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圍他的隻有漫長的、無盡的夜色。

    陸劭廷踩足油門驅車向韓宅的方向駛去，酒吧對麵的廣場上聚集了許多人，初時他以為那些是圍堵他的記者，後來才看清原來是等待聖誕節煙火的市民。他差點忘了今天是聖誕節，他記得這天是他和她婚禮的大日子了。

    他正有些出神，忽然聽到“騰”的一聲，天空中綻放出一朵絢爛的煙花，緊接著，便有越來越多的煙花綻放在天際。有一朵紅色的恰好盛開在他頭頂的天空。他邊緊踩著油門，邊下意識地抬眸望著，那煙花熄滅後的塵埃仿佛都落在了他車子的擋風玻璃上，有些朦朧而癡纏的迷離感覺。車子飛速行駛，那片絢爛熱鬧的天空，很快就過去了，甚至在風中都再聞不到刺鼻的硫磺味。

    被夜風一吹，陸劭廷覺得自己剛剛沉睡麻木的身體漸漸蘇醒過來，然後便是遍身的疼痛。太陽穴中像是有一把錐子在用力向裏麵紮著，連被陸森宇打的那些已經過去幾天的棒傷都開始隱隱作痛起來。前幾天，她在，於是他並不覺得。哪怕是她不笑的時候，他也覺得她身上滿是蜜糖的甜蜜滋味，於是什麽苦楚都甘之如飴了。

    車子到達韓家老宅的時候，大部分的記者已經被驅逐走了，隻有少數幾個頑固的仍堅守在韓宅大門口，遠遠的能看見幾個煙頭的紅點。陸劭廷猶豫了一陣，摸出電話撥打她的手機號碼，半晌才接通，他清了清嘶啞的喉嚨，低聲道：“依雪，我現在就在你家樓後，你從窗口望出來就能看見我了。你……先出來讓我看看好不好？我不會生氣的，也不會就這麽放手，有什麽事情……我們總能一起解決的。”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依雪？”陸劭廷試探地叫了一聲。

    “劭廷，是媽媽……”

    電話那頭突然傳出楊美樺有些哽咽的聲音，陸劭廷一驚，那原本撲通撲通跳著的心忽然刷地冷卻下來，空空的。他從未在母親麵前軟弱過，在陸森宇麵前更是倔強得要命，可此時此刻，忽然聽到楊美樺的聲音，他竟猛然覺得心中生出許多酸楚。

    他用手胡亂揉了揉太陽穴和臉頰上的肌肉，聲音中強擠出些笑意道：“媽，怎麽是您？我還以為是依雪呢。”

    “依雪早上出門時沒有帶手機。”頓了頓，楊美樺滿心憂慮地猶豫道：“劭廷啊，你先回家吧，依雪可能需要一些時間自己冷靜一下。現在都已經淩晨了，你這一整天都在哪裏了呀，外麵那麽冷……”

    陸劭廷轉頭對著拳頭壓低聲音咳了一聲，然後對電話中說道：“媽，您不用擔心我，還有公司的影響……我會想辦法搞定的。我晚些再回去，您快去睡吧。”

    楊美樺猶豫了一陣才歎了口氣道：“好吧，你早些回來。”

    陸劭廷無聲掛上電話，喉嚨中像是有一隻小蜘蛛在到處爬一樣，酸癢而刺痛，大概是剛剛喝了太多烈酒了。而胸腔裏，亦像有一把旺火在熊熊燒著，仿佛要把他的五髒六腑都燒成灰燼。他本想強自忍下來的，可那火焰燒得他難受，身體裏的水分仿佛都被燒幹了，可卻仍有些潮意從眼眶中湧出來。他忽然從車子裏鑽出來，猛地撞上車門，對了她的窗口大叫：“韓依雪！你出來！現在和我回家！”

    那黑漆漆的窗口沒有一絲動靜，像是一個槍口無聲地對著他的眉心。陸劭廷一手撐住車子，大口地喘著粗氣，冬日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腔中卻讓那灼痛更加劇烈。依雪沒有出現，但那些守在韓宅門口的狗仔記者卻像聞到血腥氣味的鯊魚一樣成群結夥地從正門的馬路對麵朝陸劭廷的方向湧過來。陸劭廷猛地踢了一下輪胎，恨恨地斜睨了一眼那群瘋狂的記者，然後發動車子疾馳而去。在他掉頭的刹那，他的餘光忽然掃到韓宅客廳裏的一盞剛剛亮起的燈。他轉頭仔細地看著那落地窗子裏的人影，腳下仍機械地踩著油門。

    那些記者也上了車子追上來，陸劭廷收回目光，腳下猛地一踩油門，那黑色的車子像一道暗影一樣在黑夜中疾馳而過。淩晨時分的公路安靜了許多，那一閃一閃的車燈像是星影一般。陸劭廷看著前麵零零落落的幾個黃色的光斑，那兩三個光斑忽然多了起來，重疊著、飄忽著，兩兩重疊在一起。他意識到自己精神上的鬆弛，猛地搖了搖頭，身後幾輛采訪車不停地鳴笛，吵得他心煩意亂。

