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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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冬】

    當大雪飄飛的時候,你想到的是什麽?

    生命的無盡?造化的弄人?

    衝動的情感?懵懂的愛戀?

    或是那茫茫白雪下掩埋的肮髒敗落?還或是那風雨欲來的微風細撫?

    那時的我十九歲,在一個燈光昏暗的晚上,親吻了一個比我大十歲的男人,他溫文爾雅,容顏俊朗,姿態瀟灑,我該稱他為老師的——許老師。

    我蜷縮在沙發上,裹著厚厚的羊絨毯子,呆呆地看著窗外飄飛的雪花,暗自咬著自己的嘴唇,把腦袋埋進膝蓋,昏昏沉沉。

    寒風輕輕吹過,吹落了樹上綿軟的雪花,一團團落在綠色的草地上——他略微冰涼的唇瓣,微微顫抖,我恬不知恥地輕輕咬了一口……

    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大了起來,紛紛揚揚,像是堆滿罪惡的墮落河畔,這白雪,就是為來掩蓋——舌頭感受到了他口中淡淡的清香,那清冽的味道叫我著迷,我迷離地吸允著他的味道……

    若是雪可以粘附而上,那這天地間便是真正的銀裝素裹,那些精致的磚牆,都將裹上純潔無暇的外衣——他推開了我,牽扯到了傷口,鮮血馬上染紅了雪白的紗布,我被這刺眼的紅色驚醒,慌不擇路地朝房間跑去,不慎踢翻了醫藥箱,我連頭都不敢回。

    已經是淩晨一點的光景,我卻毫無睡意。

    手機擺在我的旁邊,我一直在思索著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好以信息的形式發給許卓君,說明這是個“誤會”,又或者破罐子破摔,把一切都坦言與他,還或者……

    手機短信編輯了無數次,又無數次地被刪掉,不管哪一種選擇,我終究還是沒有那個勇氣。

    紙老虎,果然是紙老虎。

    手機叮鈴響了,我顫抖著雙手打開短信,隻有兩個字。

    短短的兩個字,向我說明了與我一牆之隔的他,也是如此地糾結,或許他也和我一樣,縮在沙發裏,裹著厚厚的毯子,看著窗外紛飛的雪花,輕輕搖晃著杯中的紅酒。

    他說,“抱歉。”

    “……”應該是我來說的。

    他來說,原因也隻能是拒絕了。

    他是個很受歡迎的男老師,在學校不乏我這種沒皮沒臉的女孩子,堵在路上,遞給他一份精心烘烤的蛋糕,或是一份精美包裝的禮物,紅著臉告訴他,許老師我喜歡你。

    我們班那個叫李紫梓的女孩,從開學第一天就毫不避諱地表達了對許卓君的好感,並且以每周一次的頻率往他辦公室送巧克力——當然最後都便宜了我。

    而許卓君,這個君子般的男人,回複都是千篇一律,他說抱歉……後麵跟著一長串冠冕堂皇的客套話,看似溫和,實則無情,說得小女生們潸然淚下。

    我安靜地抱著手機,等著他那一串讓人心痛的話,但是良久,手機沒有響起來,我深吸一口氣,心想不能這樣逃避,應該主動去找他,否則,隻會離他越來越遠。

    我敲響了他的門,就在我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門開了。

    我不知道怎樣形容此刻我看到的許卓君,他那麽儒雅精致的一個人,竟然也會如此頹廢邋遢,薄薄的白襯衫已經起了皺,清爽的下巴長出了細細的胡渣,眼神疲憊,頭上的碎發俏皮地卷曲了起來。

    我看到了他房間小陽台上的桌子上放著一瓶紅酒,已經喝掉了三分之二,高腳杯中還殘留著一圈酒漬。

    “我的天。”我驚訝地看著他,“你喝了多少?”

    他揉了揉自己的額頭,甩甩頭發,讓開了點身子,“請進。”即使半醉他也依舊君子,沒有關上房門,讓我感覺到充足的安全感。

    “許——許卓君,我是來給你道歉的,”我站在他麵前,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你就當,當是被一隻狗給啃了……”

    “……”他慵懶地縮在凳子上,笑了笑,指了指對麵的凳子,聲音沙啞而柔軟,“請坐。”

    “……”

    接下來就是死寂般的尷尬,我局促地捏著手機,把目光轉向窗外。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他終於說話了,“我不再年輕,我即將過我的二十九歲生日……你對我,或許隻是單純的好感,時間長了,你會遇到更好的人,會有更好的人生,而我,隻是過客,我的人生已經破爛,你不該執意闖入的……”

    “……”我把頭埋在了雙膝間,蜷縮成一團,書上說,這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表現。

    “我了解你,你有獨立的思想,懂很多事情,懂很多道理,卻有時候還是犯小孩子脾氣,到底是還小,你還有很大的成長空間,你的未來還很長,我隻是一個老男人……”

    “……”

    “相反,你不夠了解我,癡迷的,也不過是那個假意的外殼,我沒什麽好,我抽煙,酗酒……我活得很壓抑,我已經失去了碰觸愛情的資格,所以,小喬,你該仔細想想。”

    “……為什麽跟我說這麽多。”我抬頭看他,頭發黏膩地貼在我的臉側,我想我現在肯定很醜。“不是應該說一堆沒用的廢話的嗎?”

