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媽說的其實沒有錯，是啊，她就是在為她好啊，她已經為她好了那麽多年，她從沒哪個時候懷疑質疑過，隻是……

    為了她好的，就一定……是對的嗎？

    難道不是隻有她自己才清楚，什麽是自己想要的嗎？

    走在街上，顧嘉寧混沌的思緒裏突然湧現出這兩句，而這些，是她在報考的那一年裏，沒有勇氣說出的……

    那場冷戰的最後，到底是她……妥協了。

    她記得清楚，那是挺悶熱的一天，隨著報考時間一天天過去，她的煩躁也終日堆積，那天，她也是像這次一樣，漫無目的的走在街上……

    悶熱的天氣，蟬鳴得惱人，她走著走著，就到了老城區還沒改建的一片，蒼蠅小館遍地，正是中午，更是嘈雜——不遠處就是個工地，中午的時候，附近的工人很多會來這裏吃飯。

    她平時走過這裏是會繞路的，因為說實話，這片挺髒挺亂的，聽說這片的房子基本是出租的，而租戶魚龍混雜什麽人都有，老媽之前特地囑咐過她，沒事不要來這邊溜達。

    想到這話，她步子加快，想快些離開，但剛要走過街角的時候，她卻突然聽到……

    老媽的聲音。

    她以為聽錯了。

    這個時間，老媽應該去上班了，那家廠子在城郊，怎麽會……

    下意識的看過去，她就看到那家擠擠嚷嚷的蒼蠅小館裏，老媽端著兩大碗麵，熟練得給人端去桌上，那碗麵應該是湯特別多，不小心灑出了一些，老媽就一個勁兒說不好意思，那桌的客人倒是不介意，好像是認得老媽的，還問她，“蘇姐，你閨女今年高考吧，考得怎麽樣啊？”

    顧嘉寧聽到這一句，才突然反應過來似的，亂著步子，快走幾步離開正對麵館門口的視野……

    她聽到老媽挺高興的說，“那還用說，考得好著呢！”

    那客人順口說，“那還挺好，還是閨女省心啊，不像我兒子，叛逆啊！這都上高中了還一點都不聽話，我說他兩句吧，你猜怎麽著，他還跟我頂著來！嘿給我氣得……”

    “可不就是，閨女省心，貼心，我閨女從小就聽話，沒讓我多操一點心……”

    這些聲音，在嘈雜的聲音裏精確的落入顧嘉寧的耳朵，她想，倘若不是悶熱的空氣讓人難受得那麽明顯，她可能覺得是自己熱出了幻覺——

    老媽沒有去廠子上班，怎麽反而在這裏……

    但很快，她聽到麵館有人說，“蘇姐啊，閨女都考上大學了你還在這當服務員呢，以後不得等著享福算了，趕緊辭職啊。”

    “那都是以後的事了哈哈，過四年再說。”

    “說起來蘇姐來幹多久了？你們那廠子怎麽說不要人就不要人了？我那個表外甥還說去打個暑假工呢……”

    “仨月了，”老媽的聲音傳來，她說，“別提了，說是效益不好裁員，反正上頭的是咱們也不懂，人家要你走也沒辦法……”

    “那可不成啊蘇姐，按說這得給你們補償的，你們要了沒？”

    “一人給了幾百塊讓我們走，不然讓我們去申請什麽仲裁去，唉……我哪有那個精力跟他們拖……”

    “那你可虧咯，你要托托人什麽的，至少得拿倆月工資呢……”

    後麵的話，顧嘉寧沒大聽進去了，她聽到這裏，腦中已經空白了一片……

    老媽被裁員了？

    已經三個月？

    那這段時間……

    她都是在這裏打工？

    那豈不是從她高考前那段時間到現在，老媽都……

    她竟然一點也沒察覺？

    擁擠吵嚷的館子裏，老媽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她是要強的，是絕不會讓外人知道，她口中懂事又體貼的女兒，正與她連日來的冷戰，不跟她說話，甚至不吃她做的飯……

    那一天，顧嘉寧幾乎是落荒而逃的。

    她一路跑回家中，看到桌上倒扣起的碗碟，掀開來，是老媽給她留的飯菜……

    她再也沒忍住，一下哭了出來。

    那天下午，她待在自己的小房間裏，哭了很久，也想了很久——說她沒主見也好，懦弱也罷，看到那樣的老媽，她已然沒有再堅持下去的勇氣。

    傍晚的時候，老媽還沒有回來，她坐在飯桌前，默默吃了老媽留下的飯菜，然後去了蔣川家。

    在這之前，她沒有跟他說起過她跟老媽冷戰的事，在這之前，她認定自己最終會報他幫她選的那所學校，跟他在同一個城市，學校離得也不遠，她甚至已經幻想出許多的橋段——比如兩人在食堂共用一個飯卡，一三五她去他學校吃，二四六就拉他來自己學校，周日就可以出去吃頓“大餐”……

    比如下大雨的時候她沒帶傘，然後他把自己的外套脫下給她披著，她就穿著他的衣服回去，再用好聞的洗衣粉把衣服洗幹淨，等曬得幹燥溫暖的時候，她給他送回去，他穿起來的時候，聞到跟她身上衣服一樣的味道，就會想到她……

    她幻想了許多這樣的橋段，並認定它們會變作事實，但沒想到，再次站在他家門口，再次要見到他的時候，她要跟他說的，卻是……

    “對不起，我不能報那所學校了……”

