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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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的顛沛流離,跟著封野攻城略地,讓燕思空身上鮮有能長久攜帶的東西,與祝蘭亭往來的信箋,更是早已被他付諸一炬,但他素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一字不差地記得信上的內容,他憑著記憶、再加上對手中這封剛剛收到的祝蘭亭的回信的臨摹,在封野給他找來的泛黃舊紙上,仿出了祝蘭亭的信。
這些信若都送到朝廷手裏,就坐實了祝蘭亭與燕思空私通,暗助楚王謀奪皇位等等足夠誅九族的大罪,就算昭武帝因為親信關係,不願相信這離間計,如今祝家有了皇子,他確實顯得多餘,以此人多疑少謀的性格,至少也會將祝蘭亭緝押查辦,那祝家就是大禍臨頭。
燕思空可以想象祝蘭亭收到這封信時,會是怎樣的暴跳如雷,他已經失去陳霂的信任,若再失去朝廷的信任,會將整個祝家帶入萬劫不複,他身為當家人,必須做出選擇,盡管這選擇可能違背他的意願。
祝蘭亭是個正直磊落的人,還曾數次幫他,他心有愧疚,但眼下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何況祝蘭亭若投降,可免去數萬傷亡。
圍城的第十一天,陳霂妄圖偷襲守衛薄弱的西城門,封野及時調軍抵擋,令他沒有得逞。
圍城的第十六天,燕思空終於收到祝蘭亭的回信,信中,祝蘭亭說他寧死不能投降,但他同意勸昭武帝投降,並要求封野承諾不傷皇族、不篡皇位。
封野謀反,打著的原本就是清君側的旗號,在局勢未穩之前,他自然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去稱帝,他是真的打算先擁立十三皇子那個還在吃奶的娃娃。
祝蘭亭是打算抵死也要保住名節了,所以不會主動投降,除非皇帝讓他降。為了助祝蘭亭“一臂之力”,封野開始往內城門前運送攻城器械,做出不日就要進攻的架勢。
此時的昭武帝,內心一片焦灼,請降和請戰的幾乎分庭抗禮,在得到勤王軍被擋在外城廓進不來、而封野即將攻城的消息後,連衛戍軍主帥都表現出灰心,徹底擊潰了他的意誌。
昭武三十九年春
麵對封野大軍壓境,外援不濟,朝臣請降,在紫禁城被圍困了二十七天後,昭武帝投降了。
當城門被打開的那一刻,封野戎甲戴盔,身披赤色戰袍,他坐在醉紅身上,血液仿佛被煮沸了一般在體內湧動,抓著韁繩的手因為過於用力,指骨都泛起了青白,就連身下的馬兒都感覺到了主人的悸動,鐵蹄不住地在前後踩踏著。
燕思空立在一旁,忍不住看向身邊的男人。
纛旗的飄帶輕撫著他帽盔頂上的紅纓,一身厚重的玄甲在烈日下反射出幽森的寒芒,背後的血色戰袍隨風而動,明明隻是片尺綢布,當它在狼王身後放肆飛舞時,卻仿佛有著包舉天下之力、並吞山河之心。
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啊,已經有了帝王的氣勢。
封野微微偏過頭,一對犀利的狼眸一眨不眨地盯著燕思空,無雙俊顏上,寫滿了不動聲色的狂妄豪恣,那是被滔天的權力托上巔峰的人才膽敢有的眼神,那眼神,令燕思空顫抖。
“睜大眼睛,好好看著。”封野冷冷一笑,“好好看著我怎麽征服陳家的江山。”
“封野,你終於得償所願了。”燕思空心中百感交集。
“我命如此,總能得償所願。”封野一夾馬腹,朝著那扇他覬覦多年的、代表著萬裏疆土的城門,義無反顧地行去。
燕思空怔怔地看著封野遠去的背影,恍然間,覺得封野會就此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不,他的封野,早就已經消失了。
狼王入京了,六年,他用了僅僅六年的時間,從蜀地打到河套,從河套打到大同,從大同打到太原,而今,他攻下了京師的外城,圍困了京師的內城,最終逼得當朝天子投降了。
天下震動!
這或許將是陳晟王朝的最後一口氣,沒有人知道,被封野謀奪了皇權,江山會變成怎樣一副模樣。
封野入京後,迅速解除了京中所有的武裝,換上了自己的人。
祝蘭亭被帶到了封野麵前,他麵容憔悴,鬢發摻灰,三年前分別時,他正值壯年,意氣風發,如今卻仿佛老了十歲。
祝蘭亭看了封野一眼,就在屋子裏尋找起燕思空。
王申喝道:“祝將軍,見到狼王,還不跪下。”
祝蘭亭漠然不理會。
“你……”王申上來就要踹祝蘭亭,被封野揮手製止。
“無妨,給將軍看座。”
侍衛立刻搬來了椅子,祝蘭亭不客氣地坐了下來,毫無懼色地看著封野:“燕思空呢?”
