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陌頭楊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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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城外袁軍大營裏,眾臣下聽聞孫策已取得江東三郡,特來向袁術道賀。隻見長史楊弘身先於眾人,匍匐大拜道“恭喜主公,賀喜主公,盡得江東之地呀!”
其他臣等下紛紛拜倒,山呼海嘯般向袁術道賀。喬蕤雖身在眾臣之間,一跪一拜卻皆不走心,他身側的紀靈見此,陰陽怪氣道“喲,喬將軍,你女婿為主公建功立業,怎的你倒是不歡喜啊?”
喬蕤素來不願意與人爭鋒,可此事事關自己的女兒,喬蕤難得起了怒意,冷道“小女在會稽姨母家中躲避戰亂,而孫少將軍人在吳郡,怎的孫少將軍竟成了我的女婿?小女蒲柳之質,尚未出閣,不知紀將軍此言何意啊?”
袁術聽得他二人口角,大笑著從中調停“喬將軍別惱啊,他們啊,是嫉妒你呢!你們幾個說說,孤帳下眾位將軍,哪個沒有兒子?可哪個有孫伯符這般驍勇?若是孤的兒子也都像孫伯符這般,何愁爭不過曹操那奸賊?罷了,喬將軍,就算現在你家大丫頭還未曾嫁與伯符,但是誰看不出那小子隻對你家大丫頭有意?你的福氣,還在後頭呢!”
聽了袁術這話,喬蕤嗆咳個不住,焦急要分辯,卻被袁術生堵了回去“來人,喬將軍身子不適,快送喬將軍回去休息,好好照料著,不得有誤!”
喬蕤無法,隻得一抱拳,隨侍從退了下去。待喬蕤走後,袁術也覺得索然沒了興味,擺擺手,示意其他人等也退下,隻留楊弘與張勳兩人在側。楊弘上前一步,悄聲對袁術道“主公,我看喬將軍這般,刻意撇清幹係,隻怕日後不會願意為主公牽製那孫伯符啊……”
袁術冷笑一聲,點著楊弘的鼻子數落道“楊卿,素日看你機敏,怎的現在卻傻成這樣?喬將軍與孫伯符是翁婿之親,怎可能會誠心實意幫著孤?既然他說,他與孫伯符不相幹,那便莫要再跟他提起孫伯符之事。隻是,一定要把人給我看好了,他的咳疾也要下功夫好好醫治,不許有任何閃失!”
楊弘挨了訓,一伸脖子,俯首帖耳,趕忙稱是。
袁術斜倚在木案上,以手撐著碩大的頭顱,複問張勳道“孫伯符果真擊敗了王朗,倒著實出乎孤的意料。不過孤也早已想好,這次孫伯符打下來的地盤,不論大小,都讓我那從弟袁胤接著,我這就著人向朝廷發文,請皇帝封袁胤為丹陽太守。不過單有袁胤肯定不行,還得有個強有力的輔臣。對了,先前孤為你那侄兒和喬蕤家的小丫頭保媒,怎的現下一點動靜也沒了?孤的話,你們到底聽進去了沒啊?”
張勳沉吟回道“主公,並非是末將與修兒不得力,而是喬將軍說,婚事要聽他家那兩個丫頭自己的意思。”
袁術氣得直笑“毛丫頭知道些什麽?我看喬蕤就是在搪塞,不知存著什麽樣的心思呢!罷了,若是你那侄兒不得力,喬將軍再從別處踅摸個驍勇的女婿來,莫說你們,便是孤,以後也要看他的臉色!”
楊弘瞥了張勳一眼,似是哂笑他無能“主公,其實,欲控製孫伯符,何須從喬將軍入手,主公可別忘了,還有這樣一門親事……”
周瑜入姑蘇後未幾日,孫策便命人將人在宛陵的周尚夫婦接來與周瑜團聚。諸事初定,兩位老人亦感欣喜,在姑蘇城中最好的酒肆擺了筵席,還千叮嚀萬囑咐,讓周瑜一定帶小喬一道前來。
周瑜知道伯母喜歡小喬,但他對小喬起了心思,做事自然無法不似從前那般坦然。去將軍府接人,既要通報吳夫人,又要告知大喬,就好像是把自己的心事公之於眾一般,實在是有些尷尬。可周瑜不願拂逆老人,還是親自去接了小喬。
姑蘇老街酒肆二樓,小喬乖巧地向周尚夫婦行禮。周老夫人看到小喬,歡喜非常,拉著她的小手噓寒問暖。
數月未見,小喬也十分掛念周大人與周老夫人,見他們一切安好身體康健,小喬頗感欣慰,更惦記起了人在前線的父親。
魚米之鄉,物產富饒,長江三鮮、太湖銀魚佐以蓴菜茭白等鮮美菜肴,舒口宜人,再配上吳地姑蘇特有的橋酒,賓主盡歡,似一家人般其樂融融。
正當小喬與周老夫人閑聊之際,長木修忽然出現在酒肆內,看到小喬,他既驚又喜“婉兒?你也來姑蘇了?”
