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三、活在影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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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月20日下午19時36分,救災現場和往日一樣三三兩兩的搜索、挖掘、起重。初夏的夕陽已經開始變成紅色,陽光從西麵廢墟塵埃上折射過來,仿佛塵土都被染上了鮮紅的血色。震後這些日子裏,除了奮力參與救援的隊員,與偶爾突破生命奇跡的幸存者,很少能夠看見其它生命再在這片土地上出沒。然而今天,也許是為了映襯這片晚霞,從西側山穀上掠過了幾隻鴻雁,蒼涼了哀鳴響徹整個山城,那聲音足以讓每一個人都抬頭仰望著她的存在。

    白歌攀爬在一片建築廢墟堆裏,每一步都要都走的堅實,身後時不時會有鬆散的石塊滑落。在攀爬廢墟的時候,隊員與隊員之間自然保持著10米以上的安全距離,他們之間通過係在腰間的繩索相互警惕著。

    “白歌,白歌!指揮中心要你立刻返回回營地。“在廢墟下方的隊員衝著石堆上的白歌喊道。

    白歌下意識地追問了幾句,在沒有更多信息隻知道要迅速返回營地的情況後交接了手中的探測儀便離開了。一路上,白歌內心都在揣測究竟是發生了什麽。

    太陽西斜漸漸落進了山穀,地平線上那朵鮮紅的雲似乎要將所有的紅色全部釋放出來。白歌走在返回營地的途中,麵朝著那片斜陽,背光的身影拉的很長,一直刺進遠處的陰影裏。遠遠的便能望見營地帳篷門前站著下宇,一直摸著脖子向這邊眺望著。

    下宇看著逐漸走進的白歌,沒有任何猶豫,將自己早已想好的說辭和盤托出“你女朋友墜樓意外身亡了!警察隻在現場找到一封遺書。目前還沒有證據顯示是他殺。你快收拾收拾回去吧,這邊已經安排好返程的順路車。“

    “怎麽會……“白歌欲言又止,他明白此刻下宇一定是用最簡潔的語言描述出最準確及時的消息。他愣在下宇的右前方,雙手不自然的垂吊在身體兩側,眼睛似乎看著遠方隻剩一縷的殘陽,白亮的眼仁中還泛著閃閃淚光。他沒有再多說什麽,隻是將雙手插到褲兜中,低著頭從下宇身邊走過。

    “哥,20分鍾後,車在山口公路旁等你。“下宇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這個一同戰鬥在救災一線的老兄,隻能看著他的背影,在夕陽中越走越遠。

    白歌在很小的時候由於工業事故失去了父親,在後來的十幾年中,是母親一邊工作,一邊無微不至的提供盡可能優越的物質。母親的形象在白歌心目中不僅僅是親情,更是一種絕對信賴的存在。直到在大學碰到鄧雨,才將自己的心托付給第二個人。

    上了車,白歌徑直走到最後一排靠窗的位子,將匆忙打包的行李丟在座位旁。此時此刻,在他腦海中,除了情感上的悲傷,就是無盡的問號。小雨是一個樂觀、活潑的女孩子,當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她開朗的性格總能像陽光一樣灑在白歌身上,讓白歌在平淡的生活中多出幾分色彩。小雨是一個從不悲觀的人,似乎所有的矛盾,到了她那裏,都是生活的調味劑。印象中最喜歡她15度上揚的嘴角,讓人不自覺的舒心。如果用一句話來形容,小雨的美像是一張素描畫,用黑白構成的圖象並沒有那麽複雜,但是每一筆都勾勒的如此清新。長發披在肩上,當微風拂過的時候,發絲清揚,像極了清水池中一朵聖潔的蓮花。

    在白歌所有記憶中,沒有一片能夠和自殺相關聯,內心深處早已經將這個選項排除幹淨。唯獨隻有小雨留下的那封遺書,也許能夠帶來一絲線索。

    車緩緩使出了山區,漸漸行駛到平坦的公路上,四周可以看見的廢墟越來越少了,由全國各地聚集而來的物資卻越來越多,他們堆積在距離災區核心三百公裏開外的地方。車窗外遠處的地平線隨著汽車行駛忽高忽低,呈現出各色不同形狀。這令白歌想起了曾經還住在廠區筒子樓裏的生活。

