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胡雲不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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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湖上,清風徐來,扁舟披著皎潔月色,仿若鍍上了一層銀霜。孤燈掛烏篷,漁民唱起了吳歌,雖無竹弦雲板相和,卻別有一番韻味。

    將軍府內,眾人用罷晚飯,吳夫人與吳景夫婦回內堂說話,小輩們則去往涼亭賞月。檻菊月影,桂樹飄香,眾人品著蟹膏,再喝下桂花酒暖身,閑話巧笑,好不暢快。

    大喬打趣孫權道:“小叔,那日你去追那姑娘,到底追上了沒有啊?也沒跟我們說說。”

    孫尚香本正與蟹腳角力,紅纓步搖一甩一甩,聽了這話登時鬆了口:“什麽姑娘什麽姑娘?二哥,我怎麽沒聽你說起過啊?”

    孫權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胡亂打發孫尚香:“那日與長嫂和小喬姑娘去拜佛,有人想趁機揩油,我就趕忙出手,結果誤打了一個人,還是個姑娘,我便著急去賠不是來著。已經沒事了,你別聽長嫂編排我。”

    所謂欲蓋彌彰便是如是,孫尚香從孫權閃爍的言辭間聽出了幾分弦外之音,托著下巴感慨道:“二哥越是岔話,就越是有問題……要兄長有什麽用啊,一旦有了夫人便被迷住了,哪裏還管得了我。還是嫂子好,長嫂便最疼我了。”

    孫策氣得直笑:“你這臭丫頭,若沒有兄長,你又哪裏來的嫂子?我還沒說你,不要動輒往我們房裏跑,你也不小了,該懂點規矩才是。”

    孫尚香乜斜孫策一眼,顯然未把他說的話放在心上:“我是去找大美人嫂嫂的,又不是去找長兄的。若是嫂嫂也不讓我去,我才不去了。”

    見孫策亦在孫尚香處吃癟,孫權禁不住笑了起來:“長兄慣著尚香,把她慣得這般無禮,現下也教不回來了。前兩日她還鬧著要跟小喬姑娘學飛石頭,若真學會了,豈不要搞得家裏雞飛蛋打,誰也都別想安生了。”

    聽了孫權的排揎,孫尚香氣鼓鼓地拿起案上的蟹腿擲了過去。孫權兜手接過,笑得十分開懷:“多謝小妹,還惦記著我喜歡吃蟹腿呢。”

    今日倒是不同,不管旁人怎麽鬧,小喬始終沒有參與。孫策瞥見規規矩矩坐著的小喬,低聲對身側的大喬道:“也真是奇了,小姨子今日像是中邪了似的,也不鬧了,竟有了幾分閨中淑女的模樣,還挺嚇人的。”

    看著呆呆望向周瑜的小喬,大喬莞爾一笑:“婉兒到了將笄之年,該許人家了,哪裏能不規矩著些呢。”

    可大喬不知,小喬這般,完全是因為孫尚香那句“公瑾哥哥的心上人不是你嗎”,此時此刻她的小腦瓜裏一團漿糊,根本顧得上聽旁人齟齬。

    孫尚香年歲尚小,還不會察言觀色,仍紮著總角的她,看到將笄披發的小喬自是歆羨非常:“小喬姐姐,你頭上的玉簪真好看啊,從前都未見你戴過呢。”

    小喬聽得孫尚香喊自己才回過神來,赧然一笑,未置可否。大喬知道這玉簪是周瑜所贈,刻意裝作不知,提點道:“小姑說的是呢,也不知婉兒從哪裏得了一支這麽好的簪子,平日裏也舍不得戴,今日妝扮上,在月色下更顯嬌美……”

    孫策聽大喬如是說,以為她也喜歡,趕忙接口道:“夫人若也想要,明日我就帶你去玉器行挑一支,若是姑蘇沒有好的,我就托人去旁處尋。”

    大喬簡直不知該樂還是該惱,柔聲道:“我隻是看婉兒戴著好看而已,沒有想要的意思,你給我置辦的那些我還戴不完呢。”

    若在往常,小喬定會反駁大喬的調侃,今日她卻什麽也沒說,望著流觴曲水中周瑜的倒影,隻覺好似很近,又像很遠。

    周瑜取酒自飲,不知是在賞月還是在看小喬,不知不覺卻有了幾分醉意。

    孫策與孫權亦已醺然,賓主盡歡,各自回房歇息。周瑜也要打道回府,臨去前,小喬避開眾人視線,含羞垂眸低聲道:“明日……”

    “明日,來我府上種花罷。”

