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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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霂仰首,看著城頭上的三人,燕思空,封野,元南聿,表情冷凝,眸中迸射出寒芒。
他們遙遙相望,殺氣糅雜於遼東的寒風之中,吹得人麵頰生痛。
陳霂朝身邊的武將說了什麽,那武將氣運丹田,扯開嗓子大吼道:“叛賊封野,還不速開城門,跪迎楚王!”
聲若洪鍾,聽來十分刺耳。
徐楓不甘示弱地回吼道:“一介背君判父的廢太子,還不下馬跪俯狼王!”
陳霂胯下的馬兒躁動地在原地踩著四蹄,許是感覺到了主人的怒意。他又與身邊的武將說了什麽,而後調轉馬頭,往回行去,但走了幾步,又扭過身來,看向城頭,卻無人知曉他在看什麽。
封野麵色陰沉,一言不發。
從他決定留下的那一刻起,他已經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麽,若陳霂攻城,廣寧必下,如今就看他與陳霂如何斡旋。最壞的結果,絕非他和燕思空共赴黃泉,而是讓燕思空一個人上路。
陳霂離開後,三軍中衝出一單騎,燕思空定睛看去,分辨出那是沈鶴軒的學生——付湛清。
付湛清一路跑到廣寧城下,麵對著城頭對準了他的百發拉滿了弓的利箭,毫無懼色,他翻身下馬,拱手道:“晚輩付湛清,見過狼王殿下,見過燕太傅,見過梁總兵,晚輩奉楚王之命求見。”
封野看了燕思空一眼,燕思空道:“此人是沈鶴軒的學生,讓他進來。”
梁慧勇指示守將,打開了城門。
付湛清成了楚軍中第一個進入廣寧之人。
陳霂大軍在廣寧城外紮營,隻要他一聲令下,大軍就能衝破廣寧殘破的城牆。對於廣寧軍民來說,隻要金人退了,他們就勝了,但對於封家軍來說,戰爭還遠沒有結束。
付湛清在衙門裏見到了幾位當今叱吒風雲的人物,他略有些局促,但目光清亮沉靜,敢於直視封野的眼睛,他年紀輕輕,卻敢獨身出使敵營,最重要的是,陳霂和沈鶴軒放心讓他前來,足見他非尋常人。
燕思空看著眼前這個正在端方施禮的年輕人,恍惚間在他身上看到了一點當年的自己,同樣的聰明果敢,同樣會察言觀色,同樣的能說會道,但那雙眼睛,比他幹淨坦蕩許多。
付湛清行了一圈禮,最後目光落在了燕思空身上,他明眸閃爍:“沒想到這麽快就能再見到大人。”
“你老師呢?”
“老師此時正在營中,他腿腳不便,故派晚輩前來。”
封野冷冷道:“是腿腳不便,還是怕我殺了他。”
付湛清恭敬地說:“兩軍交戰,不斬來使,老師相信狼王自有這樣的雅量,因而並非是怕狼王對他不利。”
封野微眯起眼睛,眸中流瀉出危險的殺意。
付湛清低下了頭去,麵對封野懾人的氣勢,鮮少有人能悍然無懼。
燕思空道:“湛清,你我相識一場,我亦頗賞識你。今時今日,無論你所為何來,無論你要說什麽,我保證不傷你性命。”
付湛清感激地說:“多謝燕大人。”
“說吧。”
付湛清略一停頓,開口道:“楚王十二萬大軍已進京畿,正與封將軍以紫禁城為壁,遙遙對峙,另有七萬兵馬,如今就在廣寧城外。”他偷偷看了封野一眼,“楚王願為遼東撥銀調兵,奪回遼北,徹底鏟除金兵,隻要……”
“隻要他當皇帝?”元南聿冷冷說道。
付湛清沒有說話。
燕思空寒聲道:“遼東大片凍土,天候酷寒,自古以來,便是瘠薄之地,但它是我大晟最重要的北境門戶,無論是誰坐在那金鸞寶殿之上,都要守衛遼東。此一戰,廣寧將士與封家軍冒死抗金,才堪堪保住城池,楚王坐山觀虎鬥,任金人淩虐我大晟將士,最後再出來坐收漁人之利,豈不令天下人寒心,如此這般,叫遼東軍民如何相信楚王?”