“你現在還見不到他。”
“為何?”祝蘭亭眯起眼睛,“難道……難道燕思空真的還在楚王手裏?”
封野但笑不語,燕思空帶著元南聿的麵具站在一旁,也默不作聲。
“你騙我!你何處來的信箋?他的筆跡又是怎麽回事?!”祝蘭亭激動地站了起來,兩側侍衛紛紛抽出了佩劍。
封野安撫道:“這些都不重要,祝將軍,我一直敬佩你的為人,當初你還幫過我們封家,我感念在心,斷沒有忘記,因此,我會遵守承諾,不傷皇族分毫,還要擁立十三皇子承繼大統。”
祝蘭亭遲疑地看著封野:“……當真?”
“決不食言。”
祝蘭亭抿了抿唇,臉上的神色十分複雜。
“祝將軍怕是多日未眠了,不如早些去休息吧。”封野站起身,“送將軍回府。”
“狼王要去哪裏?”祝蘭亭緊張地看著封野。
封野冷笑道:“進宮,拜見聖上。”
“我同你一起去。”祝蘭亭瞪著充滿血絲的眼睛看著封野。
“也好,那就請祝將軍帶路吧。”封野看了燕思空一眼,示意他跟上。
燕思空深吸一口氣。自從踏上這片熟悉的土地,他的心緒久久不能平靜,畢竟這裏發生了太多太多的故事,這裏有他最好的記憶,也有他最壞的記憶,曾經有他最愛的人,也有他最恨的人,明明才暌別了三年,卻仿佛……流逝了半輩子。
離開的那一天,他不敢想象自己還能回來,當真的回到這裏,他卻恍然覺得這是一場夢。
他跟在封野身後,騎著馬入了宮。
這條進宮的路,他用雙腳走過好幾年,後來換成了馬車,他也萬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騎馬入宮,除非有緊急要務,任何人不得在城內騎馬,否則視為衝撞皇權,如今他們幹的,又何至是衝撞。
宮牆還是那麵大紅的宮牆,用最喜樂的顏色將數不盡的陰險醜惡、血腥爭鬥圍在了其中,可人人都知凶險,卻還是削尖了腦袋要往裏擠,何等的悲哀。
封野攜大軍肆無忌憚地進入了宮中,宮牆之內,一片肅靜蕭條,侍衛回報,昭武帝在太和殿等他。
到了太和殿,封野下了馬,隨行將士們也紛紛下馬。
封野站定,仰視著這雄偉的寶殿,想起自己當年上朝時的種種,隻要拾級而上,踏入殿門,正對著自己的,就會是那把人人奢想的龍椅。
封野看了燕思空一眼,倆人四目而視,仿佛都看出了對方此刻的心境。他道:“闕忘隨我進去,其他人守在這裏。”
“等等。”祝蘭亭道,“狼王,朝見聖上,不能佩劍。”
封野抓著自己的劍柄,輕蔑地笑了笑,大步走向太和殿。
祝蘭亭深深歎了口氣,麵上隻剩下頹喪和悔恨。
倆人信步走到了殿門前,雙雙頓住了。
燕思空看著腳下高高的門檻,輕聲道:“每次我上朝時,都想著,跨過這道門檻,就是一個戰場。”
封野道:“是。”
燕思空抬腳跨了過去,封野緊隨其後。
大殿之內,昭武帝孤零零地坐在龍椅上,身旁隻有一個於吉,燕思空眼前浮現了他當年早朝時那一呼百應的風光,那些畫麵如夢幻泡影,虛虛實實,難以分辨。隻是對比眼前,更顯淒涼。
他比從前更加臃腫、更加衰老,三年不見,身體似乎是完全被自己弄垮了,麵如土色,不剩下一點精氣神兒,更遑論什麽帝王威儀。
看到封野,他畏懼地縮了縮身子。
封野站在丹樨之下,仰頭看著昭武帝,喚道:“陛下。”聲音充滿了冰冷的嘲諷。
昭武帝抓緊了龍椅的扶手,想要強撐出幾分氣勢,額上的細汗卻早已出賣了他,他顫聲道:“封野,你、你想要什麽。”
“陛下放心,我要的,陛下都給得起。”
昭武帝抬手要抹汗,於吉連忙用白絹給他輕拭,這個服侍了昭武帝大半輩子的老太監,臉上全是哀色。
“你、你說不會殺我,還有我的妃嬪子孫。”
“封野當信守承諾。”封野看著昭武帝,眼神滿是蔑視和恨意。
燕思空突然上前了一步:“皇上,可還記得臣?”
昭武帝一怔,瞪視著燕思空臉上的麵具。
燕思空緩緩摘下了麵具。
“你!”昭武帝激動地指著燕思空,“燕、燕思空,你這個……”他想罵,卻畏懼一旁的封野,但憤恨已經盈滿了雙眼。
燕思空平靜地說:“皇上已經知道臣的身世,可對多年來寵信奸宦有所悔悟?”
