的消息很快廣播遼東,許多離廣寧不遠的鄉鄰傾巢出動,湧入城內,望一睹天下第一軍的風采。
遼東總督李伯允、總兵韓兆興、廣寧知州錢安冗等遼東地區重要官員,拂曉便帶著文官武將們至南城門相迎,元卯和元少胥也在列。
遼東總督雖然品級在封劍平之上,但封劍平王爵加身,又是大晟第一功勳名將,因此這群平日出入駟馬香車的官員們,喝了一肚子的寒風,也不敢有怨言。
眼看正午了,才見平地起旌旗,一支蛇形騎伍在前,步兵在後,安然有序地朝著廣寧衛行來。
“來了,來了!”元南聿激動地大叫。
一大早,倆人就跑到城牆上遙望。平日裏元卯是不準他們上城牆的,但今天大小武將都去城門處候命了,臨時守城的不知規矩,見是千戶大人的兒子,便沒有阻攔。
元思空按著元南聿的腦袋把他壓了下去:“‘噓’,小點聲,被爹發現了又要挨罵。”
元南聿興奮地探著腦袋:“二哥你看,那是封家軍的狼旗啊。”
元思空看向遠處,為首的是一麵黑色印有血色狼首的旗子,那狼首做咆哮狀,獠牙畢露,肯定是封劍平的帥旗了。其後大大小小的旌旗林立,形狀、顏色、數量都完全對稱且有序,一看就是井然之師。
據說封劍平引狼為師,要將士們有狼性,還要學習狼是如何協同和打仗的,多年來鮮有敗績,封家狼旗威服華夏,遠震蠻夷,在大晟子民心目中業已封神。
元思空看著那獵獵飄動的狼旗,胸中升起一股豪邁之氣。哪個男兒不幻想自己金戈鐵馬、征戰沙場的威風凜凜的模樣呢,雖然他早已決定要走仕途,但看到這威武之軍,也難抑心中熱血。
他不禁想,若遼東有這樣一支隊伍,又怎會痛失擎州,若不失擎州,朝廷又怎會放棄遼北,他又怎會背井離鄉、家破人亡?其實當年的遼東絕非弱旅,遼東鐵騎也曾名聞天下,可當時的遼東總兵貪扣軍餉,擅用令旗,換了韓兆興,卻沒兩年就敗了,他隻覺韓兆興無能,恨不能快些長大。
元南聿也跟他一樣熱血沸騰,搖著元思空的胳膊叫道:“二哥,等我長大了,也要做大將軍,封家軍用狼,我就用……用豹子,嚇破蠻子的膽。”
“那你就好好習武,多讀兵法,不要成天玩樂。”
元南聿嘟囔道:“二哥你怎麽逮著機會就教訓我,跟爹越來越像了。”
“因為我們對你寄有厚望。”元思空對元南聿很是了解,他天資聰慧,是習武的好苗子,就是不愛讀書,隻會耍幾把大刀有什麽用,帶兵打仗,最重要的還是腦子。
元南聿敷衍道:“我知道,我讀就是了。”他兩眼放光地看著越行越近的封家軍,“我看到靖遠王了,哇,真威風。”
元思空定睛看去,帥旗之下,一男子頭頂紅纓、身披金甲、背伏戰袍,他戴著帽盔,且距離尚遠,其實看不清麵目,但那股暗潮洶湧的王霸之氣,於萬人之眾依舊讓人一眼便被其震懾,毫無疑問,他就是名滿天下的大晟第一名將封劍平。
遠遠地,封家軍開始有條不紊地分兵,除一隊百人輕騎跟著封劍平繼續向廣寧城進發外,其餘部眾則在城外紮營。
封劍平行到南城門,李伯允領著官將們上前迎接,直至李伯允都走到馬前了,封劍平才迤迤然下馬,眾將也跟著下馬,與遼東官員們相互拜謁。
他們聽不清大人們在說什麽,但也猜到應是些寒暄酬酢,元思空的目光釘在了封家軍的馬上。
廣寧衛的馬倌徐虎,曾經與他說過,這世上最好的馬,當屬西北馬,可惜自從五十年前晟寧宗丟了河套地區,西北馬在中原一度絕跡,後來靠通商,花大價錢購回,但數量常年不敷作戰。馬喜高寒,健馬非地盤廣袤、水草豐美的高原不能孕育,中原地區缺少這樣的天然環境,在戰馬上吃盡了遊牧民族的苦頭,他們的遼東馬,已經是中原少有的良馬,但依然供給不足。
目前中原地區最好的馬,就是重金買回的西北馬和秦馬交配、在淮西地區牧養的改良過的秦馬,絕大多數供給封家軍,所以現在站在元思空眼前的,就是他能看到的最好的一群馬了。
那些馬兒明顯比遼東馬要壯碩一些,肌肉虯結,毛色炳耀,尤其是封劍平的坐騎,皮毛黝黑發亮,身姿矯健修長,一看就是萬裏挑一的上上之駒。
元思空都要看醉了,以至於元南聿叫了他半天,他才回過神來:“啊?”