    說出這話的時候，她聲音有些顫，手握成拳，約莫是緊張的，但其實腦中一片空白，隻機械似的說著自己早就斟酌好的句子。

    但她出口的話，始終隻有這一句。

    他站在那裏，她能感覺到他冷凝的臉色，他嘴唇微動，卻隻說了兩個字，“理由。”

    “我……抱歉，我不能……說。”

    她臉上漲紅，聲音有些低，這樣回答他。

    當時，是為什麽沒有告訴他呢？

    她尚且不明晰的思緒裏，其實並沒有什麽真正的原因，隻是模糊得不想讓他覺得是老媽的原因才讓她放棄他選好的學校，不想讓她覺得是老媽在逼她做選擇……

    他想讓她覺得她老媽，是個非常非常好的媽媽。

    這樣模糊的意識，讓她第一次的，沒有跟他說實話……

    她看到他眉心擰起，原本在她麵前放鬆的姿態，變得冷凝而陌生，她記得三年前她才見到他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的模樣……

    “顧嘉寧，”他盯著她，鏡片後的眸子很冷，但他的眼神卻是緊緊盯著她的，他說，“我再問你一次，告訴我，為什麽。”

    她張張嘴，卻什麽都沒說出。

    “很好，”他忽而扯了下嘴角，笑得又薄又涼，“我懂了。你現在是因為不能告訴我的原因，要放棄選擇好的學校是嗎。”

    “我……”

    “如果是對不起的話你不用說了，”他一下打斷她，“報考那個學校，去哪個地方，都是你自己的選擇，我本來也無權幹涉。”

    “蔣川……”

    “夠了顧同學，你的話說完了嗎？說完你可以走了。”

    他眼神那麽冷，她想說點什麽，但眼眶卻是沒出息得發酸，她也有些委屈，這次是她不對，可是他就因為這一次，就否定了過去三年……過去三年的所有嗎？

    就因為這一次，她以前做的就什麽都不是了嗎？

    就因為這一次，他就要跟她這樣劃清界限的架勢嗎？

    她轉身跑走，出門的瞬間，他叫住她，對她說了最後一句，他說，“顧嘉寧，你最好……不要後悔。”

    後來怎麽回到家的，怎麽跟老媽說出的，這些已經記不清楚，隻記得老媽聽到她的話時，眼眶發了紅……

    那時候她想，她是不會後悔的。

    這樣的選擇，不是為了老媽，她是……為了自己。

    她是為了讓自己心裏過得去，所以以後，她也絕不會後悔。

    如今，轉眼挺多年過去，她想她還是不後悔的，她也沒怨過老媽，就算那些年裏，她厚著臉皮再次靠近那人想讓他消氣，又想盡辦法增加與他相處的時間，甚至後來因為種種與他分了手的時候，她都沒怨，她隻是……

    隻是偶爾會想，倘若那個時候，她選擇了另一條路呢？

    她原本，是可能選擇另一條路的，那樣她會在心儀的學校裏，學著心儀的專業，也靠近著心儀的人，距離產生的矛盾，在他們之間就不會產生，那麽後來……

    他會不會，就會多喜歡她那麽一點？後來走的時候，他會不會……也會因為她而猶豫一瞬呢？

    她不怨老媽，她怨的，始終，是自己。

    在所有的解決方法裏，冷戰是最糟糕的一個，而她，卻偏偏選擇了這樣一個方法，或許那時她若是跟老媽好好溝通，心平氣和的去聊一聊，後來的這些，就都可以改變了……

    假期的街道人來人往，小綿羊在車輛中穿梭而過，這個城市很多地方沒變，也很多地方變了，當年那個髒亂差的城中村，已經拆遷重建了，她循著記憶走過那條街角的時候，眼前的一切已經全然陌生。

    記憶裏那個蒼蠅小館林立的街道，已經變得寬闊而幹淨，還建起一座寫字樓來，她站在路邊，她想，這一次，她不想讓幾年後的自己回想起來的時候，像如今想起當年的時候那麽的……悔和怨了。

    等情緒稍平一些，等她能從容麵對老媽的情緒時，她就回去。

    但現在，她去哪呢？

    站在熟悉的土地，她第一次產生了一股迷茫。

    索性，漫無目的的走吧……

    好在她雖出來的急，但手機在身上，便到底是給老媽發了信息，說晚些回去。

    意料之中的沒有回。

    老媽，約莫還在氣頭上。

    她拿著手機，便這樣走過了許多地方，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期間遇到過熟人，寒暄之後各自分開，等天色漸晚的時候，她不知怎麽到了……他家附近。

    是了，蔣川的家……

    或許房子已經賣掉了，時隔五年，她都沒有來過這個地方，自從跟他分開，她下意識遠離與他有關的一切……

    但怎麽會……

    這個小區的地段比她家好太多，就是現在，小區環境也保持得很好，她站在小區對街，沒有過去。

    走了太久，腳酸得厲害，她就在路邊坐下，怔怔看著對麵進進出出的人。

    天色暗下，路燈亮起，小區裏家家開始亮燈，看起來溫馨極了，她就這樣看著，仿佛能看到讀書時候的自己，以無數的模樣出現在這裏，而每一個的她，臉上的表情卻是同樣的……

    是歡喜的，也是掩飾著歡喜的……

    回憶像藤蔓，將她包裹，細細密密，讓她喘不過氣。

    她胸腔發悶，眼眶有些幹澀，便伸了手抱住膝，將額頭抵在膝蓋，微低了頭閉眼，想讓這股情緒快些過去……

    身邊，有說話聲，腳步聲，時遠時近，她都沒有抬頭，直到……

    一道腳步聲越來越近，在她麵前……停了下。（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