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上的照片，赫然是成夫人的模樣，構圖，光影，角度均是契合，她雖衣著中式，但與偏美式的房間有股異樣的衝突和矛盾的和諧。

    從攝影角度講，這就算不是全然沒有缺點的一張照片，卻也不至於是成夫人口中的“什麽東西”，更何況她看了便勃然的大怒。

    “我給你機會，是因為相信小川，可你呢！你這是做的什麽東西！把我拍成這樣你是故意的嗎！”

    她顯然氣急，甚至失去了保持的風度，疾言厲色，“刪！快給我刪！你也走！趕緊給我走！”

    與她的氣急敗壞相比，顧嘉寧可以說是平靜的。

    她沉默的拿過筆記本電腦，卻也沒合上。

    她的平靜讓成夫人越發惱怒，她認定自己受到了侮辱乃至愚弄，她伸手就要按鈴喊人，看樣子一點臉麵也不想給顧嘉寧留了。

    “成夫人。”

    顧嘉寧開口，聲音仍然是冷靜，她說，“我能問一句，您為什麽對我這張照片不滿意嗎？”

    “為什麽？！你是認真的嗎？你沒有眼睛嗎！你拍的那個……你自己看看，打眼一看的問題，你問我？嗬！顧小姐，我再跟你說一句，請你出去，現在，立刻馬上！不然別怪我不給你麵子！”

    “您覺得這張照片，醜嗎？”顧嘉寧突然說。

    成夫人一怔，沒想到她這樣直白說出來——畢竟她這個照片裏的人還在場，說照片裏的人醜不就是在說她？

    她臉色越發難看，那是精致的妝容都無法掩蓋的難看，她看起來，甚至比顧嘉寧第一眼看到時老了五歲不止。

    惱怒，憎惡，甚至是憤恨。

    她盯著顧嘉寧，好像她是她的什麽敵人。

    顧嘉寧說：“請您回答我，是因為，您覺得，我拍的這張照片，太醜嗎？”

    “顧小姐！”

    “請您回答。”

    “來人！來人！給我請她出去！”她氣到手都在顫，起身就要往外走。

    “成夫人，”顧嘉寧也起身，卻是重了語氣，“您知道嗎，我在給您看照片之前，就大概猜到您會是這種反應。”

    她的話，讓憤怒的成夫人一頓，她驀地轉頭，“所以你果然是故意的？！你到底是什麽人！我告訴你，還從沒有人敢這麽愚弄我！顧小姐，這件事我們成家一定會追究到底！”

    顧嘉寧搖搖頭，“您誤會了，我一個外地人在這打工，得罪您對我一點好處都沒有，何況還有成仁和……蔣川在裏頭，我又怎麽會愚弄您。”

    成夫人肅著神色，“所以，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還是方才那句話，我來，是來找原因的。”她表情平靜，眼神沒有一絲閃避，“我多少在這行混了些時日，不至於分不出美醜，成夫人，我知道您嫌棄這張照片的原因。”

    她說著俯身，將電腦托在手上，略微縮小了屏幕上的照片，讓成夫人再次看到。

    但即便是小圖，也讓成夫人露出擰眉的神色。

    “我見過您之前不滿意的照片，每一張都比這張精修了許多，每一張都很美，我初見時便很疑惑，為什麽那樣的照片您還是不滿意，甚至照片裏的您，給我一種……”

    她頓了下，斟酌措辭，“抵觸，尖銳，不配合。”

    成夫人驀地看向她，眼神淩厲。

    顧嘉寧沒說話，手在電腦上點動幾下，調出一組圖來，正是成夫人先前拍的照，“您請看。”

    成夫人臉色依舊難看得厲害，讓人毫不懷疑她下一刻就要摔門而去，但不知怎的，在顧嘉寧說出這些之後，她仍照她的話，向電腦屏幕看去——

    屏幕上，都是她的照片。

    不同風格，不同場景，不同裝扮，相同的……

    隻有她。

    她的妝容一樣的精致，衣著一樣的費了心思，表情也管理得很好。隻是，眼神……

    她終於明白，顧嘉寧所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了。

    “您……眼神裏總是壓抑著煩躁，精修的圖，即便能變化些周身的氣質，但眼神的東西很難改變的，”顧嘉寧聲音平靜，話家常一般，“成夫人，這種感覺，在我親自給您拍照的時候感覺尤甚。”

    “您大抵不知道，先前與您泡茶說話，您的狀態和我一拿起相機，從鏡頭裏看到的您，判若兩人。所以我心裏約莫有了判斷。”

    她手指滑動，點出自己方才拍的照片，“而這張照片，越發證明了我的判斷。”她看向成夫人，眼神溫和，點點真摯，“夫人，您不要把我當攝影師，當成給您拍照片的人，您可以把我當做橙子的朋友，當做一個小輩來說說，您抵觸拍照的原因，到底是什麽嗎？”

