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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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期間,燕思空幾乎一天也沒得休憩,大多耗在了互相拜年、走動上。
他還抽空給沈鶴軒回了一封信——年前剛剛收到的來信。信中先是說說自己在地方的事務,感歎某些吏員的不作為,以及自己的誌向,然後又感謝燕思空對他妻兒的照料,並拐著彎兒地說家書中看似一切安好,不知是不是妻子報喜不報憂。
燕思空感到好笑,他猜沈鶴軒定是絞盡了腦汁,想要用最精煉的詞句將自己對妻兒的思念與擔憂盡量抹淡,對於沈鶴軒這樣嚴於律己、公私分明的人來說,確實是難以啟齒的。
其實沈鶴軒也可以帶上妻兒赴任,但小公子尚在繈褓,經不起旅途勞頓,再三考慮,才將母子二人留在了京城。燕思空覺得他這個決定十分明智,即便在京師,這一家人也過得十分清貧,何必還不遠萬裏帶著妻兒去地方受苦。
回信中,燕思空照例安慰、誇讚了他一番,說顏子廉和同僚們都很掛念他,陛下亦對他寄有厚望雲雲,而後說了說沈府的近況,叫他安心。
對沈夫人母子,平日贈些吃穿用度是很尋常的,沈府上有什麽活計,也都是燕府派下人去幹的。
燕思空知道沈夫人是外柔內剛的女子,否則也不會和沈鶴軒這般契合,所以他從不親自去沈府,免得有損她清譽,送東西也很講究,一般是做好了飯菜點心,給她拿上幾樣,不直接送米麵菜肉,縫製好的幼兒衣鞋,隔三差五讓府上的繡娘送去一兩件,說是給未來的小主人練手的。
沈夫人蕙質蘭心,便時而幫下人們寫寫信、潤潤筆,作為回報,自沈鶴軒離京後,燕思空自認將她們母子照料得不錯。
他就是要沈鶴軒欠他這份人情,這個脾性極難相與的曠世之才,誰也沒籠絡成,甚至招了不少人討厭,隻有他一直做低姿態、謙恭禮讓,才和沈鶴軒成了朋友。
他設想著,有一天陳霂登基了,這個人會是治國的良才,當然,要在他的掌控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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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的年假眨眼就過去了,按大晟律,吏員平日是“五日一休沐”,僅在過年的時候可以連休上七日,但這七日大多比當值還要累,相互之間的禮尚往來不僅耗費不少錢財,也令人身心俱疲。
而對於燕思空等人來說,這七日更是十分煎熬,因為他們知道,謝忠仁在這七日裏,肯定沒閑著。
他很快聽到消息,隻針對封劍平一人的京察正式開始了。封劍平需先“列題”後“引見”,列題便是根據吏部給出的內容進行回答與闡述,多為政績相關,吏部要以和皇上,再由皇上親自“引見”,聆聽聖訓、回答主疑。
當封劍平做完的列題送到內閣時,顏子廉就會發現,列題與事前審核過的那一版有所出入,而劉岸不可能膽敢親自改動列題,此舉必有皇帝的授意。
在每一位內閣首輔的為官生涯中,都無可避免地要碰上幾次皇帝越過內閣發號施令,這雖然有違律法,但天子本人就是法,也莫可奈何。皇帝本人是知道輕重的,濫用皇權必會招致不良後果,所以在這一點上也很謹慎,若事情不大,內閣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之則可能遭到群臣的抵製,比如當年立長立愛的儲君之爭。
對於眼下這事兒,便應該算作前者,就算顏子廉當真覺得不妥,也該私下與皇帝商議。
所以當顏子廉在早朝上聲色俱厲地彈劾劉岸時,不僅僅是謝忠仁傻了眼,昭武帝也一時不知所措起來。因為顏子廉此舉,是在公然指責天子濫權——雖然他沒有一句是指向昭武帝的,但群臣心中明鏡一樣,一聽就知道是怎麽回事。
