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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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幫總堂

    一眾人脫了外套,鬱悶地憋在沙發裏猛吸煙。

    房間裏空調打得很高,是以有人額上已經密布汗珠。

    半晌,雷厲率先掐滅了煙頭,咬牙切齒道:“不要讓我查出誰是內鬼!”

    語出,眾人皆驚,有人站起來質疑:“雷厲,你的意思說今晚的消息,是幫中兄弟自己泄露出去的?”

    “雷厲,話可不能亂說。咱們出來混的,‘信’字第一,誰要是出賣自家兄弟,我第一個帶人砍翻他全家!”

    眾說紛紜,葛炮氣堵,煩躁地把煙頭扔在地上,鞋底反複碾滅。然後攤開雙手,做了個“停”的手勢。

    雷厲抱臂坐著,等他發話。

    “今晚的事,的確有點不對勁。是不是自己人幹的,還不能確定。但我絕不會姑息。敢和青幫作對,不管那人是誰,我都不會放過他。你們也都當心點,留意著自己手下。要是問題出在誰的分堂口下麵,自己來請罪。”

    眾人噤若寒蟬,雷厲鷹一般銳利的眸子掠過每人臉上的表情,然後飛快地收斂。

    這些人的表情看起來都差不多,他找不出什麽漏洞。若從利益上分析,這筆生意賠了,各分堂口也要受牽連。如果說有人覬覦老大的位子,上次龍釋來找麻煩,他們大可落井下石,坐收漁利,也不需要這樣大費周章。

    所以他可以肯定,那人的出發點不是為了個人利益。也不會是普通的青幫兄弟。

    這事查起來似乎毫無頭緒,但他卻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個人。

    是或不是,一試便知。

    *

    葛炮又交待幾句話後,眾人便紛紛散去。

    出了會議室,樂樂早就等在外麵。

    寒冬夜裏,風總是凜冽,樂樂卻沒有待在車裏,而是來回焦躁不安地走動著。臉頰和鼻子都凍得通紅,一見葛炮出來,卻先跑上前替他披上大衣。

    葛炮不由心疼地捏她小手:“這麽冷怎麽不去車上等著?”

    樂樂低頭,害羞地呢喃:“人家聽說幫裏出了點事,擔心你嘛。”

    兩人摟摟抱抱,親昵地上了車。

    車子駛動,樂樂靠在舒適的軟墊上,脫下身上那件名貴的皮草,小鳥依人地枕著葛炮的肩膀。

    “炮哥,看你心情不太好,是不是遇到什麽棘手的事?樂樂想幫你分擔。”

    葛炮怔了怔,大手撫著她滑膩的臉蛋,笑道:“沒什麽,就是生意砸了虧了點小錢。”

    樂樂淺笑,隱藏的眸子溢出一絲鄙夷。

    一公斤的白粉,二十萬的生意,虧了點小錢?

    好吧,看你能忍到何時。

    樂樂百無聊賴地捋著手指,眼睛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夜色,忽然啟口:“好好的生意,怎麽會砸了呢?該不是自己人搗亂吧?”

    葛炮的肩倏地一僵,樂樂臉上露出會意的笑。

    半晌,他扶正樂樂的身子,疑惑地問:“寶貝,你也這麽覺得嗎?難道真是幫裏出了問題?”

    樂樂佯裝天真地道:“炮哥,你想啊,這談生意的時間和地點都是機密,除了那幾個常跟著你的堂口堂主,其他人一概不知。要是普通弟兄,想泄露也沒法啊。”

    葛炮小小的眼珠轉了下,深深點頭:“如果真有內鬼的話,今晚跟我一起去談生意的幾個人,的確嫌疑最大。”

    樂樂倚在他胸前點頭,明亮的眸子裏閃現一道精光。

    *

    “所以啊,我們不如將計就計,讓葛炮懷疑那個內鬼就是雷厲,讓他們自己人咬自己人,不是更好?”