“你發什麽愣呢,快看啊,那怎麽有個小孩兒啊,睡得直淌口水。”元南聿哈哈笑了起來。
循著元南聿的指向看去,果見一個年不過七八歲的男童。所有將士均已下馬,唯獨他撅著小屁股,趴在馬背上呼呼大睡,臉上的肉擠成一團,馬鞍上還閃爍著一些可疑的涎漬。
這個距離雖然看不清那孩童的樣貌,但他著量身定製的軟甲,一身行頭價值不菲,必定身份尊貴。追敵數百裏,竟然帶著一個稚子,這會不會也太兒戲了?敢如此做的,除了靖遠王本人也不會有其他了,孩童的身份不言自喻。
“二哥,他會不會是靖遠王的兒子?”
“多半是。”
“竟帶著個小孩兒來打仗,靖遠王定是沒把韃子放在眼裏。”
“如靖遠王這般身經百戰的名將,是斷不會輕敵的,不過帶著個小孩兒……確實有失嚴肅。”
幾百年來,瓦剌從一個向中原稱臣朝貢的關外蠻夷,膨脹到了嚴重威脅大晟國祚的程度,瓦剌騎兵之彪悍勇猛,令人聞風喪膽,是毫無疑問的大晟第一敵患,靖遠王與其交兵二十餘載,若有絲毫輕敵,都可能釀成大禍。正因為如此,倆人對靖遠王帶著自己的幼子深入重地這一舉動就更為不解了。
大人們許是寒暄完了,轉身往城內走,元卯一回頭,習慣性地往城牆上一看,正見兩個少年在上麵鬼鬼祟祟、探頭探腦,可不就是自己的兒子。
元卯雙目一瞪,元南聿嚇得腿軟:“完了,爹看到我們了,二哥快跑啊!”說完矮身就跑。
元思空也嚇了一跳,心虛地追向元南聿。
元南聿跑到樓梯處,許是嚇得,腳下虛滑,抓地不穩,整個人一頭栽了下去。
元思空驚叫:“聿兒——”
——
“城牆乃防禦重地,豈是玩樂之所,靖遠王駕臨,總督大人躬親相迎,如此重要的場合,你們竟敢如此放肆,成何體統!”元卯怒而拍案,他音量並不大,而威嚇更甚,元思空跪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喘。
嶽輕霜在一旁小聲道:“老爺,算了吧,你看聿兒都摔成這樣了……”她心疼地撫摸著元南聿青腫的臉,簡直看不出本來的麵目。
“摔成這樣也是他活該!”元卯狠狠瞪著元南聿。
元南聿縮了縮肩膀,委屈地說:“爹,孩兒錯了。”
“還有你。”元卯看向元思空,厲聲道,“你性子一向穩重,聿兒頑皮,你竟不勸阻,還跟著胡鬧。”
元思空垂著腦袋:“孩兒知錯。”他實在想看封家軍,一時僥幸……
元少胥也跟著嗬斥道:“你是哥哥,聿兒一向唯你是從,你更該身為表率,如今聿兒摔斷了腿,兩三個月都不能下地,他是習武之人,若留下什麽遺疾,抱憾終身,你當如何?!”
