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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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房內,燕思空從懷中掏出那枚麵具,隻覺得背上下了一層冷汗。
    他拿這個做什麽?他去找元南聿,本是為了探探元南聿的口風,企望倆人能一起說服封野,但在他明確了元南聿對封野的效忠之後,便知道這不可能了。
    但拿這個麵具,卻是一時起意。
    燕思空坐到桌前,將銅鏡拉近,輕輕將那麵具覆在了臉上。
    那麵具原是隻遮到鼻子的,暴露出來的嘴唇和下頜的線條,與元南聿幾乎一模一樣,曾經也有眼尖的覺得倆人有點像,但因為沒人見過元南聿麵具後麵的臉,所以不會想到,他們竟是這般地相像。戴著麵具,再換一身衣服,活脫脫的便是狼王麾下第一大將——“闕將軍”。
    燕思空摘下麵具,“啪”地一聲拍在了桌上,就好像它燙手一樣,但頓了片刻,他還是將麵具仔細地藏了起來。
    他本就是縝密謹慎、步步為營之人,當時見到這麵具便偷了一枚,心中顯然已是在未雨綢繆了,如今封野變成了一個讓他難以預料、難以揣摩之人,他不能不給自己留條後路。
    思及此,他又不禁難受起來,是否在內心深處,他是相信封野也許會為了帝位而對自己不利的呢……
    ---
    封野的婚期將至,府內張燈結彩,下人們都在準備著大婚。那些大片大片的紅,將冬日裏清冷蒼茫的白雪都映襯出喜慶的味道。
    但看在燕思空眼裏,隻覺得是刺目,恰好天氣寒冷,他也就不怎麽出門了。
    入冬以來,因為有勇王的支持,將士們各個炭火充足,棉衣厚實,天天都有肉吃,冬日不宜打仗,這種苦寒的氣候對誰都不利,若非不得已,冬天大多是休戰的,因此他們每日便隻是操練,既不必擔心肚皮也不必擔心腦袋,哪怕再冷再累,都沒人抱怨。
    如此一來,將領們也閑了許多,正好給燕思空足夠的時間,把自己關在屋裏想事情。
    冷靜下來後,他意識到此時的當務之急,並非勸服封野放棄稱帝的念頭,而是開春之後,倘若陳霂與朝廷聯手,封野要如何度過此難關。
    自封野向陳霂發出邀請,稱要廣開太原城門迎接楚王之後,陳霂至今還沒有回應,算算時日,其實足夠信使往返永州了,之所以不回應,顯然是陳霂在猶豫。
    這樣的猶豫充滿了危險的不定性,就像懸在頭頂不知何時會落下的石頭,令人內心焦灼。
    但無論陳霂會不會與朝廷聯手,封野對陳霂殺心已定,而陳霂亦是羽毛豐滿後,不可能再任他們擺布,此人,確實是不能再用了。
    京中尚有數位年幼的小皇子,甚至是繈褓中的嬰兒,都比陳霂好控製,隻要封野不執意稱帝,便仍有可能按照他所想,挾天子以令諸侯。
    封野雖然騙了他、利用了他,但撇開私情不談——他也不想再談——封野仍是他達成所願的唯一人選,至於他所感受到的傷心、失望、憤怒,不過庸人自擾,若不是他情難自禁,何苦遭受這些,難道不是他活該嗎?
    他這樣的人,本就不該動情,孤寡一生才是最合適的結局。
    想通之後,沒有等封野來找他,他主動去找了封野,帶著一樣東西。
    封野見到他,略有一絲意外,但仍裝作淡定的模樣,問道:“你可考慮清楚了?”
    燕思空坐在了離他最遠的椅子裏,態度疏離,不卑不亢道:“考慮清楚了。”
    “說吧。”
    “你說得對,如今陳霂確實已不可控,不宜扶植上位,何況他很可能要與朝廷勾結,我們要棄掉他了。”
    封野麵露喜色:“你能這樣想,我便欣慰多了。”
    “但是。”燕思空緊接著說道。
    封野等待著。
    “但是你絕不能稱帝。”燕思空嚴肅地說道,“利害我已與你說得清清楚楚,你若執意稱帝,便是殺了我,我也不會幫你,京中尚有年幼皇子可以掌控。”
    封野淡淡一笑:“你不會以為我蠢到根腳未穩,就急著將自己變成眾矢之的吧?叔叔送來那些東西,不過是趁著我大婚想要一抒喜悅,而碰巧被你發現了,若無七八分之把握,我絕不會冒然……”
    “即便你有十分的把握,也不能。”燕思空正色道,“能與不能,當由我來判斷。”
    封野眯起眼睛。
    “必須攘除所有的內憂外患,確保我們能完全穩住局勢,控製天下。”
    “那要多久?”