    成夫人的臉色幾經變換，在聽到兒子的外號時，眼神裏最後的怒意終於散去，她的身上，開始有淺淡的疲累感滲出。

    顧嘉寧一手托著電腦，另隻手去扶她，她擺擺手，自己在沙發上坐下，眼神微低，神色仍是變換。

    顧嘉寧便悄悄走到對麵，將電腦放在一旁，也坐了下去。

    她欠身，將泡茶的茶端過，沒說話，隻放在成夫人麵前。

    茶香嫋嫋，奢華的包廂裏，成夫人沉默了好一會，才說，“你早就知道了吧。”

    顧嘉寧抬眼。

    成夫人看著她，“原因，我不願意拍照的原因，抵觸的原因，你早就知道了吧。”

    顧嘉寧沉默了下，緩緩點頭。

    成夫人一笑，有點自嘲，“果然。我還自以為……嗬，沒想到，被你個年輕的丫頭都看出來了。”

    成夫人說著，反而神態放鬆起來，她周身氣質也跟著柔和許多，顧嘉寧迎著她的打量，說，“先前說，我媽跟您年紀差不多，可能我比較懂家長的心思。”

    “家長？”成夫人笑了下，“你倒是……會說話。”

    她這樣的措辭，讓成夫人下意識將她放到自己兒子的同齡小輩的位置上，而不是跟她隻有工作關係的一個姓顧的拍照的人。

    “是啊，我這兩年，很厭惡拍照這件事，”成夫人端起茶盞，緩緩喝了口，“你看這茶，第二道，趁熱飲用為最佳，像現在，水涼了，再同樣的一杯茶，也不好喝了。”

    茶盞放下，她聲音歎息一般，“人也一樣，老了，就是老了，掩不住的。”

    “你知道嗎，我以前很喜歡拍照片的，每年各個時節，尤其孩子們都在的時候，我是張羅最積極的一個，為什麽呢，覺得是個紀念，將來老了再看，才知道我這大半輩子都怎麽過的。”

    “可是沒想到，這個老，來得這麽快。”

    顧嘉寧看向她，“您看起來，比我媽年輕十歲不止。”

    她這話並不是討好，她說的是實話，她家蘇女士，從她很小的時候就一個人帶她，又要工作又要照顧她，且她是個要強的人，別人家孩子有的，她也盡全力都給了顧嘉寧，因此在顧嘉寧關於以前的記憶裏，她總是在忙碌的，工作一份接一份，早上的，晚上的，經年的勞碌讓她的皺紋來得比旁人更早更深。

    顧嘉寧想起離開家前最後一次見到老媽，她穿了旅行團統一的衣服，就那種校服一樣寬大沒什麽樣子的衣服，還有頂紅色的帽子，老媽穿起來在鏡子前照，顧嘉寧乍一看，才意識到老媽真的老了——她看起來跟那些跟團遊的白發老太太，太像了。

    那是屬於老人家的姿態和背影。

    而在那之前，顧嘉寧心裏一直覺得還是在自己讀書的時候，蘇女士隔著電話罵她名次怎麽又下降了，讓她回家小心點的時候。

    時間是個無情又狡詐的東西——流逝得快而不給人知覺。

    顧嘉寧眼神微澀，垂了垂眸子。

    成夫人過了半輩子，見人無數，一旦她沒了下意識對拍照乃至拍照的人的抵觸之後，她看顧嘉寧便很容易看明白起來，她的麵色開始真正的緩和。

    “我知道你這話不是恭維我，”成夫人看著她，“這幾年，我為了慢些變老，各種美容用品醫美手段我都用過，這麽多錢和心思花下去，要是再沒點作用，我估計越發失態難以自持了。”

    “追求美，並不是什麽錯事。”顧嘉寧說。

    “是啊，追求美不是什麽錯事，可……不能坦然接受自己越來越老，不能坦然接受醫美手段再勤，也隻能減緩我變老的速度，不能接受這些，以至於連自己都不願接受，這……大抵不能說是對的了。”

    顧嘉寧沒有說話。

    成夫人笑笑，“你想告訴我的，就是這個吧。”她說著，目光在她電腦上微落，“那張照片，我一看就惱了，不是因為別的，隻是因為那照片，跟我太像了。”

    顧嘉寧張張嘴，到底沒說話——其實，那張照片她也是修過了的，至少皮膚狀態是好了許多，隻是仍沒掩住成夫人眼裏散發的躁意和抵觸。

    再好的構圖光影，也抵不過一個那樣的眼神。

    成夫人說的，大概是照片裏的她透露出的這種感覺吧。

    顧嘉寧看著眼神自嘲和疲累的成夫人，大抵是因著想到了老媽，她聲音甚至帶了些急切，她說：“讓我幫您！”（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