    “……那是,對別人。”

    “那我呢,我是誰……”我聽到了自己心髒咚咚跳動的聲音,仿佛一隻想要衝破牢籠的困獸,在最後做著無力的掙紮。

    “……”許卓君沉默著,“……是因為,你是我老師的外孫女……”

    困獸自知,不再做掙紮,重新安靜下來,蟄伏在心間。它嘴角掛著嘲諷的微笑——果然。

    我倔強地摸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許卓君,其實,我從來都沒有見過我外公,他或許是一個慈祥嚴厲的老人,但是在我心裏,他就是空白……所以,我們之間本無瓜葛的,我們隻是單純的兩個人,你是你,你是許卓君,我是我,我是舒喬,那些無謂的枷鎖,沒有理由糾纏我們。”

    “……小喬,或許你還沒有聽懂我的意思。”許卓君倒了紅酒,仰頭灌了下去,“我是說。不管從哪一方麵,我們都不合適。”

    “……我還是想問,真的隻是……因為我外公,你才對我……對我那麽照顧的嗎……”

    他看著我,良久,點頭。

    “好了,我明白了許卓君,你還是在把我當小孩子,”我笑著看向他,“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我們都忘掉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不過你要知道,我舒喬不是小孩子,所以……所以,我倔強的事情,是不會輕易放手。”

    我連鞋都沒有穿,打著赤腳回到了房間,自然沒有看到許卓君輕啟的嘴唇,他喃喃道,把你當小孩子,又怎麽會跟你說這麽多……

    遇見他的一幕幕在我心中泛起,其實說來,我們能遇見,算是緣分,並不是因為那一層莫須有的關係。

    他手臂上的肌肉,在黑色襯衫裏鼓出迷人的弧度,他將一個三分球帥氣地投到籃筐,他發梢滴著汗水,衝我陽光微笑,他身著白大褂,在標本間穿梭,耐心地跟我講解知識,他擋在我麵前,打倒一個一個混混,手受傷了也無所謂……

    這是許卓君啊,這是我一直認識的許卓君啊……

    我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下床,床邊竟然放著我昨天落下的鞋子。到餐廳,靠在牆上懶懶地看著忙上忙下的許卓君,“早啊。”

    他已經換上了一身幹淨熨帖的衣服,很是清爽,他朝我微笑,“早。”

    每天早上我都得這樣緩一會神,然後許卓君會看著表提醒我,“還有十分鍾。”我磨磨蹭蹭地去洗漱,一般,得拖個二十分鍾才能出門。

    “我今天不想去實驗室。”我對許卓君說,“我想去逛街。”

    “你忘了嗎,今天周日,又是小年,放一天小假。”

    “啊,小年了啊。”我湊到餐桌上,抓過他的手機看了看日曆,“你們這喪心病狂的實驗室不會要工作到三十吧。”

    “當然不是,”許卓君喝了一口豆漿,“二十九就放假。”

    “……”今年不是閏年,二十九和三十又有什麽區別。

    “正巧,我也要去步行街附近見一個朋友,我們可以一起出門。”

    我端起豆漿正準備喝,他又說,“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早上起床沒刷牙?”

    “啊,還真的忘了。”我放下豆漿,朝洗手間走去。

    事實上,我隻是在糾結,他要去見的那個朋友是男是女,多大了,住哪裏……是不是我情敵,但是又難於開口,心下慌張,擔心他看出點什麽,於是想用點什麽東西掩飾一番……

    我洗漱完走出來,他已經吃完了,拿著電腦敲啊敲。

    “一大早地,就這麽勤奮。”我打趣他。

    “金融危機已經把這股市鬧得雞犬不寧,我若是再懶散,恐怕不出十天,我就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他明顯不打算讓我這麽輕易地轉移走話題,“趕緊收拾收拾,一起出門,你去市中心還得轉趟車,不方便。”

    “挺方便的。”我狠狠地咬了一口手裏的油條,“你趕緊走吧,讓人家等久了多不好,外麵寒風呼啦呼啦地,一女孩子,等久了還不吹成麵癱。”

    許卓君當然能夠看穿我這種自以為很聰明,實則蠢得不得了的話,他看著我輕笑,“竟然你不願意跟我一起出門,那我先走了,畢竟叫人家久等不好。對了,吃完記得把碗碟放進洗碗機,你要是不急著的話,可以把家裏順便收拾一下。”

    “……”去你媽。

    “五點之前回來,你媽媽打過電話了,回家吃個飯。”

    “……”我媽怎麽不給我打電話。

    我把嘴裏的油條當做許卓君,使勁咀嚼,邊使勁兒瞪著他,試圖讓他認清楚自己的罪惡——把這麽一個美麗的姑娘扔在家裏做家務是多麽不君子的行為。

    但是許卓君自始至終都沒有看我一眼,他竟然還哼著小調,換好鞋子,搭上圍巾,披上大衣,提起公文包,拿起車鑰匙就出門去了,嘭地一聲,把我氣得好生不爽。(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