小喬還未應聲,隻見木案對側一向端方有禮的周瑜嘴角泛起了一絲輕蔑的笑意,極盡不屑鄙夷,小喬不知長木修挖墳之事,自是不明白周瑜為何這般,可她知道周瑜素來不喜長木修,忙起身上前,尷尬應道“張公子,你怎麽也在這啊?”
長木修未介懷這稱謂,笑得如沐春風“這家酒肆是我姐姐開的,沒想到這麽巧,你也來吃飯。”
不遠處,周老夫人見長木修生得俊俏不凡,似與小喬十分熟絡,又見周瑜神色不悅,早不知腦補了多少,她低頭悄聲問周瑜“瑾兒,這孩子是誰啊?”
那日隨孫策進城時,周瑜便發現了這從壽春飛來的望春樓,其中蹊蹺自不必說,今日來此,周瑜便是欲探明虛實,亦是無聲地向長木修宣戰了。
怕老人懸心,周瑜斂了神色,恢複了往日溫潤如水的君子風,對周老夫人道“不是什麽要緊的人,伯母不必掛懷。”
那廂小喬與長木修閑話幾句便要作別,長木修如往常一般,抬手欲拍小喬的小腦袋,卻被她欠身躲開。長木修骨節分明的手懸空一瞬,不覺有些尷尬,可看小喬訕笑著垂著眼,長木修不忍怨她分毫“你忙罷,我們改日再聊。”
小喬點點頭,躲避著長木修的目光,快步走回了案前。長木修與周瑜四目相對,不過一瞬,卻似短兵相接,金戈鐵馬。未幾,長木修轉身而去,周瑜亦收了神,對木案對側的小喬道“小喬姑娘,若是長木修去將軍府上找你,莫要與他相見。”
自打來到姑蘇,大喬亦叮囑她,莫要與長木修走得太近,卻不肯說明緣由。今日再得周瑜叮囑,小喬乖乖點了點頭,心底的惶惑卻多了幾分。
用罷午飯,周尚與夫人回周瑜的新府休息。周瑜有事要找孫策,便與小喬一道向將軍府走去。
江南三月,姑蘇古城,半城春水一城花,亭台樓閣,參差十萬人家。周瑜與小喬未走車馬喧囂的大道,而是沿著清湖邊的林蔭小路緩緩而行。
儒裳綸巾,青衣環佩,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倒都未察覺,原來他們之間相處是這般自然得趣兒。道路盡頭,幾個農人圍著一張告示,議論個不休,小喬歪頭道“哎呀,不知是什麽告示,難道是何處出了什麽江洋大盜?”
語罷,小喬撥開人群,湊上前去,周瑜雖不愛湊熱鬧,卻為了護著她而緊緊跟隨。隻見這偌大的布告上,篆書寫著“特宣擢周公瑾為建威中郎將。公瑾英俊異才,與孤有總角之好,骨肉之分。如前在丹陽,發眾及糧船以濟大事,論德籌功,此未足以報者也。”
小喬看罷,回身對周瑜道“原來是個給你封官的告示啊,隻是這樣貼滿大街小巷,也太喧沸了些。這‘總角之好,骨肉之分’,也實在是肉麻了些啊。”?周瑜負著手,隨小喬走出了人群,神色倒是雲淡風輕“伯符就是這樣的性子,他看中的人和事,一定要讓全世界都知道。現下他娶了喬夫人這樣的大美人,卻不能公之於眾,你想他會有多惱。”
“那你呢?應當不喜歡這樣張揚罷。”
“我?”周瑜一笑,倒是不同往日的謙遜,“待我得籌大誌那一日,也一定讓天下皆知。”
看到周瑜嘴角泛起那一抹誌得意滿的笑意,小喬心弦一顫,嘴上說著“感覺來了姑蘇後,你整個人不大一樣了呢。”
先前在居巢時,周瑜儒生心氣,除了勤政為民,便是因為相交之意而協幫孫策。現下既決定出仕為將,與孫策共圖大業,自然換了心境,他背手問小喬“這樣,不好嗎?”