    電話裏,樂樂的聲音揚高了八度,夕銀不由自主地蹙起眉。

    “不行,我說過不能輕舉妄動。葛炮沒你想得那麽糊塗,雷厲也不是好惹的主。報仇的事,一定要一步一步慢慢來。”

    “夕銀啊--你什麽時候變這麽膽小怕事了?你不是都等了三年,就指望一舉扳倒青幫。現在就是個大好機會啊,讓他們自己內訌,隻要葛炮和雷厲一倒,其他人都是沒能力的,青幫自然就散了。”

    樂樂語氣激昂地說了一大串,電話裏傳來嘈雜的聲音。

    龍釋穿著拖鞋從樓梯上下來,正好與坐在客廳沙發裏打電話的夕銀對視上。

    夕銀看了他一會,又轉過頭,繼續講電話,但聲音明顯壓低許多。

    “總之你一個人不要輕舉妄動。我們還是按計劃進行。先不跟你說了,這個周末老地方約出來見吧,拜拜。”

    說完,飛快地掛掉電話,甚至有點心虛的感覺。

    龍釋走下來,坐在她身邊的沙發上,貌似不經意得問:“誰打來的?你那個高中同學嗎?”

    “嗯。”夕銀點頭,眼睛盯著電視不敢看龍釋。

    “我剛才好像聽你說什麽計劃的,夕銀,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夕銀猛地一怔,斜眼去看龍釋,卻見他表情嚴肅,眸光凝重地注視自己,趕忙又收回眼光,投到電視上,模糊不清地應著:“沒什麽,就是老同學聚會的計劃。打算這個周末聚一聚。”

    “夕--銀--”龍釋的聲音忽然拔高,帶著隱隱的怒氣,“你還想瞞我到什麽時候?那晚你說跟同學敘舊,結果弄得全身濕透了回來,害我以為你遇到歹徒!現在又說同學聚會,這次你是不是要弄得血淋淋,再嚇我一跳?”

    夕銀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終是沒有開口。以前對龍釋的質問,她是不屑回答的。但現在,每次找借口敷衍欺騙他,都會有種負罪感,好像自己虧欠了他。

    見她沉默著不說話,龍釋眼裏閃過一絲失望。負氣地扯過一張報紙,擋在麵前,把兩人的視線隔開,看起報紙來。

    夕銀在心裏長舒了口氣。眼睛雖然一直盯著電視屏幕,看到現在卻連電視裏在演什麽都不知道。

    半晌,龍釋忽然攤開報紙,推到她麵前,疑惑地問:“這是怎麽回事?”

    夕銀用眼角一瞥,心頭突地跳動,竟是關於那天半夜碼頭汽車爆炸的新聞!

    “這裏寫的事發時間,就是你出去的那晚吧。”龍釋手指著報紙上的一行字,牢牢地審視她。

    夕銀閉了閉眼,覺得頭皮發麻。他竟然這麽快就懷疑到自己身上了。原來,他對她從來就沒放過心。

    但還是逞強道:“巧合而已。那天晚上出去的人多了,難道各個都有嫌疑?”

    龍釋看著她,表情看不出喜怒:“這事發生在碼頭,據說是一輛摩托車與停著的轎車相撞,事發後,摩托車主跳江了。那天你回來時,身上是濕透的,但那天並沒有下雨。而且這車查出來,是青幫的資產。”

    龍釋越說下去,夕銀的臉就越白。到最後,終於忍不住拍響了桌子。

    “你這是在幹什麽?審訊犯人嗎?如果你是關心我,就少幹涉我的事。”

    龍釋覆在報紙上的手頹然地落下,連帶著報紙一起滑落。他的臉上滿是失望,還有淡淡的苦澀味道。

    夕銀不明白,他為何會有這樣的表情。這人究竟是怎麽了呢?時好時壞,時而對她溫柔包容,時而又嚴苛責問,川劇變臉莫過於有他快。

    “夕銀,你真的變了。”龍釋的嘴唇翕和,說話的聲音淡淡無力,卻又仿佛費盡全身的力量,“以前你怎樣任性妄為,我都由著你。因為我知道你本性是善良的,你看到一隻小動物都會流露出溫柔的眼神。但是現在的你,我真的看不懂了。為了報仇,可以無所不為。”

    “餘,樂,樂,”龍釋一字一字地咬著嘴唇說出來,“我派人查過了,她是青幫雷厲的女人。你最近頻繁地和她聯絡,是不是在計劃什麽?”

