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舒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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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年】

    這裏是新市除了機場和火車站之外最熱鬧的地方。

    長年的人流如梭把這個地方渲造出了時代感,明明是兩千年落成的,卻如十九世紀初期的深宅大院般蒼老。那無處不在的消毒水味道,讓這個地方充滿冰冷的陰森氣息,若不是樓頂那六個偌大的霓虹燈字——新市人民醫院,會讓人產生到了殯儀館的錯覺。

    天使呆的地方,人們把它稱為天堂。而與天使隻有兩字隻差——白衣天使呆的地方,人們對之卻並沒有過多的好感。

    收費處那個成天擺著死人臉收費的李姓阿姨,據說早年喪偶,寡婦至今,內分泌一失調就是三十年。任何心情明媚的人隻要瞧上她一眼,情緒就會像打了麻醉劑一樣漸漸無力,繼而暴躁,轉而變成對這所醫院的憤怒。

    婦產科手術室門口長得像黑猩猩的男人就明顯對李阿姨非常不滿,但是看到李阿姨肚子上結結實實碼著的三層肉後,心裏對自己的大肌肉很沒有信心,於是隻能找一個看上去像是好欺負的人撒氣。

    他老婆在五分鍾前被推進了手術室,早產,胎兒才七個半月大就不打算在娘胎裏賴著,想來這個繁複的世界瞧一瞧。

    我們緊鑼密鼓地進行手術準備,我卻在進手術室的時候被他爸給揪住了衣領。

    那個男人,穿著一件黑色的緊身背心,胳膊上的肌肉看上去比他老婆的大腿還要粗,滿臉橫肉,凶神惡煞,看著很不好惹的樣子。他揪著我的衣領衝著我歇斯底裏地吼道,“如果我的老婆有什麽事情,你們這些醫生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那些唾沫星子在完美的拋物線運動後,優雅地降落在了我的臉上。

    我用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臉,深呼吸了幾口氣以平複內心的憤怒,用最後的耐心說,“你最好先放手。”

    醫院裏每天都會有這樣的人。帶著不知道打哪來的自信,把自己膨脹成一隻大大的氣球,帶著要跟誰同歸於盡的瘋狂心情,在醫院裏橫衝直撞,逮著個小護士就先欺負一番,把醫院鬧成了他家農場——雞飛狗跳。

    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

    這裏對於我來說並不陌生,因為,早在幾年前,我們家的人就在這裏唱了好幾台大戲。

    從老爺子的中風,到舒翰雲的出生,再到一切難堪的事情發生,一切都與醫院脫不了幹係。

    用中國一個古老而又時尚的詞來說就是——孽緣。

    命運總是這樣,古往今來遵循著最原始的本色。無形中醞釀著有形,有形中又皆是無形,最後到事情發生的那一刻,才叫人恍然大悟——啊,原來如此。

    “舒喬!”文哥又在叫我了。

    沒我這個手術沒法進行下去,因為在手術台上我扮演著很重要的一個角色,比那些踮著小腳拿著碎花包半夜三更跑到人家家裏去接生的接生婆還要重要。

    ——端刀遞剪,擦汗止血。自然生產的時候還得抓著產婦的手大喊加油,最後那團濕淋淋的醜東西被生出來之後還得負責微笑著跟她說,“寶寶很漂亮。”

    ……

    對,我是一名醫生,學西醫的,考上了婦產科的研究生,從此刀下無不擺著兩條命。

    每次拚車,跟人家閑聊時總是會不可避免地被問到職業這個問題。我說我是一名醫生。然後他們就“哦——”了一聲,尾音拖得老長,好像很了解這個職業一樣,“當醫生很好吧,工資又高又輕鬆。”我禮貌地笑了笑,並不想過多地去爭論這個輕不輕鬆的問題。

    “哪科的?”對方像想起什麽似的又問。我回答說是婦產科,然後對方的表情就變得微妙起來了,似是崇拜又像不屑,似是尊重又像怨怒,比蒙娜麗莎還叫人費解。我始終都明白不了這個表情。

    我媽是這樣跟我解釋的:“人家醫生的手術刀下都隻躺著一條命,你手術刀下哪次不是躺著兩條命啊,像你這種半吊子醫生,手術的風險那麽大,生孩子這種事能給你玩嗎?人家挺著個啤酒肚,留著酒渣鼻討個媳婦不容易,再避過絕育的風險懷個孩子更加不容易,所有的幸福都壓你身上了,你說人家的表情能不微妙嗎?”