昭武帝嘴唇直抖,麵色鐵青,卻說不出話來。
“皇上是天子,一絲一發皆牽動社稷,一步有失,就讓無數百姓萬劫不複,可你沒有在乎過。”燕思空越說,越是難抑胸中仇恨,“你便跟先皇一樣,一個棄了河套,一個棄了遼北,將祖宗留下的江山禍害成了這幅模樣。”
“你閉嘴!”昭武帝顫抖地指著燕思空,“反賊,你這個忘恩負義的亂臣賊子……”
燕思空冷冷一笑:“我會變成亂臣賊子,蓋因你是昏君。”
昭武帝氣得臉上充了血。
“住嘴!”一道淩厲的女聲響起,瞬間回蕩在空曠的大殿內。
這聲音令封野和燕思空均是一愣,轉頭望去,一名身著華服的女子出現在大殿門口,手上還抱著一個女童。
燕思空心髒猛顫,頓覺麵皮陣陣發燙,不敢直視來人。
那是昭武帝金枝玉葉的公主,他的發妻——萬陽。
三年不見,萬陽依舊是沉魚落雁之容,隻是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澀,出落的風姿綽約、儀態高貴,她麵目冰冷,渾身散發著皇朝公主的傲慢與疏離。
“夕兒,你一個婦人來這裏做什麽。”昭武帝喝道,“快回去。”
“兒臣見過父皇。”萬陽欠了欠身。
封野亦看著萬陽和她懷裏的孩子,胸中妒意沸騰,他暗暗握緊了雙拳。
萬陽死死盯著燕思空,一步步走到了他身邊,伸手狠狠甩了他一個耳光。
燕思空看到了她的動作,卻沒有躲,他默默垂下了眼簾。
他對不起這個女人,他的結發妻子。
萬陽顫聲道:“燕思空,你把我當什麽?我堂堂大晟公主,像個棄婦一樣被你扔在這裏,你身為駙馬,卻背叛父皇……”
“……對不起。”燕思空低聲道,“是我對不起你。”
“對不起?你娶我是為了權勢,你要這個孩子是為了保命,我們都隻是你的棋子!”萬陽憤恨交加,抬手又想打。
這一次,她的手卻沒能落下去,而是被封野抓住了。
萬陽含淚看著封野,神情畏懼。
“夕兒,我知道你夾在中間不好受,但……”封野冷道,“從我封家二百餘口被滅門那一刻起,你就該想到會有這一天。”
萬陽的眼淚潸然落下:“表哥,為什麽非要這樣,為什麽……”
她懷中的女童伸出小手,摸著她的臉,嬌嫩地說道:“母親,不哭……”
燕思空看著那近在咫尺的女童,雖然毫無血緣關係,但這孩子名義上是他的女兒,隻是,他連碰觸也沒有勇氣。
封野低聲道:“夕兒,事已至此,接受吧,你是大晟公主,亦是封家的女兒,是我在這世上僅剩的親人了,我不會虧待你。”
萬陽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哽咽道:“表哥,求你放過父皇吧,放過父皇吧。”
昭武帝頓時老淚縱橫。
封野彎下腰,從萬陽手中抱走了那女童,並將萬陽從地上扶了起來:“別哭,你隻需好好孝順姑母,其他的,不用操心。”
“表哥,求求你……”
“這孩子……”封野伸手捏了捏那女童的臉蛋兒,“膽子不小,被陌生人抱著也不哭。”他言罷,看了燕思空一眼,“可惜,長得不太像你。”
燕思空回避著所有人的眼神,他從未有一刻,感到這樣的羞愧。他與外人爾虞我詐、勾心鬥角,都是他身為男人的選擇,可這是他的妻女,哪怕沒有夫妻之實,哪怕沒有血緣關係,也是他的妻女,且無辜至極,他卻連她們也利用、算計,他實在無地自容。
萬陽的目光在昭武帝和封野之間巡了一個來回,眸中悲傷更重。
封野抱著孩子,走到了燕思空身邊,抓著孩子的小手,抬起了燕思空的下巴,陰冷地說道:“這是你的女兒,你不好好看看嗎?”
燕思空抬眼,目光卻在閃躲,那女童睜著清透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燕思空。
這女童麵容秀麗,雖是相較他和萬陽,顯得普通了些,但依然靈動可愛。她的眼神是那樣天真和純淨,渾然不知自己的存在不過是一場陰謀。
燕思空從那對幹淨如清泉一般的瞳仁中,看到了肮髒卑鄙的自己,他下意識地扭過了臉去。
萬陽抹掉眼淚,走上前來,似是想討好封野:“瑾瑜,叫舅舅。”
封野渾身一震,直勾勾地瞪著萬陽:“她……叫什麽?”
萬陽怔了怔:“燕瑾瑜。”
“叫瑾瑜吧。我娘臨終前,為我和我大哥的孩子都取了名字,‘今世所覩,懷瑾瑜而握蘭桂者,悉恥為之’。”
“我的女兒,為何要用你的名字。”
曾經與燕思空的對話,在封野腦中乍然浮現,他深深望向了燕思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