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家，氣氛詭譎。

    孔家父女和楊元旦同在餐桌上吃飯，三個人的眼光互相在對方沒留意時瞄來瞄去、彼此打量，偶爾對上就以微笑掩飾，各自打著主意。

    孔日鑫怎麽也想不到，個性單純、內向的女兒從未帶過朋友回家，第一次帶回來的就是個男的！

    欸，該怎麽說呢？他這個做爸的……心裏好像有些不是滋味。

    雖然這個叫楊元旦的小男生不過才十歲，應該不足為懼，可是以男人的眼光來看，這小子聰明外露，談吐應對已經有個大人樣，加上唇紅齒白的，長大肯定是一表人才、桃花滿天，女人緣跟他不相上下的厲害角色。

    看看自己女兒，天真可愛、吃飯還會掉飯粒，長大大概也不離傻大姊的天性，萬一她對這小子從喜歡變成愛，肯定愛得很辛苦，八成是被吃得死死的那一方，光想著他就開始心疼

    「叔叔，您的廚藝真不錯，每道菜都好好吃，我能吃到真是有口福。」

    「嗬，哪裏，隻是家常菜而已，喜歡再多吃一些。」

    孔日鑫被吹捧得挺開心，前一秒還在心裏對楊元旦猛扣分，下一秒就因為他的「識貨」大加分。

    「我媽常說，會幫老婆煮飯、做家事的才是好男人，所以從小就訓練我，可是我煮的菜就是沒有叔叔做的好吃，叔叔，以後有機會我可以再來這裏請您教我嗎？」

    「可以吧，爸爸？」孔蓉也立刻加入請求。

    「當然可以。」孔日鑫哪舍得拒絕女兒。

    再說，女兒會把人帶回家讓他認識，就表示兩人真的是好朋友，十歲的小男生一眨眼的工夫就成了小男人，他得多加了解女兒這位男同學，找機會適時教育他們，免得兩小無猜蹦出個小小孩，讓他三十幾歲就成了阿公。

    「太棒了！」孔蓉笑得露出可愛梨渦。「元旦，我就說我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了，沒騙你吧？」

    楊元旦從女友眼中讀得亟欲收到正麵確認的消息，畢竟從進門到這頓飯快吃完，他已經仔細觀察她爸爸將近三小時了。

    他們一起回家，稍後孔家門鈴響，他要孔蓉先別說出他的存在，躲進廁所，透過門縫觀察他們父女互動。隻見她爸爸一進門便給她一個大擁抱、親親她嫩頰，他有點想笑，因為這些動作跟他老媽一模一樣，隻不過他是避之唯恐不及，孔蓉倒是很開心。

    總之，肉麻歸肉麻，的確是個疼愛孩子的老爸，基本分十分有了。

    長得很帥，配得上老媽，加十分。

    接著，自己的出場讓孔蓉的爸爸嚇了一跳，對於女兒最好的朋友竟然是男生，他明顯有些訝異，卻沒在女兒麵前問東問西，還主動開口留他吃飯，態度也親切有禮，再加十分。

    而且會下廚，不隻菜炒得好吃，還會做老媽想吃的意大利麵一想到可以拖人加入「家庭煮夫」的行列，加二十分！

    最後，看在他有個可愛女兒的分上，加十分，目前總分六十，合格了。

    「嗯，妳真的有個很不錯的爸爸。」楊元旦很給麵子地回答女友。

    「太棒了！」

    知道這意思代表已經通過楊元旦的「新爸爸審核標準」，意味著換新媽媽計劃可以開始執行，孔蓉開心地鼓掌。

    「爸爸得到妳朋友的肯定有那麽開心？」孔日鑫好笑地看著女兒，手舞足蹈的，會不會有點開心過頭了？

    「嗯，很開心。」孔蓉點頭說：「元旦眼光很高，他說爸爸你很不錯，就是非常不錯，願意讓你當他的」

    「嗯哼！」

    楊元旦輕咳一聲，適時阻止孔蓉說溜嘴。

    「當他的什麽？」

    孔日鑫笑容有點尷尬。千萬別說是當那小毛頭的嶽父，他怕自己會一時忍不住把人踢出門外。

    「呃……」孔蓉想不到答案，趕緊看向男友。

    「當師父。」楊元旦笑容可掬地起身，有禮地朝孔日鑫鞠躬。「叔叔，我可以拜你為師學料理，回去煮給我媽媽吃嗎？」

    「當然可以！你想學什麽我全教你，沒問題。」孔日鑫好感動，一口允諾。

    噯，難得現在還有這麽懂事又孝順的孩子，女兒跟這種朋友在一起應該不錯，相比之下，自己的思想實在太齷齪了……

    一日為師，可就終身為父嘍！

    孔日鑫萬萬想不到，這才是小男孩心裏盤算的主意。

    楊元旦一臉誠懇、笑容無害，腦子裏卻已經開始飛快盤算要怎麽陷害這個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新好男人，認命來為宅女老媽煮一輩子飯