    “不知道,也許十年二十年,也許還要更久。”
    封野冷哼一聲:“你這可是權宜之計。”
    “這是權宜之計,對我而言是,對你而言也是,難道你以為竊國之事,不需要‘權宜’?”
    “那倘若我入主京師之後,便反悔了呢,你又能奈我何?”
    燕思空冷冷一笑:“我早已想到這層,畢竟你也騙住了我。”他伸手進袖中,取出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封信。
    “這是什麽?”
    燕思空站起身,雙手托著那封信,態度恭敬——卻不是對封野的,而是對那封信的:“這樣東西,我一直沒有拿出來,一是時機不到,二是不想令你傷懷。”
    封野皺起眉:“究竟是什麽?”
    燕思空盯著那泛黃的外封,心中湧動著思緒萬千:“這是……靖遠王殿下臨終前交於我的信。”
    封野拍案而起,厲聲道:“混蛋,你為何一直不告訴我?!”
    “這封絕筆並非是留給你的,而是留給天下的。”燕思空道,“殿下囑咐我,待他沉冤昭雪的那一天,將此書公諸於眾,如今時候未到,我拿給你,也隻是徒增悲痛和仇恨。”
    封野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一把奪了過去,用發顫地雙手小心翼翼地攤開,瞪著眼睛看著。
    燕思空在一旁輕聲說道:“這封絕筆我看過無數遍,幾乎倒背如流,對於殿下所蒙受的冤屈,不過寥寥幾句,他心中所懷的,始終是百姓,至死牽掛的,都是邊關的安寧、天下的太平,封家世代忠良,你要為了一己私欲,至殿下的遺願於不顧嗎?”
    “住口!”封野低吼一聲,他扭頭看著燕思空,眼圈已然泛紅。
    燕思空閉嘴了。
    封野顫聲道:“你早該給我,這是我爹留下的唯一一樣東西。”
    “此言差矣。”燕思空道,“殿下給你留下了封家軍,留下了稀世將才,留下了智勇謀略,殿下留給你的,當是你一生受益的一切,殿下希望你用他留給你的這些,去保衛江山百姓,你切莫辜負他的期望。”
    “你休拿我爹來壓我!”封野指著燕思空的鼻子喝道,“我爹沒有一言一語不讓我稱帝!”
    “是沒有,但殿下將國泰民安看得比命還重。”燕思空深深注視著他,“封野,你也合該將國泰民安放在稱王稱帝的前麵。”
    封野麵上肌肉抽動,沉聲道:“我定會完成我爹的遺願,讓他在天上俯瞰人間時,看到太平安寧的景象。”
    “你有這樣的擔當,殿下可以瞑目。”燕思空放緩了口氣,“封野,暫時收起你的野心,倘若有一天你大權在握,四海安定,我便不再阻止你。”
    封野低著頭,表情陰鬱。
    燕思空知道封野孝悌,唯有用封劍平,才有可能暫時遏製住他的狂妄。
    沉默半晌,封野道:“好,我可以答應你。”
    “你不必答應我,我要你答應靖遠王殿下。”燕思空逼近一步。
    封野直勾勾地瞪著燕思空:“以此信為鑒證,我答應我爹,時局不穩,我不稱帝。”
    燕思空籲出一口氣:“我還有一事求你。”
    “說。”封野寒聲道。
    “留陳霂一條命。”燕思空低聲說道。
    封野劍眉一挑,惡狠狠地說道:“不、可、能。”
    “留他一條命,哪怕將他廢為庶人。”燕思空毫無畏懼地看著封野的眼睛,“他畢竟是我的學生,隻要他不再對你有威脅……”
    “他活著,對我就有威脅。”封野一字一字清晰地說道。
    燕思空冷道:“你若要我幫你,這就是我的條件。”
    封野逼近燕思空,陰冷地盯著他:“你敢跟我談條件?為了陳霂?!”
    “我為何不能?”燕思空挺直了胸膛,“如你所言,你今日坐擁重兵,我居功至偉,你還說過,我為你拿下太原,你要賞我,我隻要你在事成之後,留陳霂一條命。”
    “陳、霂。”封野咬牙切齒道,“這世上能有幾人,值得你這種人真心相待?為什麽偏偏是陳霂,為什麽偏偏是他!”