    那韓宅客廳裏的燈光和落地窗前的人影一直縈繞在他眼前，會是她麽……會是她聽見了他的話出來見他了麽……？

    他這樣想著，眼前每一個迷離的點點光斑中都忽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人影，那人影漸漸清晰起來，變成了她的樣子。他深深地看著她，那光斑中的影子忽然變成了她秋水一樣的雙眸，在那雙眸緩緩閉上之前，裏麵又流露出了她在婚禮上那悲傷的眼神……

    陸劭廷猛地急轉方向盤，隻想著要立刻趕回去，他要見她，一秒鍾也不能多等。“砰”的一聲毫無預備的巨響之後，那漆黑的無邊的夜色忽然在他眼前猛地斷裂開，在陸劭廷失去意識之前，眼前隻有刺眼的放大的車燈，而那些迷離朦朧的光斑都全部消失了……

    “砰！”

    依雪猛地坐起，手指緊緊抓著被子，雙眼驚恐卻無神地看著虛無縹緲的遠處。

    “怎麽了？做噩夢了？”李銘錦一個大步從窗邊的沙發中跨過來，站在窗邊俯身看著她掛滿冷汗的臉。

    依雪猶疑地環視著陌生的房間，抬頭看著李銘錦忽然出現的臉，定定神道：“我這是在哪？”

    “是在我的公寓。我倒茶回來後就看見你在沙發上已經睡著了。怎麽了……睡得不好麽？”

    依雪搖搖頭，遙遙地望著窗外的黑夜道：“聽到一個響聲，然後就嚇醒了。”

    李銘錦從床頭櫃上倒了一杯溫水遞給依雪道：“剛剛有人放了朵煙花，你可能是被那個嚇著了。”

    “煙花嗎？已經這麽晚了……”依雪定定看著那玻璃窗子上的白霜，出神道。

    “是呀，大概是誰家的小孩子。我明天就去和保安反映一下。”

    “不用了，煙花很好呀，隻可惜我沒有看到。”

    李銘錦看著依雪小小的臉龐疼惜道：“快睡吧，你要是喜歡看煙花，我明天就去買來陪你放，好不好？”

    依雪搖搖頭，過了一陣，小聲道：“今年的煙花已經過去了。”

    李銘錦想摸摸她的頭發，但最終還是沒有伸出手，隻擠出微笑道：“煙花以後年年會有的，安心睡吧。”

    依雪點點頭，重新躺下，卻沒有立刻閉上眼睛。她的手指在微涼的被單上輕輕劃著，腦海中浮現出那天陸劭廷陪她在診所打點滴的情形。那天他倆冷戰著正鬧著別扭，忽然窗外一瞬間綻放無數煙花，劈裏啪啦的，震得停在馬路邊的那排車子的警報器嘀嘀地想，什麽調子的都有。後來她聽著他在耳邊一直講著關於他以前的許許多多的事情，因為不知道該怎麽回應，於是她便靠在沙發上假寐。鼻端滿是煙花爆竹的硫磺味和診所裏的消毒水味，他溫熱的手心托住她的手、另一隻手一直輕柔地為她按摩酸痛僵硬的肩膀。那點滴藥水涼涼地流過她的血管，而他手指的溫度卻幾乎要灼痛她手臂上的肌膚。

    那天最後不知怎的，她真的睡著了，醒來後發現自己竟靠在他的肩頭。睡著的時候她做了個夢，夢見她與陸劭廷一起從一座極高極高的樓頂上跳下去。他回首朝她笑笑，然後縱身一躍。她想緊隨其後，可腳下像有什麽拉扯著，竟讓她無法動彈。她從高高的樓頂上望下去，見他滿身是血地仰麵躺在地上，可那張臉卻仍是極英俊的。那麽遠，她卻能清晰地看見他的表情。她看見他極苦澀地無聲笑著，一字一字道：“依雪，你騙我……”然後，便有傾盆大雨像萬箭齊發一樣從天而降，她再也看不見他的臉……

    那個夢真的好可怕，她醒來後愣愣地看著他，眼淚差一點就要湧出來。而他衣服的前襟上竟真的有點點斑駁的血跡，她定定看著他，在看到他鼻子下麵淡淡的殷紅後才明白過來，原來他隻是流了鼻血。她真的快要嚇死了，而他不知她做了什麽夢，隻疑惑而有些閃躲地回應著她的目光，臉上似乎還出現了可愛的紅暈……天知道，那時候她多麽想用力撲進他懷裏呀，可是那時候的她仍為他的謊言和欺騙而惱怒著。如果她早些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如果早些知道會有想愛而無法愛的時候，那時她大概就不會執拗於那些莫須有的症結上了。哪怕隻多一天，一個小時，一分鍾……那相守的時間都是那樣彌足珍貴。

    她愛他，於是為他退了一千一萬步。可直到最後一步，才知道早早設定在她身後的，是萬丈懸崖。（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