    喔不，是牽成一段美好良緣！

    ★★★

    在超市采買了晚上要教「徒弟」的茄汁意大利麵材料，孔日鑫踩著輕鬆腳步來到停車處。

    「車呢？」他怔住。

    左看右看，車子旁的變電箱還在人行道上，不會認錯，可是停車格卻已經空空如也。

    「不會那麽衰吧？！」

    好好停在格子裏的車不可能被拖吊，更不可能插翅飛天，所以唯一的可能是

    「真衰！又被偷了！」

    是怎樣？他每回換新車，都一定要讓小偷「試乘」、上警局報到，有沒有那麽衰？

    孔日鑫長歎一聲。待在這裏車子也不會變回來，在歹徒來電勒索之前，還是先去警局報案，萬一愛車成為歹徒犯罪工具，自己跳到黃河都洗不清。

    拎著沉重的食材，他走了好幾分鍾才攔到出租車，坐到最近的警局，沒想到值班警察卻懶懶地告訴他

    「什麽叫做那裏不屬於你們的管轄範圍？！」

    沒錯，值班警察一句話要他打道回府。

    「離我停車處最近的派出所明明就是你們，為什麽不受理？」

    「你這個人怎麽那麽盧？都跟你說了不是就不是，還不走？」

    「那你說我應該去哪裏報案？」

    孔日鑫不囉嗦，直接拿出手機，按下錄像鍵。

    「你幹麽？」值班警察立刻警戒地瞪視他。

    他淡淡說：「沒什麽，我記性不好，為了怕待會兒跑錯警局，對方又不受理，你說、我錄，萬一對方踢皮球要我再過來你們這裏，就有證據放給他看。」

    值班警察也火了。「你的意思是我在踢你皮球？」

    「我什麽也沒說。」孔日鑫依舊一派淡然。

    「你」

    「在吵什麽？」

    「所長。」

    原本一副要發狠和孔日鑫理論的值班警察，態度突然大轉變，畢恭畢敬地朝孔日鑫身後的人打招呼。

    「是妳？」

    孔日鑫轉過身，認出跟在年輕所長後方的女警，便是幾天前在街頭和搶匪上演精采追逐戰的楊家佳。

    「妳認識？」所長李忠源，回頭詢問她。

    「對。」

    眼力不錯、加上時隔不久，楊家佳也是一眼便認出上門的「債主」。

    「你是來要」

    「我的車被偷，來報案。」不想被誤會自己是來索取修車費，孔日鑫趕緊澄清。

    楊家佳一聽，也能推測出剛剛聽見王叔大嚷什麽踢皮球指的是什麽事了。

    王叔再二十幾天就能辦退休，大概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像偷車這種小案不大想搭理，直接打發他，沒想到對方硬跟他杠上，這才吵了起來。

    「家佳，妳朋友？」看得出王叔還是不大高興，但火氣瞬間降了不少。

    「對啦，我朋友。」楊家佳大方承認，虧欠的人情此時不還待何時。「上回幫我捉搶匪才弄壞車，現在車又被偷，這家夥最近實在衰到爆！剛剛我聽你們說話很大聲，是不是他口氣不好？王叔，我替他向您道歉，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別跟這個衰尾道人計較。」

    衰尾道人？

    孔日鑫精通數國語言，唯獨台語普通，對這句話不甚了解，倒是王叔不悅神色盡消，甚至還浮現笑意。

    「既然是自己人就算了，來吧，單子填一填。」

    「還不去！」

    王叔拿出報案三聯單，孔日鑫原本還想開口，卻突然被楊家佳用力拍了下，發現她正朝自己使眼色，他也不好意思讓她難下台，隻好忍住氣，悻悻地接過三聯單。

    「所長，我差不多可以下班了吧？」

    不待對方回答，楊家佳又轉向孔日鑫，熱絡地拍拍他肩頭。

    「大頭，你等我一下，我請你吃豬腳麵線去黴運！」

    大頭？孔日鑫臉上冒出三條斜線。他可是以俊逸著稱的美男子，全身上下比例完美無缺，頭哪裏大了？

    「妳真的覺得我頭很大？」

    忍耐著跟換上便服的楊家佳步出警局，孔日鑫再也按捺不住滿腹疑問。

    「什麽？」楊家佳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我隨口喊的，都說你是我朋友了，總不能再當同事的麵問你尊姓大名吧？」

    「喔。」他寬了心，也才發覺自己竟然沒來由地在乎她對自己的任何觀感。

    「頭是不大，脾氣倒是很大。」楊家佳補上一句。「剛剛搬了台階讓你下，你還不下，打算和王叔辯到底？」

    「是他態度不好在先。」他不認為自己有錯。「在你們進來前，他明擺著就是要吃案」

    「你停車的地方，的確不屬於我們派出所的管轄區。」

    看他麵露狐疑，像懷疑她胳膊往內彎，楊家佳把事情說清楚。

    「你填單的空檔，我和王叔聊了聊，案件發生地點是縣市交界處，我們隻管到那條路一段，二段以後屬於第四分局，不信你可以去查。王叔的確是看在自己人分上，才好心多事受理你的偷車案，以後要誣賴警方吃案前，請先把事情真相弄清楚，OK？」