“都好”,小喬莞爾笑著,清麗如芙蓉新開,“建威中郎將,聽起來很是威風。”
足下的路既長又短,小喬與周瑜並肩走著,多希望永遠到不了盡頭。可將軍府還是出現在了眼前,周瑜敲開後院的門,對小廝禮道“我送小喬姑娘回來,勞煩通報少將軍,周公瑾求見。”
那小廝躬身回禮“少將軍一早吩咐過了,若是周大人來,直接去後院廂房找他便可。”
孫策與大喬居住的廂房位於後院正中,前廳引入曲水流觴,可宴飲待客,後堂則是起居之所。
周瑜與小喬並肩走入前廳,見到孫策,周瑜拱手禮道“主公。”
孫策大咧咧坐下,擺手道“這裏又沒有外人,搞這些虛的做什麽?快坐吧。”
小喬亦對孫策一禮,往後堂看大喬去了。大喬正俯在案幾上,為孫策裁製衣衫,看到小喬,大喬眉眼堆笑,問道“婉兒回來了,周家二老可好?”
“都好,大人與老夫人都歡喜得緊呢。我們小丫頭哪去了?怎麽沒在屋裏呀?”
“婆母體恤我日日帶著她辛苦,抱回房去哄她睡午覺了。”
正當姐妹倆呢喃細語時,隔牆傳來周瑜隱隱的說話聲“伯符,我想去牛渚前線。”
小喬與大喬聞之,相視一眼,緘口不語,卻都立起了小耳朵,隻聽孫策語帶焦急“怎的才來姑蘇幾日就要去牛渚?封你的官銜不喜歡嗎?”
“當然不是。我軍在牛渚屯了大量糧草,與袁術部僅一水之隔,一旦袁術動了心思,派兵渡過長江,奪了我部糧草,再伺機南下攻伐,我們便會萬分被動。再者說,喬蕤將軍仍在袁氏帳下,我在牛渚,距離壽春最近,方便派人打探喬將軍的消息,若是有什麽不虞,我便即刻派人渡江,將他秘密護送至江東。”
聽說周瑜要走,小喬腦中翁然,好似周遭景物倏然失了顏色,沒了聲響,可他說要保護自己父親的話語,卻似給她空乏的軀殼注入了一絲氣力,小喬不知該喜該悲,更不想讓大喬為她操心,轉頭強忍著情緒。
孫策亦是許久未言語,好似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才終於回道“我知道,現下留你在此,軍中那些老將未必心服,可是牛渚不比旁處,若是袁術與我反目,必會首當其衝。你守得好,旁人覺得理所當然,若是守不好……”
“既然我與你開了這個口,便必定守得好。”
孫策緩緩吐口道“罷了,若真要派人駐守,除了你,我還真想不到旁人。過幾日,我也要率部去打嚴白虎和許貢了,有你在,我便不必擔心袁術派兵過江襲擾,得以安心一戰。”
大喬沒想到,還未安穩幾日,孫策又要率部出征,握著衣袍的小手一緊,姐妹二人都僵在原地,良響不曾言語。
誰讓他們是這世上天選的驕子,自是有他們的抱負和責任,大喬與小喬都懂。可再英武的兒郎也是凡胎,更是她們心尖上不容閃失的至寶,叫她們如何能不懸心呢?
周瑜與孫策議罷事,起身趕回府邸。今日在望春樓見到長木修,便知袁術與曹操的勢力皆已滲透入此地,他怎能坐以待斃,必要反手先下一城才是。周瑜心情急切,大步流星,才走出將軍府的窄巷,便聽得一陣匆匆腳步由遠及近。
周瑜放慢腳步,回過身,隻見小喬氣喘籲籲跑來,小臉兒上香汗涔涔,釵鬆鬢頹,很是慵懶嫵媚,可她如畫的眉眼間盡是傷懷,咬唇囁嚅問道“你……不會是為了躲我罷。”
周瑜一怔,笑出了聲來“你這小腦瓜一天到晚在想些什麽?我為何要躲你?”
小喬知道周瑜不日便要前往牛渚前線,再見便是三兩月他回姑蘇述職之時了,再顧不得害羞,紅著小臉兒說道“橫豎不管你去哪裏,去多久,我都等你。等下次你回來,我一定會變成更好的姑娘。”
說完,小喬屐著繡鞋和羞跑沒了影。日光穿過高矮錯落的女牆,投下如犬牙差互般的光影,落在窄巷的青石階上,周瑜看著小喬的背影,思緒好似又回到了居巢那一夜,在周郎堤上的輕吻。
他自信能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卻不知自己究竟能否擔得起一個女子的一生,想到這裏,周瑜回過身,挺拔出塵的身姿繼續向前走去,緩緩融進了如水明媚又薄光微涼的春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