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人傑鬼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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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清明,正是江南好風景,本應心情舒暢,吳郡將軍府上下卻籠罩在一片淒風苦雨之中。

    十餘名郎中分別守在廂房內外,交頭接耳,對孫策的病勢議論不休,可說了大半天,也沒有什麽建樹,末了還是其中年歲最長的一人上前對吳夫人道“將軍的毒原本不礙事,隻要服了喬夫人方中的藥物便能解,可是……此毒中莫名生發出旁的幾樣變化來,毒性極大,直攻心脈而去,老朽幾人從未見過如此凶狠之毒,實在是……實在是回天乏術啊!”

    孫尚香站在吳夫人身側,聽得這話,忍不住啜泣起來。吳夫人凝眉嗔道“人還在呢,哭什麽?你們治不了也無妨,總會聽過何人擅解毒罷?不管是張仲景還是華佗,我們橫豎都能把人帶來。”

    孫權焦急便要向外衝去“我去找張仲景!”

    “小叔且慢”,大喬衣不解帶,守在孫策身側兩天兩夜,聽得眾人談話,她起身迤邐而來,垂淚拜道“兩位名醫閑雲野鶴,難知其蹤,現下再去尋人根本來不及,妾身願為孫郎試解藥!幾位先生既然知道毒藥配比,便大膽配解藥罷,妾身死不足惜,但求……但求你們一定要救孫郎啊!”

    大喬泣淚漣漣,如一樹梨花春帶雨,在場之人感慨於他們的夫妻情誼,無不動容,可幾位郎中你看我我看你,依然無人應承。

    吳夫人見狀,忍淚道“瑩兒莫渾說,沒有拿人試藥的道理。罷了,你們隻管治,無論結果如何,我們定不會責怪於你們。”

    這些郎中聽吳夫人這般說,才拱手稱是,轉身準備去了。大喬依然啜泣不止,吳夫人上前將她扶起,歎息道“孩子,別哭了,伯符還需要你照顧,現下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且得存著氣力,往後還有的熬呢。”

    大喬哭得說不出聲,隻是連連點頭,未幾忍了情緒,又回榻旁守著孫策去了。眾人怕叨擾,便也分別相攜而去,大喬呆坐著,粉腮上掛著行行的淚,凝望著榻上的孫策。夫妻多年,他們相知相伴,大喬卻極少這般仔細地端詳孫策,這幾日他未曾進食,俊生生的麵龐更瘦削了幾分,顯得五官如刀劈斧刻般,峭楞楞的,很是嚴肅,不似平日裏那般調笑的模樣。大喬顫著小手拂過他的眉宇與鼻尖,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怎的好好的一個人,出去不過半日,就成了這般模樣?這一道劃在臉上的傷口,那麽淺,怎會將他傷得這麽重?大喬滿心的不甘與困惑,哭聲也從低吟啜泣漸漸轉作嚎啕,不知哭了多久,她疲憊地睡著了,再度醒來時,竟已是夜半三更,皓月當空,她迷糊睜開雙眼,竟看到孫策不知何時醒了,正含笑望著自己,眉宇間滿是溫柔,熟悉又陌生。大喬禁不住驚喜叫道“孫郎!你何時醒了,怎的不叫我?”

    孫策嘴角泛起一絲淺笑,打趣道“瑩兒的睡顏太美,不忍叨擾。”

    這話又惹得大喬啼哭不止“你身子感覺如何?我找郎中來……”

    “不必”,孫策撐著手肘想要坐起,卻一個趔趄差點摔了,“瑩兒,你把仲謀叫來。”

    孫策麵色如灰,不找郎中卻要找孫權,大喬心底隱隱湧起一絲不詳的預感,雖心如刀割,卻不願忤逆孫策的意思,大喬拭淚走了出去。未過片刻,孫權便匆匆趕來,立在屏風處等聽吩咐。