    「OK。」

    他回答得太爽快，楊家佳反而有些意外。

    「剛剛王叔說破嘴你不信，硬要跟他杠上，我說你就信？」

    「當然。如果妳同事一開始的態度像妳這樣，解釋得和妳一樣清楚，我早就自認理虧，摸摸鼻子離開。」孔日鑫頓了頓，接著笑道：「何況妳剛剛不是說了，我們是朋友，所以大頭我當然應該相信妳這位好朋友的解釋，不是嗎？」

    「那麽介意人家說你大頭？」楊家佳有些不好意思，怕自己隨口一句傷了他。「我是想還你人情，幫你和王叔調停，沒多想就順口說」

    「還我什麽人情？」

    「不就捉賊踩壞你的車那件事。」她在自己的機車前停住。「對了，修車費到底多少？」

    「不是說了不用妳出錢？」他苦笑。「還是我看起來那麽像專職討債？」

    「不像，不過我上回捉過一個詐騙集團車手，倒是跟你有三分像。」她半開玩笑地回話。

    「真的假的？」在她眼中不像明星像騙子真衰！

    不曉得為什麽，他就是希望在這名令他欣賞的女警心裏能留個完美形象，結果兩回相遇，都是令人啼笑皆非的窘境，現在還被她說跟騙徒長得差不多……欸，有夠冤！

    孔日鑫懊惱的表情逗笑了楊家佳。

    她這才發覺，自己竟然能和一個隻見過兩次麵的男人自在談笑，沒有對於陌生人該有的尷尬與戒心。

    或許是職業病使然，現在的她第一眼看的不是人的美醜，而是氣質、善惡，判斷力更是與日俱增。直覺告訴她，這男人的長相對女人來說是個禍害，心地卻不壞，吃軟不吃硬，樂觀大方不小器

    等等，怪了，自己沒事深入剖析一個陌生男人的性格幹麽？

    除了男同事們，她對其他男人向來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敬而遠之，現在竟然在這和一個連姓名都不知道的男人東聊西扯，哪根筋壞了？

    「還是告訴我修理費要多少，我不喜歡欠人錢的感覺。」她不自覺地收斂笑意，刻意疏離。

    孔日鑫察覺到了。雖然不明白原因，不過他有生以來頭一回不是因為男性荷爾蒙作祟，而是真正打從心底欣賞一個女人的行事作風，想和她交朋友，還有一種錯過會遺憾終生的強烈感覺。

    所以，他決定順著感覺走。

    「妳不是說要請我吃豬腳麵線去黴運？我肚子還真有點餓，吃飯的時候再談。」

    楊家佳一愣，有些尷尬地解釋。「剛剛我是為了把你帶走，問你修車費的事才隨口說說。」

    「隨口說的？」他當然明白，卻故意裝出一臉失望。「唉，我還以為妳跳出來幫我解圍，是真的已經把我當朋友，好心要陪我去吃麵，原來是我太厚臉皮……」

    被他那麽一說，楊家佳有點歉疚。隻是請他吃碗豬腳麵線，當作日行一善，好像也沒什麽不可以……

    「好吧，我請你吃。」

    她說完才留意到孔日鑫始終拎在手上的袋子，袋口一角露出青蔥和包裝好的部分魚頭。

    「可是你手上那袋東西怎麽辦？」

    對喔！孔日鑫差點忘了，今晚小徒弟要來拜師學藝，做師父的不能言而無信，還得趕回去處理這些食材，要是爽約，女兒第一個不饒他，哪有空和美麗女警去吃什麽豬腳麵線？

    「多謝妳提醒，今天我的確有事，改約明天晚上可以嗎？」不待楊家佳答複，他馬上接著說：「明天下午六點，我在派出所對麵那間超商等妳，不見不散。我趕時間先走了，明天見。」

    楊家佳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孔日鑫已經幸運地攔到一輛出租車。

    「對了。」他在上車前忽然回頭朝她大喊：「我叫孔日鑫，孔子的孔、日光的日、三個金組成的鑫，明天見。」

    「喂！」

    待她回過神想喊住他，他已經乘車飛快遠離她的視線範圍。

    「傷腦筋，明天我可是輪休……」

    楊家佳嘀咕著，想到明天還得專程來趕赴約會就頭疼。

    約會？隨意的一個念頭，讓她粉頰立刻染紅。

    「亂想什麽？我隻是為了還錢，不得不來。」

    沒錯，就隻是這樣而已。

    她的心已經如老僧入定，這輩子隻為工作、為兒子而活，再也不會為任何男人心動。

    自己心思純正，明天請完該請的一餐、付完該付的修理費之後，橋歸橋、路歸路，跟那個男人絕對不會再有任何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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