    他的父親是個技術工人,在整個廠區,鉗工手藝都是數一數二,這在那個基本還沒有數字化車床的時代,算得上工廠的技術骨幹。白歌家緊臨客廳的東麵有一麵掛滿了榮譽稱號的牆。在他看來,這些紅色的錦旗與證書,承載了兒子對父親的自豪與驕傲。

    記得那是在上小學的某一年,工廠大院裏發生了一件家喻戶曉的大事。這個工廠是國營器械廠,生產最基本的農用機械,每當農忙季節要來臨的時候,總會有各色各樣的展銷。附近的鄉鎮生產隊都習慣於在這個時節補充些工具。久而久之,除了器械展銷外,逐漸形成了臨時的農副產品集貿市場,各村各戶都趕在這個季節把自己手頭攢下來的農產品交易出去。

    每逢這個季節,白歌總是夥同大院年齡相仿的小夥伴們搜羅新事物。這一次也不例外,白歌帶著幾個虎氣的孩子大搖大擺的走在農貿市場,一邊走,一邊把腦袋轉到相反的方向,故意指著眼睛看不見的那邊說“這是大田莊的雞蛋,這是官村的鬥笠,這是王家店的手工燒餅……”。顯然這段記憶,成了白歌對兒時最多彩的一段。

    天漸漸黑沉下來,市場上來自各地的商販有些返程過夜,有些就著附近空曠的地方搭棚混過一宿。這幾天時間,往往也是這個廠區最熱鬧的時候。白歌和幾個小夥伴正坐在市場後邊的牆頭上觀望,遠遠看到一個穿著奇怪的婦人由遠處的廠房拐角走過來,頭上圍著紅色的頭巾,身上穿著老式的花棉襖,腿上一條黑色的棉褲配上一個深紅的布鞋。在他們回憶中,這樣的打扮似乎隻在趕集表演花子戲裏邊看到過。隻見那人步行緩慢,走到菜場東南角一戶售賣鮮羊奶的攤前,打上那麽一滿壺,又踉踉蹌蹌走回去了。

    起初幾次白歌和他的小夥伴們並沒有在意。一天、兩天、三天那個婦人都按照同樣的時間做著同樣的事情。

    那是一個剛剛下完春雨的陰天,白歌他們終究抵不住好奇心的驅使,決定尾隨婦人看個究竟。他們躲在婦人出現的拐角後邊,悄悄騎在矮牆上觀察者一舉一動。她還和往常一樣,用不急不慢的速度,走到羊奶篷前,打了一壺羊奶,又緩緩的走了回來。白歌緊緊跟在她後邊,隨她轉過牆角,前麵是一片50年代建的廢棄廠房,眼前這條土路,是通向廠房後邊村莊菜地的一條小路。

    三個小夥伴悄悄的注視著婦人的一舉一動,她走過廠房,走出廠區範圍,繼續向著前麵村莊的空地緩行著。

    “哎,白歌,我們回去吧,沒啥好看的了。一定是隔壁村的……”小胖子對著藏在路邊土堆後邊的白歌說。

    “隔壁村我們哪個沒見過?再說你見過隔壁村誰在這麽熱的天裏還穿著棉襖!”白歌轉過頭對著躲在後邊的小胖子說到。

    “白歌,快看!她掉下去了!”寸頭目不轉睛的看著前方目標。

    “不好。快過去看看。”白歌帶著三個小夥伴跑到婦人滑落土堆的地方。前方似乎是一口井,井底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到。

    白歌與小胖子與平頭商量一下,胖子跑的慢,留下來看著,平頭回去叫人幫忙救人,而他則四處找找看有沒有繩子能夠先丟下去試試看。

    不一會,白歌的父親就帶著廠裏的幾位工人趕到了現場,後邊還跟著幾個趕集的路人,都是聞訊前來幫忙的。小平頭一邊跑一邊繼續解釋“有人滑倒井裏了,就在剛才,快去救人”。

    白歌父親第一個感到廢井邊上,原來這是一個廢棄的塔基,大概是前些年建新廠房,從鎮裏引入高壓線時挖的高塔基,可是不知道什麽原因廢棄了。時間久了,外邊長滿了雜草,不仔細打量,還真看不出來有個豎井。