    打從孫堅去世,孫策如父如兄,對於孫權的意義非比尋常,此時見叱吒風雲的兄長如此虛弱,孫權心底別提多不是滋味。

    “仲謀……你過來……”

    聽得兄長召喚,孫權含淚走上前,隻見孫策指著一隻木箱道“把裏麵的東西拿出來。”

    孫權一應聲,從箱中掏出一隻包袱,捧到孫策麵前。孫策示意孫權打開,隻見包袱中竟放著當年孫堅從洛陽宮中帶出來的傳國玉璽。

    孫權薄唇顫抖,一臉茫然地望著兄長。孫策撐起身子,如尋常玩笑一樣拍了拍他的手肘,笑道“舉江東之眾,決機於兩陣之間,與天下爭衡,你不如為兄……舉賢任能,各盡其心,以保江東,為兄不如你……從此以後,為兄打下的這江東……就是你的了……攻伐外事,皆問公瑾,休憩內事,多問子布……”

    孫權怔忡一瞬,這才明白孫策此番清醒隻怕已是回光返照,他明明還有如是多事未完成,怎能像他們的父親一般,早早殞命了呢?可看到兄長將如此重擔交於自己,孫權自知不該放縱情緒,大拜於地,忍淚道“定不負……兄長所托!”

    孫策喘息聲極重,又道“傳張子布等人進來……孤有話要對他們說……”

    冷月清霜,大喬獨自立在回廊盡頭,明明已是春暖花開日,她卻冷得渾身寒顫,眼淚隨著顫抖的纖弱身軀不住滾落。解藥還沒配出來,送信去巴丘的人亦還未到達,毒氣便已蔓延至了心脈,這一瞬,大喬竟不知該怨還是該怕,整個人從感官到心智皆是木的。

    忽然,有個毛手毛腳的小丫頭快步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對大喬道“夫人……將軍找你來著……”

    大喬生恐孫策有什麽不測,整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快步向廂房跑去。

    已是四更天,夜幕極深,濃稠得如潑墨在天,大喬

    氣喘籲籲拉開房門,一眼望向床榻,不見孫策身影,她渾身冷汗一落,香魂差點飛出九重天去。孫策玩賴的笑聲卻從身側響起,隻見他倚著門板立著,仍是那般俊朗疏闊之態,從身後環住大喬“瑩兒,嚇著你了吧……”

    大喬的眼淚飛濺而出,不知該笑還是該怒“你做什麽?嫌我命長是不是?”

    孫策輕笑著,禁不住又喘息起來“今日是三月初三,瑩兒,七年了……”

    這幾日孫策昏迷不醒,三月初三的冊立之禮便自然而然地無人提及,而大喬守在病榻旁,早已忘了哪一日才是三月初三,沒想到昏迷中的孫策還記得。大喬還沒接口,便被孫策按在了銅鏡前,隻見他顫著骨節分明的手,從妝奩中取出那支龍首黃金釵,簪在大喬的鬢發間“瑩兒,我孫伯符說到做到,你是我這一生唯一的女人……”

    孫策說罷,忽而向後一仰,整個人差點厥過去,大喬趕忙扶住他,急道“我們回榻上,先回榻上,我去找郎中來……”

    “不必了”,孫策倚在榻上,麵色又青白了幾分,“難得你邀我回榻上,不似從前那般扭扭捏捏的,我怎能不珍惜時機?快來躺在我懷裏,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

    大喬顧不上理會孫策的打趣,強忍著淚,上榻倚在他懷中,他的心跳不再似從前那般響如戰鼓,時深時淺,好似不知何時便會消失一般,大喬將出塵絕豔的小臉兒埋在孫策懷中,淚流不止,語調卻極力控製的平淡“孫郎,我也有件事想跟你說琬兒來信,說她改了名字,我也想改……”

    “改名?這是為何,瑩兒這名字不好嗎?”

    “好是好,但我有個更喜歡的字。”

    “何字?”

    “笙,為策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