此事令人驚異的地方在於,誰都知道昭武帝不占理,但顏子廉在早朝之上公開揭示,置皇帝顏麵於不顧,根本不該是一個宦海沉浮四十餘載、老謀深算的內閣首輔幹得出來的,這無異於自掘墳墓。而且,劉岸與顏子廉之間沒有過節,也並非閹黨一派,顏子廉突然之間想要他的命,未免太過冷酷,亦不是顏子廉一貫的行事作風。
顏子廉當場拿出內閣票擬和昭武帝批紅的文書,證明封劍平的列題被私自篡改,指責劉岸假公濟私、膽大包天,以有失實據的列題刻意刁難功勳名將,按律當斬。
劉岸嚇得伏在地上,他無法辯解,隻能微弱地求著昭武帝“明察”。他無法反駁顏子廉的指責,但也不敢把謝忠仁供出來,倘若昭武帝真要拿他做替罪羊,出於歉疚多半也就革他的官,可他若亂說一句話,老命可就沒了。
燕思空聽說,那日昭武帝極其羞惱,麵對顏子廉和諸多大臣的抨擊,無奈之下,隻得將劉岸先下了獄,說要“徹查此事”。
雖然事情在循著顏子廉的計謀走,但燕思空卻愈發憂心忡忡,如果說當年儲位之爭,讓昭武帝對顏子廉心生不滿,那麽這一回,顏子廉是徹底將昭武帝得罪了,他不僅讓昭武帝大丟顏麵,還堅定地表明了自己對封劍平的庇護之心,此舉算是破釜沉舟了。
隻是,就算他們除掉了劉岸,扳回一城,隻要昭武帝削弱大同之心不死,這場不見血腥的較量就遠沒有結束。
此案沒有什麽懸疑之處,真真地證據確鑿,劉岸心灰意冷,很快招認是自己一時糊塗,拿錯了列題。
如此荒誕可笑的借口,卻被從上至下的接受了,畢竟沒有人關心他究竟是怎麽“拿錯”的,昭武帝革了他的官,讓他回家種地去了。
在一個暖陽高照、春雪融化的日子裏,這個統領吏部四年,可謂無功無過的吏部尚書,蕭瑟地舉家離京了。
由於去年的京察刷掉了三個吏部的官員,人員本就吃緊,劉岸一走,吏部左侍郎立刻走馬上任,燕思空也順理成章地升了官,成為正五品的郎中。
看似顏子廉贏了一招,可朝堂之上,昭武帝對其態度明顯有變,在接下來的近一個月裏,內閣票擬後呈遞上去的奏折,有一半都被否決了。顏子廉亦變得更加小心翼翼,他深知若自己現在出錯,恐怕回天乏力。
封劍平亦用原先的列題完成了京察,哪怕昭武帝有意刁難,浮上水麵的也都是小過,實在不足以成為大動幹戈裁軍的理由。
但無論如何,削減大同軍備一事再次被擱置了,隻是封劍平年前年後已經兩次上書要求返回大同整頓軍務,均被拒絕。
之前是以京察為由拖延,現在京察已經過去,封劍平若再上書求歸,怕隻有燕思空和萬陽公主的婚禮能再拖上一段時日了。可昭武帝卻遲遲沒有公布婚期,雖然皇太後殯天時曾說過,萬陽已是正當年華,不必為其守孝三年,但若連一年都不守,未免太過不孝,隻是眼下離秋季尚有半年光景,實在牽強。
正巧馬上就要春獵了,封劍平料到昭武帝定會讓他參與春獵,便暫時沒提要回大同。
京城內就此平靜了一段時日,但燕思空一直不敢掉以輕心。
這日,他進宮去見太子,一路上都在猶豫,要不要將陳霂更深地帶入他們的棋局,這盤棋肯定尚未下完,隻不過現在都按子不動,他沒有放棄逼宮大計,但眼下似乎又沒有條件,若冒然告訴了陳霂,可能適得其反。
思慮再三,他還是決定像往常一樣,隻是講講學,再見縫插針地教導陳霂真正的帝王之術。
很巧地是,這回又碰上了祝蘭亭。畢竟馬上就是春獵了,陳霂身為太子,春獵上可不能輸給其他皇子。
祝蘭亭老遠看到燕思空,便一直盯著他,眼神與往日些許有異。
燕思空敏感地發現了,但那種探究的眼神又一閃而過,他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
倆人照樣是禮貌而疏離地互相施禮,燕思空客氣地說道:“祝統領近日公務繁忙,還一早來指導殿下武藝,真是辛苦了。”
聽說前些時日有個膽兒肥的醉漢在宮牆上撒了泡尿,一時淪為京中笑談,此事當屬值班的禁衛失職,弄得祝蘭亭也有失顏麵,加派了巡夜的人員,肯定是相當忙了。
祝蘭亭也回了句“分內之事”的客套話。
倆人素來不熟,一般也就止於此,燕思空正要與陳霂進屋讀書,祝蘭亭卻又叫住了他。
“燕大人。”
燕思空轉過身。
“聽聞……燕大人與靖遠王世子有過節。”
燕思空挑了挑眉,就連陳霂也流露出一絲驚訝,畢竟祝蘭亭可不是那些愛亂嚼舌根的人。燕思空謹慎答道:“不過是一點誤會,不知祝統領有何指教?”
