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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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妃一死,很多人都暗暗鬆了一口氣。此時已是死無對證,總不能審判一個往生之人。
昭武帝“恩準”惠妃葬於皇陵,斬了兩個當值的獄卒,降了祝蘭亭和幾名禁衛的職,罰了孟鐸的俸祿,而那刺客,按律判了淩遲,這件鬧得轟轟烈烈的後宮行刺案,就這樣虎頭蛇尾的收場了。
群臣都慶幸太子暫時保住了儲君之位,並沒有人在乎一個十四歲的少年失去了相依為命的母親。
燕思空內心有些抗拒此時去探望陳霂,他知道他會在陳霂臉上看到當年的自己,他會因感同身受而愧疚,而他不需要愧疚這種無用的情緒。
但他還是要去,陳霂已經沒有母親了,此時是加深陳霂對他的信任與依賴的最好時機。
來到東宮時,老遠地,燕思空已經看到跪了一地的內監女官,和滿屋的狼藉。
燕思空走了過去,陳霂的貼身內監滿福如見了救星一般,一邊抹眼淚,一邊期期艾艾地看著他。
燕思空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全都下去,然後悄悄走了進去。
地上,殘破的花盆、擺件、桌椅、布匹扔得到處都是,整個宮中如被洗劫過一般,讓人幾無下腳之處。
燕思空順著那些狼藉之物走進了內寢,但見一個隻著裏衣服、披頭散發的少年抱膝蜷縮在角落裏,一動也不動,隻是在他靠近時,發出了嘶啞而凶狠地吼聲:“滾!”
燕思空頓住了,輕聲喚道:“殿下,是我。”
陳霂慢慢抬起了臉來,淩亂發絲之下,隱約可見他的眼睛腫得嚇人,漆黑的瞳仁被猩紅的血絲纏繞,就像兩個能夠吞噬一切的無底洞,它們死死地盯著燕思空,卻似乎並沒有在看任何人、任何東西。
燕思空怔住了。他在陳霂眼中看到了濃得化不開的悲痛和仇恨,這個平素時刻不忘保持皇子威儀的少年,此時隻像一頭絕望的小獸,若敵人就在麵前,便會不顧一切地撲上來撕咬。
燕思空心悸不已。當年的自己,是否就是這般模樣?
陳霂嚅動著被自己咬得滲血的嘴唇,輕聲道:“先生……博學多聞,告訴我,我娘為什麽要死,她沒做錯……任何事,她為什麽要死。”
燕思空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因為殿下,還不是皇帝。”
陳霂惡狠狠地瞪著燕思空。
燕思空站在原地,滿臉的悲憫。
陳霂僵了僵,才失神地說:“你說得對,你說得,對。”
燕思空緩緩走了過去,小心翼翼地跪在了陳霂麵前,柔聲道:“殿下現在最要緊的,是保重尊體。”
陳霂眨了眨眼睛,呢喃道:“叫我霂兒。”
“……”
“叫。”
“霂兒。”
陳霂愣愣地看了燕思空半晌,突然撲進了他懷中。
燕思空也順勢一把摟住了他。
陳霂將臉埋於燕思空胸口,放聲大哭。
燕思空摟著那單薄的身體,輕撫著他的頭發,無聲歎息,一雙眼眸愈發深不可測。
陳霂哭到聲音沙啞,渾身無力,燕思空將他抱到了榻上,蓋好被子,陳霂依舊抓著他的手不放。
燕思空勸道:“霂兒,吃點東西吧。”
陳霂搖著頭。
燕思空反握住他的手,一眨不眨地看著他:“若弄壞了身體,如何為娘娘報仇?”
聽到報仇二字,陳霂空洞灰敗的眼睛終於有了一絲神采,他流露出毫不掩飾的仇恨:“報仇,對,我定要為我娘報仇!”
燕思空忙去吩咐滿福把膳食端來,膳食一直在熱著,滿福很快就端了過來,燕思空把陳霂扶了起來,坐在床頭,一口一口地喂他。
勉強吃了兩口,陳霂就悲切道:“我娘與世無爭,卻被他們逼死,有一天我當了皇帝,定要謀害她的人不得好死!”