    ——我一細想,發現還是有點道理的……

    工作其實並不輕鬆,特別是剛開始的這幾年,剛開始工作的時候祈禱著手術刀下千萬不要出人命,後來變成了祈禱著不要被文哥罵,再後來,能夠坐下來好好吃一頓熱飯成了我最大的奢望……

    當初填誌願的時候我媽堅持要我學醫,並且結合網上的信息,親朋好友的反饋,鄰裏鄰居的七嘴八舌,給我列了當醫生的十大好處,有條有理讓我不能拒絕。她打著包票跟我說當醫生每天隻要翹著二郎腿坐在辦公室嗑瓜子就行,並且薪水還很高,最適合我了。

    ……

    她那時候似乎完全預料到了一個名叫許卓君的男人會把我改變得如此徹底。沒有他,或許現在我就是一個蹲在街邊抽煙喝酒打牌的小混混,而不是一個看上去挺人模狗樣的醫生。

    他總是喜歡對我說,“舒喬,如果再讓我聽見你說一個髒字,我就把你關到冷藏櫃裏和那些陰森森的標本睡一晚上。”其狠毒程度,簡直令人發指,看著那張溫文爾雅的小臉蛋,我就有種給他下老鼠藥的衝動——好吧,我確實也這樣幹過。

    但他最經常說的,卻是那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如他所言,一切都好起來了。

    可是他卻不在了。

    “才開始這幾年都是這樣過來的,熬過去就好,等你當上主治醫生,就不會有這麽累了。”手術後,文哥拍著我的肩膀,看似安慰,其實我比誰都了解這個老狐狸。我看著他才四十歲就禿掉的頂,思索著他下一句話大概就是,“今天我和你師母都沒有空,你下班後回家順路幫我把小潔接了吧,帶你那就行,你師母晚上會去接。”

    為了上班方便,我在醫院附近的小區租了間公寓,兩室一廳,一個人住著剛好。某天從小區出去,發現文哥也住在這個小區,他們家就在往後一棟,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三口人,於是接他女兒放學的任務就自然而言地落在了我的腦袋上。我一開始覺得抱上司的大腿是很自然的事情,畢竟關乎飯碗,可是——

    ——我一直都理解不了一個南一個北的方向是如何順的路,也不能理解他是如何用輕描淡寫的一個“帶”字把他那個哭起來能把隔壁的狗嚇得精神失常的女兒給蓋過去的。

    “……沒關係的,我還熬得住。”我努力讓自己的眼睛睜大,看上去很有精神的樣子,“再說,我現在一個人,除了努力工作——”

    文哥快語打斷我要說的話,“都過去了,你還這麽年輕。”

    我打了個哈哈,“說得你多老了似的,才奔五嘛。”

    “你這丫頭說話越來越不中聽了。”他把手裏的文件夾遞給我,“你去把這份資料整理整理,六點之前送到我辦公室。恩,今天晚上的手術,你也參加,多鍛煉鍛煉總是好的。”

    “我今晚有事,早上沒有跟你說嗎?”

    “說了什麽?”他不擅長記憶生活瑣碎的,想了半天,一拍腦門兒,“哦對,你早上跟我請了假的,今天你生日,還要去機場接人?”

    “恩。”我低頭翻看了一番資料,“我把資料整理完就走了啊。”

    “既然不參加手術的話,就不用整理了。”文哥拿過我手上的資料,“早點去吧,別讓人等。”

    “誒對了,”文哥又是一拍腦門,我看見了一根頭發從他的腦袋上優雅地飄落下來,那優哉遊哉的賤模樣,和他主人一個德行。“上次你師母的同學的表哥的三姑媽的小兒子的弟弟你見了沒有?”

    “……”我暗自咽了口口水,心中默默回憶了一番那個男人的模樣,“見,見了。”

    “覺得人家怎麽樣?據說可是銀行高管呢。”

    “文哥,說實話。那人長得就像一堆發黴的爛鈔票,我隔著老遠都能夠聞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惡臭味兒。他還試圖把我改造成那種人,你說我能幹嗎。”

    “人家可是銀行高管啊,年薪七位數的。”

    不怪文哥,他沒有見過那人,想象力也不是很豐富,不能理解我的痛苦是自然的。“文哥,時間來不及了,我,我走了哈。”

    “喂,你師母說這個不行還有他家堂舅爺的三兒子的四侄子!”

    “……”

    我一直覺得,我師母,那個留著利落短發,一臉幹練的女人,並不適合當一個踩著高跟鞋成天和客戶合同文件打交道的女強人,她應該沾上兩撇白色的小胡子,染白三千青絲,拿著撫須到月老廟,給人牽姻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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