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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敲門。
菲恩一個箭步衝上前,猶豫著稍加拉扯衣領,然後壓下把手。
門外空無一人,隻有走廊通貫的長風。
褲腳被人拽了拽,他低下頭。是一個頂多五六歲的小姑娘,梳著兩條黑色辮子,目光清亮地仰視他。
“佩妮。”
他迅速係好襯衫第一枚紐扣,避身讓她進門。佩妮光著腳在地毯上一蹦一跳,最後撲倒進沙發,抱著靠墊翻個身,伸出一截胳膊去摸遙控器。
“布萊登去打工了,”
下巴緊挨著靠墊,她悶聲說,“我想來看看電視。”
為了省錢,布萊登沒辦電視許可證。
菲恩:“好。”
他坐到地毯的一角,手指垂放在絨毛的間隙。
“你在等什麽人?”
佩妮讀出他表情裏零散的焦慮,“我看得出來。”
菲恩:“沒什麽。”
他掐滅砸在心頭的一小塊失落,不加多言。
“哦。”佩妮心知他在掩飾,也不多加追問,隨手按開電視電源。
畫麵分辨率不高,隻能依稀看出一個女人跨坐在車前蓋上,對著鏡頭用舌尖勾挑上顎,一手牽著皮衣拉鏈,挑逗性地向下移動。
“……”
菲恩一把搶過遙控器,擺弄幾下終於調回頻道。
佩妮很好奇:
“剛才那是什麽?”
手心冒出涼汗,菲恩強作鎮定:“沒什麽。”
“哦。”佩妮聳聳肩,繼續調台。
菲恩坐回原位,耳邊響起兒童節目《芝麻街》的主題曲,腦海裏方才那個身著皮衣的美豔女郎卻尚存殘影。他對她的臉毫無感覺,但很喜歡她跨坐在車前蓋上高昂著頭的姿態。有一個角度,她披靡著柔光的鼻梁與朱諾微妙地相似。
布萊登借給他的碟片五花八門,無非為滿足男性主流審美趨向服務,缺乏必要的藝術價值和觀賞性。他沉默著認真觀摩,從頭到尾不起任何反應——生理和心理都沒有。
至少他認為自己學到了一些新的技巧和方式,不過對於這些知識能否順利取悅朱諾,他還不太確定。
菲恩回憶起第一次結束後,她靠坐在沙發尾端撥弄左手的情形。當時他佯裝熟睡,氣息跟皮膚一樣湧熱纏黏,期待著她的嘴唇離開手指,貼到他空落的心尖上。
他心知肚明,每當她覺得躁鬱難捱,才會親吻指節。
所以……她一定不太滿意。菲恩想。
等她今晚來到公寓,他一定要試著問一問,他學來的新花樣能不能使她盡興。
-
出了警局邊一道暗巷,迎麵撲來昏黃的路燈窄光。朱諾深吸一口氣,走向自己的車。
一路油門踩至極限,進入盤山公路向上仰衝,仿佛攀援越過生與死的跨度。
她來到監獄圍牆之下,用力撳著傳呼鍵:“我要見路德維希。”
高牆上的警衛眼皮沉腫,半隻眼掀起來,飛掃一眼監控畫麵,壓著通話器問:“有預約麽?”