    小喬心裏的小花霎時綻放,她輕揖答允,目送周瑜離去,快步跑回房挑揀衣衫,沐浴焚香,折騰到半夜才上榻睡覺,卻又輾轉難眠,翻來覆去一直到天快亮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再一睜眼已是日上三竿了。

    小喬一拍腦門,一個鯉魚打挺起身,洗漱收拾罷顧不上用早飯,快步往不遠處的周宅跑去。

    周嬸正在前堂侍弄著蓮蓬,看到小喬,含笑招呼道:“小喬姑娘來了,郎君人在後院裏,走到回廊盡頭就能看到了。”

    小喬高聲答允,理理衣衫大步穿過回廊,隻見周瑜一身儒裳,立在成畦的田壟間,手裏拿著一柄花鋤,專心地刨著雜草。小喬的心跳又不爭氣地漏了一拍,心中暗想,怎麽他無論做什麽事,都顯得那般出塵絕倫呢?

    周瑜看到小喬,亦顯得十足開懷:“可巧我這園圃裏還沒種東西,種了這碗花倒是很相宜。”

    小喬上前接過花鋤,偏頭嬌笑:“我以為你隻喜歡牡丹那樣名貴的花,難得碗花能入你的眼。”

    周瑜細心地將花種放在刨好的小坑裏,再將土掩實:“名貴與輕賤,但在己心,在我看來,碗花便是極好的。”

    待周瑜將花種悉數埋好,小喬遞上淨布讓他拭汗,可周瑜手上有花泥,不免弄髒了麵頰。

    小喬禁不住笑道:“原來你也有這般粗手笨腳的時候啊”,她踮起腳尖,拉過淨布,仔仔細細為周瑜擦去了額上的汗水。

    兩人相距不盈咫尺,皆紅了臉,卻都沒有閃避,周瑜好似有話要與小喬說,低聲訥道:“婉妹……”

    可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便見一小廝匆匆趕來,對周瑜禮道:“大人,門口有位名叫張修的公子求見。”

    周瑜未曾想過,長木修竟敢來他府上求見,冷聲道:“不見,你回了他便是了。”

    小廝拱手退下,未過多久卻又折返而回,麵露難色:“那位張公子說,他今日前來,乃是為著喬將軍的事,大人一定會見他的。”

    將軍府中,孫策正與大喬用早飯,大喬難得賴床至此時,愧疚非常,對孫策嗔道:“原本還說陪小姑去選冬裝的料子,我卻睡到現在,哪裏像個樣子。”

    “昨晚太累,睡遲一點怕什麽?再說尚香又不是沒衣服穿”,孫策神采奕奕,一點也未把此事放在心上,放下碗筷站起身,婆婦即刻遞上玄紅披風。

    “小姑雖然還小,到底也是姑娘家,你們卻成日裏把她當小子養。現下她好不容易有了幾分女兒家的心思,你還這麽說。”

    “好好好,家裏的事隨夫人安排,為夫隻負責養活你們便是了。我一會子召子布兄來,看看文官們草擬的征稅條例”,孫策係著紅纓,俯身在大喬耳邊輕道,“夫人昨夜辛苦,不妨再睡會兒吧。”

    見孫策不顧旁人便敢胡言,大喬揀起果盤中的葡萄便塞入了他的口中。

    孫策得意洋洋一笑,衝大喬一拱手,闊步走出了廂房,及至前廳,他吩咐小廝道:“你去傳話,讓張長史帶魯子敬兄來見我。”

    小廝拱手稱是,又遞上一張請帖。孫策接過展開,眉頭一蹙,對正要出門的小廝道:“不必去請子布兄了,給我備馬,我要出門一趟。”

    周府前堂,秋陽和緩地照入窗欞,案邊烹茶煮水的周瑜沐浴晨光,更顯雄姿英發,可他的神色卻十足冷然,凝在俊俏的麵龐上,不怒自威。內堂裏,小喬躲在門板後,立著小耳朵等聽動靜。方才聽小廝來報事關父親,她死活都不肯回避,求了周瑜躲在內室,此時一顆心突突直跳,七上八下的不安生。

    長木修身著素袍,負手進堂屋,對周瑜拱手道:“周大人的府邸,還真是不好進啊。”

    周瑜沏罷茶,端起杯盞自酌:“不知什麽風把張公子吹來,但憑賜教。”

    “賜教如何敢?周大人厭惡張某已久,張某明明與周大人無冤無仇,周大人卻無緣無故數度三番為難張某。若是張某此次前來不出些許真東西,怕是難讓周大人滿意吧?”