    夕銀本來覺得愧疚,當他說去查樂樂的身份時,眼神忽然冷了起來。

    “你派人去查了?你以為這是偵探遊戲嗎?”夕銀的臉色慘白,眼睛裏不是盛怒,反而是說不清的失落。

    她曾經也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愧疚,她可以遭受千人唾罵,但以為身後總還有個人是無條件相信她的。是的,結婚三年,黑龍幫的事他概不過問,全部交給她打理,她以為這就是無條件的信任,卻原來他什麽也不說,已經在暗中查她了……

    原來夫妻,是這麽脆弱的關係。

    夕銀冷笑,笑聲支離破碎:“沒錯,你查的都對。我不僅利用樂樂,還設計拆散她和雷厲,又把她推到葛炮身邊,毫無顧忌地犧牲她的終身幸福,隻為了完成我的複仇大計。你現在看清楚了?我根本不是什麽善良之輩,你後悔了嗎?”

    一連串的話,堵的龍釋完全沒有回話的餘地。

    兩人之間的空氣像是凝固了,難以流動。然後當支撐點達到臨界,她似乎聽見,空氣中有什麽碎裂的聲音。

    嘭--清脆,徹底。

    是心碎?還是情斷?

    說不清楚了,她也懶得再去說了。如果肉眼看到的都不是真的,還可以用心去分辨。如果連心都被蒙蔽了,還能怎樣挽回呢?

    龍釋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茫然。他曾經漂亮到讓她昏眩的桃花眼眸,睜了,又閉,睫毛就像脆弱的蝶翅,危險的撲扇著。

    夕銀好像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些晶瑩的東西。但她不能確定。

    許久,他從口袋裏伸出一隻手,攤開,白皙寬厚的掌心,平躺著一枚光澤閃亮的鑽戒。

    和他們的結婚戒指一模一樣的鑽戒。

    夕銀下意識地摸了摸無名指。那裏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她不小心弄丟了結婚戒指,曾經,龍釋用油性筆在她手上畫了一枚獨一無二的戒指,隻此一家。可惜,再好的油性筆,也有被洗掉的一天。

    現在,他的手裏,卻躺著一枚一模一樣的女士鑽戒。

    “這是我今天在你房裏找到的,掉在床下麵的地板縫隙裏了。”

    龍釋托著戒指伸過去,夕銀怔怔地看了半晌,卻沒有去接。

    龍釋從鼻腔裏溢出一絲歎息,然後手一斜,那枚閃亮的戒指順著掌心,滑下,落在地板上,又滾動了幾圈,靜止,默默地發光。

    夕銀的目光好像吸在了那枚戒指上,順著它滾動的軌跡,移動,定格。

    “我們,離婚吧。”龍釋開口,在那戒指停下來的一瞬。

    心底,有什麽東西,在一瞬間崩塌。

    潮水漫過的痕跡,鬆鬆的,散散的,濕潤了一片。

    唇,顫抖,然後緩緩地勾起。夕銀的臉上,溢出一絲笑容,僵硬的苦澀的笑容。

    她什麽也沒說,閉了閉眼,點頭,轉身上樓。

    身後,“啪”的關門聲,龍釋出去了。

    她沒有回頭,隻因淚水盈在眼眶裏,稍微的一點轉動,就會盛不住流下來。

    *

    倉皇的一夜。

    在枕頭上翻來覆去,歎息,反反複複地吐氣。胸腔裏像有什麽噎著,堵著。

    她明明沒有去想那個人了,為何總覺得腦袋裏像塞了團海綿,綿綿密密地吸光了她所有的力氣。

    折騰了一整晚,清晨,穿著睡衣走出房門。站在樓梯上往客廳看,一切都和她昨晚上樓前一樣。

    龍釋的拖鞋還在,他沒有回來。

    一步步走下樓梯,順手收拾昨晚的杯子,沙發靠墊。彎腰,撿起地上的報紙,還是昨晚龍釋拿來質問她那張。

    低頭的瞬間,看見那依然在角落閃光的戒指。

    它還是那樣安靜地躺在一隅,在它昨天摔下去的地方。

    那種感覺她知道,忽然失重,從某個地方高高地摔下去,粉身碎骨。

    搓了搓冰涼的手指,她撿起戒指,攥在手心。(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