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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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山距皇城不遠,快馬一個時辰可達,馬車稍慢,到的時候已臨近晌午。
燕思空下了馬車,環視四周:“此處可能看見景山大營?”
“上了山就可以看到。”封野舒展了一下筋骨,“山下有草場可以跑馬,醉紅正在那兒。山上是一處避暑莊園,隻招待皇親貴戚,這兩日便隻有你我,此時瓜果肥碩,定可大飽口福。”
燕思空抬頭望去,果見半山腰處,草木如蓋的地方露出一截翹腳飛簷。
“走吧,他們應該準備好午飯了。”
燕思空卻沒有動,遲疑道:“封魂殿下,也在莊園裏?”
封野愣了愣,哈哈大笑道:“你就那麽怕它?”
燕思空心說那巨狼能把人活吞了,換誰誰不怕,他輕咳一聲:“除你身邊的人,不是常能碰到狼。”還是那麽大的狼。
“放心吧,我讓它去後山了,整日憋在府內它哪裏受得了。”封野摟住燕思空的肩膀,“它是我弟弟,它不會咬你的,你不要怕,這兩天便讓你們熟悉熟悉。”
“不必不必。”
“哈哈哈哈——”封野拉上燕思空,“走。”
倆人徒步上了山。那莊園所在的地方不算很高,但一路爬梯,燕思空還是氣喘連連,而封野僅冒了一點薄汗。
莊園門口已站了好幾名仆役和一名管事模樣的人,見到封野紛紛欠身:“恭迎世子殿下。”
燕思空抬頭一看,門楣之上掛著一漆紅匾額,上書四個鑲金大字:淩霧山莊。
那字遒勁有力,骨氣洞達,非一般心氣之人可以寫就。
燕思空喜道:“這可是道功先生的筆跡?”
管事笑道:“燕大人好眼力,正是啊,當年道功先生受楚王邀約,至此遊玩,留下了這四字真跡。”
那道功先生是晟寧宗時代的一名禦史,才華橫溢,因為脾性剛直不阿,直言進諫,不被晟寧宗所喜,打發去了貴州,那地貧瘠多災,幾乎等於流放。同年,晟寧宗丟了至關重要的河套地區,大晟江山從那時開始式微,而道功先生諫諍的正跟河套地區有關。
如今斯人已歿,他的氣節和才華卻沒有被人遺忘。
燕思空在心中感慨,晟寧宗丟河套予瓦剌,昭武帝棄遼北送金國,大晟如今內外交患,這對父子“功不可沒”。
封野道:“我爹也跟我提過此人,說是難得的好官。”
燕思空輕歎一聲。
管事將他們領了進去。這莊園背山而建,層巒疊翠,院落之中有草木大美,有流水小橋,每一處樓閣都精致如桂殿蘭宮,隱於半山之中,仿若仙境。
莊園內已經備好了豐盛的酒菜,還有樂師在一旁奏起曼妙音律。
“多吃點,吃飽了,我們可以去踏青,去跑馬,去釣魚。”封野道,“我知道你這段時日為了修史累壞了,這兩天便好好休息吧。”
燕思空心底一暖。已經許久不曾有人這麽關心過他,他不禁淺笑道:“謝謝。”
“喲,終於笑了。”封野調侃道,“不再是一副怕我吃了你的神情了。”
燕思空挑眉:“封野,我並未怕過你。”
“是嗎?”封野突然欺近了他,欣賞著他平靜如斯的秀麗眉眼,勾唇笑道:“不錯,我的人,這點膽子還是要有的。”
燕思空夾了一片嫩筍:“吃飯吧。”若隻是時不時撩撥幾下的封野,他還應付得來。他有種不知是否準確的感覺,就是封野需要他陪伴,至於如何陪伴,好像並不很重要。
就如當年那個傲慢又霸道的小童,也是一樣渴望著玩伴。
他希望自己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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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燕思空要求封野帶他去看看景山大營。
“你為何想看大營?”
“身為朝臣,看一看衛戍軍的營地,有何不妥嗎?我又不進去,隻是在山上看看。”
“這處看不到,要到山頂,明早我帶你登頂如何?”
“也好。”
“我們去騎馬吧。”封野笑道,“你想騎醉紅吧。”
燕思空誠實道:“想。”
“走!”
下山的時候,燕思空打探了幾句景山大營的情況,封野似乎不願多說,轉而問起他為皇上準備了什麽壽禮。
“一副拙作罷了。”燕思空反問道,“你呢?”
“薛伯去準備了,我懶得花心思。”封野撇撇嘴,“過個壽就要興師動眾一次,有何意義?那壽誕花得銀兩若是給將士們買幾身甲,換幾石糧,才是正經。”
燕思空沉聲道:“正是啊。”昭武帝奢靡,正日沉溺享樂,若非有清醒之人苦苦支撐,江山怕是早易主了。
“你們修史也花了不少功夫吧。此次重新編修,可是為了粉飾河套之戰和遼北之戰?”