    周瑜看著故意拿喬的長木修,冷道:“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任誰都不欲他人隨意提及自己的父親,你貿然以喬將軍的安危為誘餌,欲引周某上鉤,到底是唐突了婉妹。”

    長木修啞然一笑,不等周瑜相請,便上前落座,端了茶盞品了起來:“好茶,應是會稽郡出產的明前龍井罷。周大人真是清雅,吃穿用度如此講究。隻是正所謂天道輪回,不知天命之下,你與少將軍還能風光幾時?”

    周瑜聞言,不怒反笑:“張公子此言真是說笑了。你非天道神祇,怎知天命?隻要張公子能多活幾日,自然能看我們風光幾日罷。”

    兩人的對話充滿*味,小喬在內室聽得五味雜陳,可她還未來得及細細思量,就聽長木修大笑幾聲道:“罷了,是我不識趣,周大人如此英明神武,想來定能護得孫將軍周全。隻是如今孫將軍雖然坐擁三郡,卻並無名位相匹配。前幾日,袁術向朝廷上的奏承已經輾轉到了天子手中,請求加封他的從弟袁胤為丹陽太守,替了你從父之位。周大人如此擠兌我,難道不擔心此番又如上次攻打廬江時那般,讓袁術坐擁漁翁之利?”

    “聽聞曹丞相看中伯符之才,特命張公子加以拉攏。現下曹丞相既奉天子以令諸侯,若不願意許袁胤丹陽太守之職大可不許,何必來刺探我二人心意呢?”

    長木修偏頭一想,輕笑道:“周大人果然巧舌善辯,慣會推諉。隻是,孫將軍與大喬姑娘雖無夫妻之名,卻有夫妻之實,哪日袁術一高興作亂稱帝,也不知孫將軍是會顧惜喬將軍仍在袁氏帳下,而網開一麵,還是會以大義為先,加以討伐呢?”

    “孫將軍的籌謀尚在己心,張公子若欲與孫將軍商計,大可移步將軍府,誠心求問。若非如此,便是刻意做作,以喬將軍之安危為借口,試探周某虛實,其心可誅。”

    見周瑜雲淡風輕說出這一席狠話,仍帶著儒生端方,長木修大笑起來:“當初孫將軍攻打丹陽,周大人遠在千裏之外,卻能洞悉戰局,率千餘之兵攻破曲阿,更是一箭射中了劉繇的頭盔……不過,張某有一疑問,射中頭盔的難度遠大於射中心門,周大人是怕此一戰功高震主,還是另有別的籌謀?難道你是刻意放劉繇一條生路,好在日後為自己留個去處?”

    周瑜知道,曲阿一戰後,軍中確有這樣的流言,可孫策從未放在心上,他也從來沒有解釋過,現下長木修如是說,便是實打實地羞辱與汙蔑了。周瑜的神色更冷了三分:“公道自在人心,我與孫將軍之間,也斷不會被你這等小人挑唆。”? “周大人自是問心無愧,隻是喬將軍的安危,比曲阿一城一郡更微妙,不僅事關孫將軍與夫人的伉儷之情,更事關婉兒。敢問周大人,若是袁術即刻稱帝,你又有何本領保證袁術不會派喬將軍去前線?若喬將軍去了前線,你又有何能耐在曹軍陣前保護喬將軍全身而退?若朝廷的討逆詔書發到孫將軍處命他出兵,你又有何妙計,讓他既不用出兵,還可在朝廷麵前名正言順?”

    長木修緊緊逼問周瑜,見他沒有答話,哂笑一聲道:“周大人心知肚明,以你今時今日之力,根本無法讓喬將軍平安無虞。而真正有能力讓喬將軍安然無恙的人,不是你,而是我。你又有何臉麵,在婉兒麵前吹噓自己,說自己有能力護得喬將軍周全?甚至你現在,依然在懷疑和嘲諷我想要保護喬將軍的心意。你有這個資格嗎?”

    小喬躲在後堂,將他們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聽了長木修這兩句質問,小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明明隻一瞬的沉默,小喬卻像等了一生之久,隻聽周瑜語調平靜一如往常,卻字字透著不容置疑:“婉兒的父親,便是周某的家人,我們之間,亦不容你挑撥。”

    “雖然你在我麵前喚她婉兒,可你卻始終無法當麵如此稱呼,我沒說錯吧?婉兒不是你的婉兒,喬將軍亦不是你的親人。既然你仍然堅持寸步不讓,不妨我們打個賭,究竟誰能真正保得喬將軍平安無事,誰便真正有資格,讓他成為自己家人,如何?”