祝蘭亭用一雙清明英銳的眼眸直勾勾地盯著燕思空,平靜說道:“在下隻是想提醒燕大人,若如此,春獵上便離世子遠一點,畢竟獵場上場麵混亂,容易渾水摸魚。”
燕思空怔了怔,旋即笑道:“多謝祝統領,不過在下一介書生,最多遙遙看上幾眼,又怎會去獵場呢,世子的弓箭馬蹄,夠不著我,再者,再者也不好惡意揣測世子嘛,哈哈哈。”
祝蘭亭眯起眼睛:“燕大人當真不想上獵場舒展一下筋骨嗎?那真是可惜了。”
燕思空心中一驚,他意識到,祝蘭亭看出他會功夫了。
本身有不俗的功夫底子的人,若是眼光再老辣一些,就能從他人的動作裏,分辨出這人是不是練過,功夫越是淺薄的人,越不會掩飾,女子為了練功,對身形體態改變比男子大,則更難隱藏,比如夜離。他已經將一些動作演練過很多次,用來掩飾自己,而且與祝蘭亭見麵時多是恭謹地站立或鞠躬,沒想到還是沒逃過這大內第一高手的一雙明目。
陳霂不明所以,便道:“祝統領應該是多慮了,不過,我也會派人看著先生的。”
“如此甚好。”祝蘭亭躬身告辭了。
燕思空臉色有些發青,他猜祝蘭亭不該是第一天看出來,也許從倆人第一次打照麵就已經看出來了,可是這麽長時間以來,從不曾表現出什麽異樣,為何今日突然說了這麽一番話?究竟有何目的?
“先生?”陳霂將手在燕思空眼前晃了一晃,“你不會真的害怕了吧?”
燕思空回過神,笑道:“怎麽會呢。”
陳霂認真地說道:“不必害怕,我一定會保護先生的。”
“多謝殿下,不過,殿下也多慮了。”
陳霂想了想:“走,進去說。”
倆人進了屋,陳霂照例揮退了所有人,有些不解地問道:“剛才祝統領是什麽意思?他怎麽會讓你上獵場舒展筋骨?”
“大約……是想讓我去騎騎馬吧。”
“先生騎術如何?”
“尚可。”
“你若真想去玩玩兒,便與我一起,待在我身邊,封野絕對不敢造次。”
燕思空笑道:“這天兒這麽冷,臣情願在帳篷裏待著。”
陳霂也笑了:“先生不要整日憋在屋裏讀書,也要多動動嘛。我想,春獵時先生還是跟著我吧,我本不以為意,可祝統領說完之後,我心中就不安了起來,春獵場上那麽亂,萬一封野真要找你麻煩可怎麽好,不行,你要在我身邊。”
燕思空雖然不願意,但也不能拒絕,隻好道:“聽憑殿下做主。”
陳霂高興地拉著燕思空的手,語帶傲慢地說道:“到時候便叫先生看看我的箭術,那封野能開二石弓,我也不差。”
燕思空含笑道:“殿下如此英武,定能在春獵上拔得頭籌。”
陳霂凝視著燕思空,眼眸中閃爍著異樣地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