“沒有。”朱諾用手擋住風聲,對他說,“請你去通報一聲。”
“如果每一個沒有預約的人都想見典獄長,我一天就要往他辦公的塔上跑三十趟。”
警衛嘟囔著說,“這裏是監獄,不是咖啡廳,小姐。”
“一點機會也沒有麽?”她問。
“沒有,不可能。”
警衛的語氣嚴絲合縫,找不到一絲紕漏和通融,“我勸你最好轉頭回去。等天完全黑了,這座山裏說不定有狼出沒。”
隨著天色低暗,空氣也在轉冷。她點點頭,和衣回到車裏。鑰匙插.入鎖孔,汽車喘息幾聲後驟然發動,她加足馬力,輪胎經過數秒鍾的空轉,車頭如同子彈擊向圍牆。
水泥修築得如此堅固,在巨大的衝撞下巋然不動,隻剝抖下無足輕重的灰屑,蓋滿一層皸裂車窗。
安全氣囊彈中鼻尖,血流到嘴唇裏,耳中世界在嗡響。
意識尚未完全恢複,她已經被人從車內拖了出來。撐著車門試圖站直身體,臉上突然結結實實挨了一記肘擊,震發牙床酸軟搖動,下唇幾乎立刻腫了起來。警棍抽打後膝,迫使她彎身跪地。左右兩隻手臂分別被蠻橫抓持,將她向前拖行。
警衛們把她扔進一間暗室,門一合上,就連最後的光線也不見了。
她一下接著一下,短促地喘著氣。忽覺這裏格外靜謐,尤其適合思考問題。
被自己不著邊際的想法逗樂了,朱諾低笑兩聲,牽動傷口也不覺得疼。
過了太長時間,久到朱諾失去了時間概念。有人開門,有人進來,有人在門外交談。
有人拖動一把椅子,放到她身前。朱諾道了謝,從地上爬起來。
他們各自摸索著,在黑暗裏找到對方的目光。
“你不接電話,我隻好來找你了。”
漫不經心摸著自己嘴角的淤青,她倏爾又笑了一下,“監獄管理的確很嚴格。”
“我正在休息。”
路德維希說,聲音裏聽不出一絲不悅,連情緒的波紋都很少見,“有什麽要緊事麽?”
“我拜托唐納德警官查到一些消息。”
她說,“作為交換,我告訴他,我在為聯邦工作。”
朱諾在暗室裏待得更久,因而對無光的環境更為適應。她輕而易舉捕捉到對方神情的變化——他下頜驀然半抬,唇隙向內卷抿,眉頭擰出一個凹痕。
“你無權這樣做。”
他最終說,言語之間仿佛感染著淡淡的腥氣,“如果唐納德被菲尼克斯收買,這回殃及到全盤——”
“我了解他。”
朱諾解釋道,“他的弱點隻有艾薇,然而艾薇已經不在了。他不接收賄賂,不參與人情往來,不會被諂媚奉承打動,做警察是為了伸張正義,這個目的貫穿始終,除此之外並無其他。”
路德維希略作沉默。
“你有把握?”
“我有把握。”
她篤定說,“接近菲尼克斯還不夠,我們需要一個警察。”
一時之間,室內沒人說話。
朱諾心神平寧,不聲不響,摩挲著自己右手食指破損的指甲。
後來聽到他說:
“如果事情出現變數,我將不得不取消你的線人身份。”
“我明白。”
朱諾想嗤笑又忍住,不由小聲說,“反正我也隻是個臨時工。”
把椅子向前拖了半尺,她開始講述唐納德警官提供的線索。
花了半分鍾消化信息,路德維希的眼神和緩下來,削去最為外露的鬱色,還剩下一縷不清不楚的深意。
“近日來我也著手進行排查,還算有些收獲。”
他說,“林賽的死因終於串成了一條完整的線。”
“她的妹妹羅拉七年前失蹤了兩個月,屍體在山裏被發現時已經殘缺不全,並且高度腐爛。警方判斷是走失後遭到大型野生動物襲擊,但她身上的某些傷口經過法醫鑒定,不排除人為造成的可能。
“這一點微小的可能,再加上羅拉從未參加過任何形式的徒步越野,恐怕讓林賽起了疑。她一直沒有放棄追查,直到三年前她讀到連環殺手落網的報道——順便一提,如果唐納德警官能多費些心思,找到林賽真切接觸過的報道,這將會是一個十分有力的證據。”
路德維希接著說:“這個被捉拿歸案的連環殺手就是蓋,習慣性作案手法是誘拐奸殺後棄屍荒野,並偽造成野生動物啃食的假象。這一切都被當時的報紙、網絡和社交媒體大幅披露了。毫無疑問,蓋讓林賽重新燃起希望——為羅拉找出凶手的希望。”