他這番話,並非說給付湛清聽的,因為他知道付湛清隻是個傳話的,什麽都決定不了,他是說給梁慧勇聽的。梁慧勇心中縱然對陳霂不滿,但保住廣寧、保住遼東才是他身為遼東總兵的使命,可至少此時此刻,梁慧勇不能對他們釜底抽薪。
梁慧勇低著頭,麵色僵硬,一言不發。
付湛清平和地說道:“楚王聽聞遼東有難,便集結大軍,前來救援,並未作壁上觀。”
“狡辯。”封野寒聲道。
付湛清躬了躬身:“楚王不願與狼王在廣寧城下大動幹戈,若狼王願將封家軍撤出京師,狼王盡可帶大軍安全返回大同。”
封野微揚起下巴,已是不耐:“要不是燕大人準你進城,你一介乳臭未幹的書生,早死在亂箭之下,根本不配站在我麵前。滾回去,讓陳霂親自來見我。”
“但楚王……”
“閉嘴。”
付湛清麵色一變,額上滲出了冷汗。
燕思空見他那模樣有點可憐,但封野說的沒有錯。
要與封野和談,來使的身份不能太低,最次也該沈鶴軒親自前來,派一學生來,再是伶牙俐齒,封野也根本沒有耐性多說幾句話,不知陳霂是不是故意想要羞辱封野。
燕思空道:“天色晚了,湛清,你且在廣寧休息一夜,明日一早,便出城吧。”
付湛清看了燕思空一眼,目光有些閃躲,神情難掩沮喪,顯是十分不甘。
“來人,將付大人安頓好。”
付湛清走後,燕思空道:“我會私下會會他,探探他的口風,沈鶴軒派他來,必然另有目的。”
封野點點頭,看向了梁慧勇,半誠懇半威脅地說道:“梁總兵,我明白你的難處,但此時關乎我封家軍的存亡,望你們能像對付金人一樣,同仇敵愾。”
梁慧勇忙道:“狼王放心,我遼東男兒絕非忘恩負義之輩。”
封野點了點頭,但暗中給元南聿使了眼色,意思是盯著梁慧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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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臨後,燕思空命下人備了一桌上好的酒菜,單獨宴請付湛清。
付湛清依邀前來,看他神色,顯然並不意外。
“燕太傅。”付湛清深深作揖,“晚輩多謝大人救命之恩。”
“客氣了,狼王不過嚇唬你,他不會殺你的。”燕思空輕笑,“ 你還不值得他殺。”
付湛清訕道:“今日在太傅大人麵前丟醜了。當年大人為平梁王之亂,獨身使敵營,憑著三寸不爛之舌收複一城,跟我現在年歲差不多吧。”
燕思空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許久前的事,我早忘了。”
“便是幾年前,大人出使察哈爾,硬生生從朝廷手中搶走了與察哈爾的締盟,為封家軍穩固了大後方,那也是轟動天下的事件。”
“你的老師,可是最不喜歡巧言令色之人。”燕思空調笑道,“當年他就看不上我,他怎麽就看上了你呢。”
付湛清也笑了笑,他猶豫了一下,有些羞赧地說:“其實老師說過……”
“說過什麽?”
“說……說我與大人 ,有點像。”
燕思空挑了挑眉。
付湛清有一絲緊張,他忙道:“大人是人中龍鳳,絕世英才,絕非我等凡夫俗子可以比擬,這話說出來,確實顯得我自吹自擂。”
燕思空哈哈笑道:“我懂了。”
“大人懂什麽了?”