    無論長木修如何言語挑唆,周瑜皆始終保持鎮定,可此事既然關於小喬,周瑜便不會給長木修任何可乘之機,他輕笑一聲,答允道:“好,既如此,我便應下這賭約。隻是張公子最好祈求上天庇佑,自己能多為那人驅使幾日,莫要淪落到‘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

    長木修並不理會周瑜語中的蔑視,輕一頷首,躬身退下,闊步離開了周府。

    四下裏一片寂靜,唯有落葉和著西風的響聲從院內傳來。半晌未聽得周瑜召喚,小喬自己走了出來,隻見周瑜正立在回廊下,抬眼望著四方的天。

    聽得小喬走來,他沒有回頭,隻是悠悠說了一句:“碗花太孤單,再種一棵鬆柏陪她罷。”

    姑蘇城小道上,孫策獨自策馬去往望春樓,敲開二樓約定的房間,卻不見長木修,隻見一位美豔婦人端坐在軟席上。

    孫策心生疑竇,問道:“長木修約我來此,他人呢?”

    那婦人站起身,對孫策一禮:“今日是我約少將軍來,不知少將軍可否給個麵子?”

    孫策見這人有幾分麵熟,卻想不起來何時見過:“你又是誰?跟長木修也是一夥兒的?”

    那人一怔,尷尬笑道:“少將軍真是貴人多忘事,小女子姬清,乃長木修胞姐,司職校事,與少將軍有兩麵之緣……”

    孫策這才想起此人,比先前更多了幾分警覺:“這位大姐既尋我來,應是你們丞相又有事交代了罷?”

    姬清笑得十分諂媚,遞上一盞溫酒:“丞相的交代是一回事,小女子的心意則是另一回事。現下這望春樓開在了姑蘇地界,小女子還未拜少將軍山頭,往後還請少將軍多多關照才是呢。”

    孫策接過酒盞卻沒有喝,重重放回了木案上:“你們該課稅便課稅,童叟無欺,好好做生意,自是沒人會為難你們。若無旁的事,我就走了。”? “哎,孫將軍別走啊”,姬清拉住孫策的衣擺,見他麵露不悅之色,又趕忙鬆開,“小女子請將軍前來,自是有要事相告:丞相見將軍既得三郡之地,十足歡喜,但現下孫將軍並無官銜傍身,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順,他日若被人驅趕……”

    “被人驅趕?”孫策冷笑一聲,“曹丞相以為,以孫某今時今日之勢,還會如當年一般任人宰割,隨意驅逐嗎”

    “孫將軍有雄兵良將,自然有底氣,若是能錦上添花,到底更是不辜負啊。”

    孫策一直以來都籌謀向朝廷納貢,但現下漢獻帝已被曹操迎至許都,向天子納貢,便是向曹操納貢了。為著一時權宜,倒也無妨,可孫策不肯吐口,沉聲問道:“你們丞相倒是為孫某打算的完全,隻是不知你們丞相要許孫某什麽官銜啊?”

    “袁術心懷不臣,有僭越稱帝之意,少將軍必是已有耳聞。丞相的意思是,他日賊人一旦自許,希望少將軍能與我等勠力同心,共誅國賊。屆時,丞相會許給少將軍一個五品將軍職銜,好讓將軍延續乃父破虜將軍的榮光啊。”

    孫策思量權衡一瞬,嗤笑道:“你們丞相倒是會算計,除了這區區五品官銜外,孫某又有何益處可收呢?”

    “喬將軍在袁術帳下一日,便會一日為孫將軍的掣肘。若孫將軍響應天下之召,討伐袁術,喬將軍必會被調離孫將軍作戰一線,屆時孫將軍隻怕想營救喬將軍也無法。若是少將軍願意,修會去向袁術諫言,請求調遣喬將軍迎擊丞相之軍,屆時我們會想辦法,趁亂將喬將軍救下,再秘密送往江東來。”

    孫策明白,一旦袁術稱帝,他必須加以討伐。袁術心懷忌憚,一時不會殺喬蕤,但卻不會讓喬蕤迎擊孫氏,唯恐喬蕤陣前倒戈,當真投了自己女婿。如果真能按照姬清所言,順利接出喬蕤,倒是能免去心腹大患,孫策未當即應允,隻道:“茲事體大,待我想想再說罷。”

    姬清緩緩起身,一揮長袖,異香陣陣間拜倒於地:“丞相既有心與孫將軍結盟,還請孫將軍允準小女子侍奉在側,書信往來也更方便些。”? 孫策聞之,霍地站起身來,負手道:“我家裏丫鬟婆婦已經夠多了,不必再勞煩丞相費心。孫某告辭。”

    語罷,孫策未有一絲停駐,大步走出了廂房。姬清明知孫策會如此,卻還是起了幾絲惱意:憑什麽天下所有的好,都讓喬蕤的長女得了?她也該吃些教訓,少些得意了罷。(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