“今天有個姑娘說,林賽曾經不惜一切代價想釣上個菲尼克斯。”
朱諾說,“她或許是想借助這個家族的力量幫她找到凶手。”
路德維希點點頭。
“感謝唐納德警官的調查,我們知道她突然開始參與各大監獄的筆友計劃,為的是找出蓋被收押的那個監獄。為了防止連環殺手崇拜者借此與他們的偶像接觸,監獄寄出的信件都隱匿了名姓。林賽為了找出蓋的蹤跡,不得不向每一個通訊對象仔細詢問作案手法,以此甄別。
“後來她終於找到了蓋,並發覺他信件中有破綻指向弗萊。我們有理由相信,那個破綻並不能直接讓林賽認定弗萊是幕後凶手,隻讓她猜測出弗萊是羅拉之死的一個善惡難辨的相關者。
“她抱著探究的心思與弗萊接觸,或許已經將自以為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因此弗萊在一場談話後得知她找到自己的方式,派人盜走了她裝信的保險箱,並提供給安東尼的私生子一筆不菲的生活費,借此利用安東尼除掉可能泄露秘密的蓋。”
那個盜走保險箱的小偷、和聯係買通安東尼的中間人就是喬治——他曾在自殺前一晚親口說過,與他跟在弗萊身邊犯下的種種罪行一起,以某種懺悔贖罪的姿態娓娓道來。
朱諾沒有將這些事告訴路德維希。
躊躇片刻,她問:“弗萊這樣努力掩蓋他人的罪行,是為了什麽?”
路德維希答:“也許因為這不是‘他人的罪行’。”
“可以推斷,七年前弗萊銷毀證據的手段還不夠成熟嚴密,留下了許多可以追蹤的破綻。他急於掩人耳目,便找來蓋頂罪。”
他簡略剖析道。
朱諾同意他的說法,想了想,又補充道:“很遺憾,唐納德警官沒有查到他是通過怎樣的方式聯係上了蓋——弗萊犯罪初期還未形成固定的作案手法,不可能隻找了一個替罪羊。”
“你說得對。”他表示讚同,“不會隻有一個。”
“能起訴麽?”朱諾又問,“羅拉、林賽和蓋的謀殺。”
路德維希搖頭。
“證據太牽強。我們的推斷看似牢固,實則也隻不過是假設。”
他上身前探,輪廓在黑暗裏顯得更加清晰,“但是,至少我們理清了事件的因果發展,隻欠缺一條完備的證據鏈。”
朱諾沒回應。半晌工夫,她開口是另一個話題:
“上次沒機會問你,為什麽喬治會走上成為線人這條路?”
路德維希有些意外,依然給出回答:“因為他父親死在他的假釋聽證會上。”
這是一個乍看上去與提問毫無關係的答案。朱諾卻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也是個心懷歉疚、無法自我原宥的人。
緊跟著,她意識到喬治避開路德維希,找到自己傾訴的緣由。
他為了守護光明,孤身沉浸黑暗。陰翳將他拖進深潭,泥水滿溢口鼻,他寧願不掙紮,不呼吸,也不願汙漬沾染到純白的那半麵。
而今她和喬治一樣,站在夾縫裏艱難前行。每跨過一道裂痕,地底的岩漿都在滾熱嗚咽。
“有沒有煙?”走出監獄之前,她支著身體問警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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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驅車抵達菲恩所在的公寓樓下,天際邊緣已經泛起迷離的光棱。
稍加遲疑,她沒有按響門鈴。背抵花壇坐下,牙齒咬住煙嘴,向肺葉裏狠狠地吸。
被辛辣滋味嗆了一口,她急促咳嗽起來,沒注意有人來到身邊。
菲恩俯下身,迎向她模糊的眼神:“我在窗口看見你了。”
脖頸酸疼,朱諾吐出煙卷,抬手按了按。
“還沒睡麽?”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