元思空抿著唇,滿心自責。
元微靈忙上前來打圓場:“少胥,你少說兩句吧,梁大夫說了,聿兒的腿隻要靜心修養,百日可愈。再說,他成天跟個猴子一樣上躥下跳,這事也不能全怪空兒。”她摸了摸元南聿的腦袋,眸中雖是疼惜,嘴上卻不饒他,“看你以後還敢這樣莽莽撞撞。”
元南聿也道:“爹,別怪二哥,上城牆是我提議的。”
元卯瞥了元南聿一眼:“摔斷腿是你自找的,但上城牆一事,你二子皆有過錯。軍有軍法,家有家規,你們竟軍法家規並犯。你自己已經領了罰,我就不再罰你,空兒,去祖宗靈堂麵壁自省一夜。”
“是。”元思空叩首,起身要去靈堂。他走到門口,轉身看了一眼,見元卯正在皺眉查看元南聿的腿傷,元南聿則悄悄朝他做了個鬼臉,那膀腫又滿是淤青的臉做什麽表情都怪異十分,元思空忍俊不禁,硬憋著笑,扭身走了。
走進靈堂,掩門,元思空敬上一炷香,然後膝枕蒲墊,跪在了祖宗靈位前。
元家的列祖列宗陳列於前,元思空的目光一一掃過,最後,落在了最角落邊緣的兩個異姓人的靈牌上。
那是他的親生爹娘。
他在這世上已無血親,元卯將他爹娘的靈位遷進了元家,供他祭拜。
泰寧燕氏雖非世家大族,卻也是書香門第,小富怡然,祖上出過一個進士,官拜禮部右侍郎。
他爹昭武九年中舉,其後三次鄉試皆落榜,舉人雖然也能做官,但隻能做些縣令縣丞等芝麻官,仕途狹窄,升遷困難,中進士、入翰林,輔朝佐政,修齊治平,才是天下讀書人的誌向。
他家不愁吃喝,他爹一麵讀書,一麵教書,同時把大把時間放在培養他身上,他跟他爹一樣,承繼先賢,熟讀孔孟,以一身所長忠君報國為至高理想,勤懇學習,日夜不輟。
如今他爹的理想化為一抔黃土,他是燕家僅剩的血脈,有朝一日,他定要入閣拜相,惠國利民,光耀門楣,一償他爹的遺誌鴻願,也報答元家對他的大恩。
元思空對著他爹娘的靈位叩首,也對著元家先祖叩首,反省自己的過錯。
元卯對他視如己出,但他始終記得自己並非親生,事事謹慎,孝敬父母,兄友弟恭,不願給元家添一丁點麻煩,四年來從不犯錯,如今一時疏忽,就害得聿兒摔斷了腿,他極為慚愧,暗暗發誓以後定要加倍律己。
——
跪到半夜,元思空已然雙膝痛麻,四周寒意侵襲,冷透了骨頭,他困得眼皮直墜,可他絲毫沒有怠慢,哪怕四下無人,他相信父母在天之靈,正在看著他。
長夜漫漫,不知何時到盡頭,就在元思空困得要倒地的時候,靈堂的門被悄悄推開了。
元思空清醒過來,回頭一看,是嶽輕霜拿著披風、端著一碗麵,走了進來。
“娘……”
“哎,你就一直這麽跪著啊。”嶽輕霜將披風圍在他身上,將麵放在他跟前,摸著他冰冷的小臉,心疼地說:“凍著了吧,餓了吧,吃點東西吧。”
元思空搖搖頭:“爹罰我跪靈一夜,不可對祖宗不敬,而且,讓爹知道了他會更生氣的。”
“傻孩子,你爹是有蚊蟲飛過都能醒來的人,你當我過來他會不知道嗎。休息一會兒,吃點麵吧。”
元思空再次搖頭,態度堅定:“娘,我在自省,我不冷,也不餓,你快回去歇息吧。”
嶽輕霜無奈地說:“你這脾氣,跟你爹可真像。”
元思空有些慚愧:“娘,你不怪我嗎。”
“孩子哪有不犯錯的,再說,聿兒也沒什麽大礙。”嶽輕霜看著元思空俊美且靈氣逼人的臉蛋,眼神變得愈發溫柔,“我的迎兒四歲夭折,在我心上剜了一塊肉,直到你來到咱們家,那道傷口才愈合,你就是我的兒子,永遠別把自己當外人,你可以犯錯,明白嗎?”
元思空鼻頭一酸,哽咽著“嗯”了一聲。
嶽輕霜撫了撫他的臉:“你跟你爹一樣倔,娘就不勉強你了,明天天一亮,就過來吃飯。”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