    一行人三三兩兩砍除野草開出了一條路,用頭頂的礦燈照了下,隱隱約約看到有個人摔倒在坑底。一行人在坑口,拴了木樁,綁了安全繩,找了一個臂力大的小夥子,慢慢順著斜坡滑了下去。下邊洞口處極窄,恰好能夠容納一人進出,那小夥先前看到有人,沒有半絲猶豫就下去救人了。土坑周圍的人都全神貫注的觀望著,白歌蹲在土路牙子上,與另外兩個小夥伴注視著下麵發生的一切。

    “哇!哇!嗚~哇!”洞下傳來一陣刺耳的哭啼聲。

    在場所有的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一怔。正在洞底救援的年輕人滑了一下,噗一聲,落到了坑底。

    坑口圍觀的人頓時砸開了鍋,各自議論著,甚至有圍觀者衝著救援的工人們喊:“還有個娃娃在裏邊,先把孩子救上來”。

    不一會,下到坑底的小夥子爬了上來,右手抱著一個光腚的小娃娃,肚臍上還連著一段臍帶,那小娃被抱出來的一瞬間,哭聲嘹亮,似乎整個村和廠子都聽到了。

    小夥慢慢爬出坑沿,動作相比下去的時候僵硬了很多,將孩子交給站在邊上的人。白歌看的真切,那人臉色慘白,白裏還透著幾分紫。雙唇微微的有些發抖,眼神渙散打不起精神。

    白歌的父親見狀過去摻扶,說“小張,滑下去沒受傷吧?是不是被嬰兒的哭聲嚇到了,沒有準備,誰知道還有個孩子。大人呢?她怎麽樣了?”

    那人緩緩抬起頭,微微帶些顫抖的說“女人死了,屍體都臭了……”。

    小張的這句話是白歌在現場聽到的最後一句話,隨後他們就都被趕回家去了。

    自打那以後,白歌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穿著棉襖的女人。

    很多年後,白歌從鄰居閑聊中無意聽得,當年掉在坑裏的女人已經懷孕十個月了,也許是走夜路不小心掉進了地坑裏,由於雜草叢生,幾天時間都沒有人發現。然而,肚子裏的孩子卻神奇的活了下來,熬過了120個小時,真是奇跡。那個孩子後來由隔壁縣上一戶人家領養,據說後來考上了研究生,並且出了國。

    白歌知道,也許隻是不願意承認,也許是時間久了,記憶開始變得模糊。大腦對於究竟有沒有看到那個女人每天打洋奶已經沒有了確切的證據。印在他腦子裏的,隻有那每天黃昏,提著奶壺搖搖晃晃走在夕陽下的身影。

    這些年過去了,白歌望著車窗外的地平線,突然想到了那個在最純真年代裏的童年往事。這個事情,也許正是他骨子裏要去探索未知的原動力。迷信與科學都隻是一個名詞,一切事物必定有其規律的主宰,隻不過這個規律通過什麽樣的方式呈現出來,能不能被我們所觀察,所理解。

    白歌回到學校,去醫學院的太平間看了小雨最後一眼,回到係主任那裏拿到了她走時留下的那封遺書。

    “死亡隻是開始”

    “丙申年秋見”

    諾大的白紙上邊,隻寫了兩行字。而這兩行字恰恰讓白歌掉入了深深的輪回。在人生的這一站,白歌用近乎顛覆來麵對麵目全非的世界。路上碰到的“人群”的腳步聲、幸存者逝去一瞬間的那張安詳的籃臉、以及女朋友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突然離世。發生在他身上的這一切,恐怕隻有“再次”見到女朋友的那一刻,才能讓他安心。

    白歌站在小雨離世的那個樓層,對著麵前的一切,用盡力氣喊出自己內心最深層次的困惑:“這個世界!你究竟是什麽樣子?”(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