    燕思空深吸一口氣:“陳霂十一歲做我的學生,我看著他長大,知道他自幼飽受欺淩冷落,陪他經曆喪母之痛,我時常在年少的他身上看到我自己,你能理解也不好,不能也罷,你若不肯,便不必再來找我。”
    “你威脅我?”封野一把擒住燕思空的肩膀,“你可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裏?你的一切,包括你的項上人頭,都在我的掌握之內,我要你做什麽,你就該做什麽,你憑什麽與我談條件?”
    “那你便殺了我啊!”燕思空咬牙切齒,“我燕思空這輩子何曾怕過死?”
    “你找死!”封野厲聲吼道。
    燕思空梗著脖子,與封野互相瞪視,半點不退縮。
    撕開了那層情義的外衣,燕思空已經找不到向封野妥協、退讓的理由了,他打定主意,不再與封野談情,與人共事,自然要 計較得失,他會讓封野知道,他燕思空對待“封野”,和對待狼王,究竟有多麽的不同。
    封野似乎也意識到了燕思空的冰冷,他微微低下頭,湊近了燕思空:“在你心裏,我是什麽?”
    燕思空毫不猶豫地說道:“你是狼王。”
    封野臉色驟變,目光狠辣而犀利:”錯,我是你的夫君。”
    燕思空失笑:“再過幾天,你就是郡主名正言順、世人皆知的夫君了,別再說這些不痛不癢的話,你從前說我利用感情迷惑你,其實自重逢以來,你何嚐不是利用感情迷惑我,讓我為你鞍前馬後,算計籌謀。”
    封野麵上浮現猙獰之色。
    “封野,你我都走到這步了,何苦再自欺欺人,你要的是至高無上的權力,我要的是借助你的權力實現自己的理想,你我不過互相利用。”燕思空感覺自己的心在滴血,卻還是一刻不停地說了下去,“再談什麽情義,未免可笑了!”
    封野一把揪起了燕思空的衣領,一張俊臉因憤怒而扭曲了,眼眸中是濃得難以化開的怨憤,他張開嘴,聲音低啞:“你終於說出來了,你從我身上圖的,不過是權勢,我這個人之於你,根本無、關、緊、要!”
    燕思空沒有說話,隻是露出一個慘笑。
    封野推開了他:“滾,滾出去。”
    燕思空踉蹌著後退了兩步。
    “滾——”封野大吼道。
    燕思空轉身衝出了房門,任憑內裏疼得仿若肝腸寸斷,他也沒有停下腳步,他想滾得遠一點,最好滾到再也見不到封野的地方,那樣或許他能活得稍微好一點,至少,不必時時為了一個人痛徹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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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思空沒有回房,而是在院中閑晃了許久,封野派來監視他的人都換了一次班,他亦凍得手腳發麻,卻不願意回屋。
    直至天徹底黑了,他望著府中昏暗的燈火,卻不知何去何從。
    就在不久以前,他才說過,封野身邊是他這一生唯一能回去的地方,如今看來,簡直可笑至極,他怎會變得那麽愚蠢天真?
    他並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他曾有過家,兩個家,但全都灰飛煙滅了,從此之後天下之大,他燕思空注定要孤身一人。
    不,不,他還有一個親人,這世上僅剩的親人,哪怕沒有血緣關係,哪怕對方甚至不記得他,可這個人的存在,是他心裏最深最深的底線,讓他知道上天並不完全厭棄他的唯一憑證。
    於是他提上了兩壺酒,決定去找元南聿,他與封野之間的恩恩怨怨,他從來不曾向任何人訴過苦,如今對元南聿亦不會,他隻是想和自己的兄弟喝一杯酒,也許將元南聿灌得不省人事時,還能讓他喚自己一聲“二哥”……
    當晃蕩著走到元南聿的院落時,屋內火光盈盈,他隱約聽到裏麵有人說話,他讓監視他的人在原地等候,提著酒壺走到了門前,剛想扣門,卻聽著裏麵傳來的,似乎竟是封野的聲音,而且醉醺醺的,其實不必聽聲音,屋內的酒氣已經散出屋外了。
    燕思空猶豫著退到了窗前。
    羅家家世顯赫,窗棱上嵌的都是極為昂貴的琉璃,燕思空微微躬身,透過琉璃和窗簾的縫隙往裏瞧去。
    屋內二人,正是元南聿和封野,桌上的酒壺、酒杯東倒西歪,酒水菜肴灑了一地,杯盤狼藉,而封野,正緊緊地、極為親密地抱著元南聿。
    燕思空頓時覺得渾身血液凝結了。
    接著,他聽著封野盡管含糊、卻沒有絲毫猶豫地叫道:“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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