燕思空低聲道:“弑母之仇,是必然要報的,但在時機成熟前,切不可表現出來,霂兒,你的儲君之位都沒坐穩,你的性命也同樣懸於一線。”
陳霂不甘地握緊了拳頭:“我知道,我會忍。”
燕思空趁機又喂了他一口,並鄭重道:“娘娘在天有靈,定會保佑你登上大寶,君臨天下。”
陳霂忍著懸框的淚水,深深地望著燕思空:“先生,你是這世上,唯一會叫我霂兒的人了,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嗎?”
“我會的。”燕思空堅定道。
陳霂頓了頓,又道:“你對我好,是不是僅因為我是太子。”
燕思空微微一笑:“若你不是太子,我也會欣賞你的才情與德行,與你成為摯友,那時我們隻談風月、邀詩酒,也很快活。”
陳霂明眸閃動,更緊緊地握住了燕思空的手,貼上了自己的心口,輕聲道:“先生要永遠陪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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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思空那日離開東宮後,心中莫名地惴惴不安。
這次的風波,看似就這樣過去了,但朝野上下,均嗅到了一場腥風血雨在前方等待。
文貴妃害死了太子的母妃,若太子順利登基,定不會饒她,她當然不會坐以待斃,此時已不僅僅是儲位之爭,更是生死之爭,誰贏得那個寶座,誰才能活到最後。
這文宥遲和謝忠仁勾結,剛剛出手,就逼死了惠妃,也險些動搖陳霂的太子之位,最重要的是,群臣都看出了昭武帝的偏心,若非此次有太後,太子很可能真的被廢了,可誰敢依仗一個垂死的老太太?這次之後,必然有一些搖擺不定的人靠向二皇子一派,太子的處境,隻會越來越艱難。
距離二皇子離京就藩,已不足三年,文貴妃必然還要發難,若要保住太子,就要削弱二皇子一派的勢力,此次的京察大計,就顯得至關重要。
燕思空想到此,突然掀開了馬車的布簾,從這裏剛好能看到遠處的靖遠王府,即便隻是遠遠地看上一眼那飛簷鬥拱,竟也能令他體會到一絲絲安心。
現在隻希望封野能給他帶來文宥遲的把柄,在這場戰鬥裏,如果他們不能趁機鬥倒幾名謝忠仁的大將,再斬除一批蝦兵,以後就再無這等機會了。
所謂京察大計,指的是由吏部主導的朝廷對官員的考核,每六年一度,考核京官名為京察,考核地方官名為大計,合稱京察大計。
其中,三品及以下官員,由吏部主考、都察院監察,從二品及以上官員,考察方式則大有不同,除吏部要給出政績的考核意見外,還要自陳政事得失,後由內閣複核,最終由皇帝裁決。
對三品及以下官員,考核的基礎手段為“會核”,會核是逐級層層考核,上級考下級,主要評價其政績與廉潔的情況,最終由吏部複核。
而二品及以上官員多是巡撫、總督、閣臣、尚書,已沒有上級,考核的手段為“列題”與“引見”,列題是由吏部出題,讓二品及以上大員將自身政績與相關的重大國事進行闡述,自陳功過,說的每一個字都要記錄在案,然後,吏部將根據他們對大員們的考核結果和這份自陳,一同引見於內閣和皇上,內閣擬出對該大員的最終考核意見供皇上參考,由皇上做最終的敕裁。
除了這三項最重要的考核標準外,官員的才能高低,勤政與否,聲名好壞,甚至是身體病老情況,亦在考核範圍內。
考核的結果將直接決定升遷任免,通常不升既走,每一度的京察大計,都令吏員們戰戰兢兢,同時也滋生數不清的假公濟私、濫用職權、貪汙受賄。上一屆的京察大計,王生聲利用考核貶了蔡中繁,蔡中繁懷恨在心,後才有燕思空利用他設下的新編史一計。
此次的京察大計,由於牽扯到了去年的叛亂、削藩,今年的行刺案,以及未來不可避免的儲位之爭,必然會掀起一場驚濤駭浪,燕思空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這風雨中自保,而他的目標,卻是鏟除比他龐大無數倍的敵人。
直到靖遠王府消失在視線之中,燕思空才放下了布簾。
他很想見封野,此時此刻。他的衣襟上還沾著陳霂的眼淚,懷抱中仿佛還能感覺到那少年的痛苦與戰栗,他無法克製地想起十一年前的自己,那個時候,若有人抱住他,給他一句安慰,他定會記上一輩子,他多希望封野在他身邊,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
而他所做的一切,都在將封野越推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