“我懂沈鶴軒為何將你收入門下。”燕思空淡笑著看著付湛清,“你若不懂,便回去好好的想,仔細的想,這才不辜負你老師對你的期待。”
付湛清轉了轉眼珠子:“多謝大人提點,晚輩一定好好的想,仔細的想。”
“我知道有些話,你不敢對狼王說,狼王也懶得聽你說,必然是隻能對我說的,或者,專門對我說的。”燕思空親自給付湛清倒了酒,“說吧。”
付湛清舉起酒杯,敬了燕思空一杯,二人對飲。
放下杯盞,付湛清歎了一口氣:“楚王本打算派老師來,但老師提議先由我來探探虛實,老師確有許多話,要我轉達太傅大人。”
燕思空靜靜地聽著。
“大人給老師的兩封信,老師都收到了,第二封信……”付湛清苦笑道,“老師氣得大發雷霆。楚王在絕大多數事上都很依仗老師,但楚王對皇位執念太深,因與卓勒泰暗通一事,老師與楚王險些翻臉,他是堅決反對為爭皇位而犧牲遼東的,但他沒能阻止楚王,後來他見大勢不可挽回,隻好將計就計,勸楚王分兵來廣寧,一來救遼東,二來圍狼王。”
燕思空冷笑一聲,與他猜得八九不離十。
“大人。”付湛清憂慮道,“不得京師,楚王是絕不會罷休的。如今狼王在京畿之布兵,多於楚軍,且有城可守,糧草充足,若狼王不退,楚王恐怕打不進去,可楚王不退,狼王不得自由,如此僵持下去,隻是兩敗俱傷,苦的,還是無辜的將士和百姓。”
“這道理我豈會不懂。”燕思空看著付湛清,“可你覺得狼王會把好不容易打下來的江山拱手讓人嗎?”
付湛清歎道:“是啊,可待我返回大營,楚王就要派兵攻打廣寧了。”
燕思空悶頭喝了一杯酒。
“大人。”付湛清凝望著燕思空,試探著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狼王非讓出京師不可,與他什麽,他才會答應?”
燕思空直視著付湛清,勾唇一笑:“你說呢?”
付湛清眨了眨眼睛:“晚輩不敢妄自揣測。”
燕思空又喝了一杯酒,心頭思緒翻湧,付湛清的這個問題,正是他絞盡腦汁在思索的。
“大人少喝幾杯吧。”付湛清溫言勸道。
“我還未醉過。”
“是啊。”付湛清淡淡一笑,小聲說,“大人怕是隻醉人。”
“什麽?”燕思空沒聽清。
付湛清抬頭看著燕思空:“大人一心為狼王籌謀,為廣寧竭力,可為自己著想過?”
“爛命一條,有什麽可著想的。”燕思空嗤笑道,“我燒楚軍糧草時,便沒打算活著回來,奈何老天爺不收我,還要罰我繼續在這紅塵中掙紮翻滾。”
付湛清皺起了眉:“大人怎會這樣想?大人在我心目中,是出塵脫俗的天人,理應有一個好前程,或好歸處。”
燕思空失笑:“你太高看我了,也不知你到底聽了什麽市井傳言,那些說書的,為了多賺幾錢茶水,可什麽都編得出來。”
“我不聽旁人的,眼見為實。”付湛清道,“而且,老師口中的大人,也與世人說的不一樣。”
“啊,也是,你在市井之中,又怎會聽到關於我的好話呢。”燕思空笑道,“他們都叫我……嗯……‘騎牆公’,沒錯吧?”
付湛清垂下了眼簾:“世人不懂大人,有朝一日,若我能登閣拜相,我必為大人正名!”
“不必了。”燕思空輕輕搖搖頭,“我犯過很多難以彌補的過錯,背叛、利用過很多人,遭天下人恥笑,並不委屈,我不在乎身後之名,隻在乎生時的未完之事。”
付湛清的眼眸中難掩傷感。
“湛清,也許這是你我此生最後一次相見了,你確有幾分像我,望你不必犯我犯過的那些錯。今後無論身居廟堂與江湖,無論做什麽官,為誰的臣,都以民為重,以社稷為重,複我大晟海晏河清、威加宇內的太平盛世。”
付湛清眼眶一熱,他站起身,朝著燕思空深深鞠躬:“晚輩,謹記於心,莫不敢忘。”
燕思空也站了起來,朝他拱了拱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