燕思空禁不住冷笑:“新編史還未公諸於眾,你們已經猜到了。”河套和遼北,是這兩代皇帝最恥辱的績業,昭武帝正在位,自然無法忍受天下人指責他和他爹,於是要求大修晟史,實則就是篡而改之,給皇室留點顏麵。
由此可見,昭武帝雖然昏庸,但又極好麵子,所以他才認定此次新編史有文章可做,他沒想到機會來得這麽快、這麽早,哪怕此事多少會牽連到他,他也不會放過剪除一個謝忠仁黨羽的可能。
“誰會猜不到。”封野眯起眼睛,眸中閃過一絲寒芒,“若我爹早生二十年,河套絕對不會丟。”
燕思空的目光放空地看向遠處,低聲道:“沒錯,可世間也隻有一個靖遠王。”
“等那新編史出來,我定要去看看河套、遼北兩役,被修成了什麽樣子。”
“很多人都在等著看。”燕思空笑道,“若書有紕漏,無法向皇上交代,若書得完美,無法向後世交代。”
封野沉默了一下,道:“你們也不容易。”
燕思空搖頭輕笑。
倆人說著說著,已經走到了山下,那處果然有一片草場,山腳下還有一間馬廄,小六馬車上的馬也正在此處吃草。
封野吩咐道:“去把醉紅牽出來。”
小六得令,不一會兒,就從馬廄裏牽出那隻霸氣天成的馬王。
燕思空走上前去,毫不掩飾喜愛地撫摸著那油亮的皮毛:“就算在草場,也不要全給它吃青草,至少要一半是幹草,不然上膘太容易,就不是精肉。”
小六道:“燕大人您放心吧,我家世子從王府調來了育馬師。”
“上馬,我帶你跑一圈。”
燕思空眼睛亮了亮,踩著腳蹬上了馬,封野隨後翻身而上,很是順手地一把摟住了燕思空的腰。
燕思空的身體立刻僵硬了幾分。
封野卻是將他的腰身攥緊,貼上了自己的胸膛,同時在他耳邊曖昧笑道:“現在怕了嗎?”
燕思空皺眉道:“你覺得這樣有趣嗎?”
封野低笑兩聲,放開了手臂:“算了,今天你沒惹我,我也不惹你了。”
“我幾時惹你了?”
“你摟著一個娼--妓喝花酒,還問幾時惹到我了?”封野拽了拽韁繩,醉紅輕巧地跑動了起來,“我脾氣不好,但怕嚇著你,也沒對你發火呢。”
燕思空嘲弄道:“那真要謝謝世子殿下了。”
突然,有什麽濕軟溫熱的東西貼上了燕思空的耳垂,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細小的刺痛。
“你……”燕思空大幅躲避,險些從馬上栽下去。
封野忙攬住他的腰,舔了舔尖白的狼牙,邪笑道:“叫我名字,叫錯了罰你,我說到做到。”
燕思空氣悶不已。封野說得對,權力是好東西,他甚至連對封野惡言相向都不敢,放眼天下,怕是也沒幾個人敢。
封野將下巴抵在了燕思空的肩膀上:“你可記得,小時候你也這樣帶我跑馬?”
燕思空平順了一下情緒,點點頭:“記得。”若是時光就凝固於那一刻,該有多好。
“我那時其實不服氣,還要你帶著我。”封野笑道,“就想,有一日我也要這樣帶著你。”他突然用力一夾馬腹,高聲道:“駕!”
醉紅四蹄翻飛,大步跑了起來。
燕思空的身體不受控製地後仰進了封野懷裏。背後的胸膛寬厚而硬實,就連散發出來的溫度都充滿了生機與活力,若不論其他,這懷抱確實給人十足地安全感。記憶中隻有兩個人曾給他這樣的胸膛,一個就是封野,另一個,終成他一生的痛楚。
醉紅越跑越快,化作一道霹靂火紅的閃電,飛射於淺草之上,馳騁於天地之間。
燕思空隻覺耳邊的風呼嘯而過,搔刮得麵頰生痛,他從來沒有騎過這麽快的馬,風馳電掣之間,將兩邊的風景不停地甩向身後,他的眼睛已經幾乎無法專注視物,這還是馱著兩個人,若身上隻有一人,醉紅又能快到何種地步?!
封野大笑:“怎麽樣?還受得住嗎?”
燕思空叫道:“有何受不住!”
封野揮鞭拍向馬臀:“駕!”
醉紅發狂地交疊著四蹄,痛快奔襲。
燕思空夾緊馬腹,拽住韁繩,五官已經被風吹得扭曲,眼神卻是愈發亢奮。
突然,一道黑影從右側躥了出來,燕思空回頭看去,竟是不知何時下了山的封魂!
封野叫道:“魂兒,跟上來!”
那銀灰色的獨目巨狼以追捕獵物的氣勢緊跟其後,窮追不舍。
一馬一狼、一前一後,在草場上瘋狂奔跑,似要衝鋒陷陣。
燕思空胸中豪氣頓生,不禁回憶起了當年。
當年封野還矮他半個頭,需縮在他懷中才能於快奔之中保持平衡,當年他還意氣風發少年時,心有壯誌欲淩雲。
當年的他,似乎在這一刻被拚湊出了一方碎片,能勉強回憶一二。
封野一手緊緊摟著燕思空的腰,聲音飄散於風中,如夢如幻:“你我曾許下的諾言,我不信你忘了。”
燕思空眼眶一熱,竟忍不住想要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