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女眷最先被趕上了桌。媽媽輩們心疼自家女兒，所以讓孩子們先上桌吃起來。

    我特意跟姐姐擠在女眷專座的桌子前。舅舅雖然有好幾次想拉我去阿傑身邊坐下，但幸虧被其他男性親屬叫去喝酒，這才放過了我。

    阿傑被夾在一堆咋咋呼呼的大老爺們中間，看著很是拘謹。他茫然的目光漫無目的的打量著四周，遠遠的隔著好幾張桌子和我的目光相遇，旋即像個姑娘家一樣的低下了頭。

    嗬，我還沒害羞，他倒先害起羞來了。

    雖說大家是為了葬禮相聚，但酒席吃到最後，不管最初目的為何，往往都會演變得熱鬧非凡。

    喝了酒的人嗓門都大了幾十個分貝，不知是誰先提議的，最後舅舅硬是拉著鎮上的大才子阿傑站起來給大家詩朗誦，說是要大家感受一下才子的文采，同時也是間接的拍了校長的馬屁。

    阿傑本來就是個話不多的人，突然讓他說話，還是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說，愣是從臉紅到了脖子根，一個字也憋不出來。

    倒也沒人笑話他，他自己卻在那尷尬得不行。

    舅舅把他按坐下去，自己吼了段好漢歌，算是把尷尬的場麵挽救過去了。隨後又有人潮水般的冒出頭來唱歌，也不管是否拐調，隻圖個熱鬧。

    阿傑坐下之後，眼睛一抬，又和我對上了。結果這一對視，他的臉更紅，似乎隨時要滴出血來，我都擔心他的腦袋會當場爆血漿，趕緊把視線收了回去。

    文人就是這個樣子，筆杆子上的巨人，嘴巴子上的矮子，外加臉皮子比那些常年風吹日曬的大老粗們薄太多，動輒就要臉紅，也是可以理解的。

    一桌一桌的人喝趴下了，可憐的阿傑總算可以離開座位。

    我們女眷所在的桌子早就已經吃完，大家開始收拾碗筷。

    院裏一下子變得安靜無比，隻剩下碗碟相撞的聲音。

    我去後院水槽邊洗碗時，發現角落裏一堆柴火後頭傳來奇怪的聲響，走過去一看，竟是阿傑正撲在那裏吐。

    剛才他被灌了些酒，顯然平常是滴酒不沾的，這會子開始反胃，又不好意思當著太多人的麵吐，便躲在這犄角旮旯裏。

    我看著這孱弱的男子，覺得他怪可憐的。過於講究禮數麵子，其實無異於給自己上了沉重的枷鎖。而小鎮文化和才子的名頭，將會讓這把枷鎖糾纏他一輩子。

    “喏，”我遞上一杯溫水，“漱個口吧，不然胃酸會把牙齒燒壞的。”

    他小心的掀動眼皮看我一眼，有些躲閃，但還是接過了水杯。

    我擦擦手，又回水槽洗碗去了。

    過一會兒，他拿著一隻空水杯走了過來，臉色看起來還是紅的，但那很有可能是酒精上頭的關係。

    “杯子……是在這洗嗎？”他問，然後作勢要擰我旁邊空著的水龍頭。

    我低頭瞥一眼他那白皙嫩滑的手指，明白他應該是被家人以文化人的標準要求著長大，除了學習，從來沒碰過家務的那種人，所以幹脆搶過他手裏的杯子。“行了，我來洗就得了，你爸好像還醉在前院桌上呢，找幾個人扛他進屋裏休息好了。”

    其實我也是急著想把他支開，單獨跟這個拉郎配對象待在一起，讓我有些鬧心。

    但他不走，也不言語，居然在水槽邊站定，挽起了袖子。

    這人秀氣得就連挽袖子的動作都是緩慢斯文的。

    我一愣，剛想說：“你不會是想洗碗吧？”就見他噗呲一聲將手插進了滿是油漬的裝著碗碟的水盆裏。

    “噯噯！”我慌忙喊了起來，忙不迭的把他的手從水裏拔出來。“不用你洗！都說了我來！”

    兩人僵持一陣，等到都反應過來時，才發現四隻手是緊緊的牽在一起了的。

    我臉瞬間紅透了，慌忙放開他的手。他的手卻還僵在遠處，從指間開始泛紅，也不知是被凍的，還是羞出來的。

    他死死盯著自己的那一雙手，整個人都凝固了。

    我也半天沒說出話來。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繞進了後院，猛的吆喝了一聲：“哎喲！我說怎麽哪哪都找不到你倆呢，原來是躲到後院裏打情罵俏來啦！”

    光聽聲音我就知道來人是誰了：二姨。

    惟恐天下不亂的二姨，愣是把我們倆想歪了。

    阿傑這樣的薄臉皮，最聽不得“打情罵俏”四字，臉頓時紅成了豬肝色，結結巴巴的解釋：“阿姨，我們……不是……”

    “哎喲，不用解釋，姨都懂。”二姨笑著甩了一下手裏的抹布，那神情姿態，像極了古代的媒婆，“你倆繼續啊，姨到別的地方洗抹布去。”說著就要走。

    阿傑慌忙追上去，想拉，又不敢，隻得虛虛的把手僵在距離二姨半米遠的地方，嘴裏支支吾吾說不出連貫的句子。

    二姨像是後腦勺長了眼睛，反手就把他往後院一推，推得他連連後退，險些來個倒栽蒜。

    我隻得上前禮節性的伸出一掌擋在他後背上，這才止住了跌勢。

    真是夠嗆，一個大男人，下盤那麽虛，一推就倒，比我這姑娘家還柔弱。

    二姨絲毫沒有自己差點害才子摔成腦震蕩的愧疚感，笑得像是在誘拐兒童一般：“瞧瞧，姨還沒走呢，這倆就抱上了。行了，姨不當你們的電燈泡，姨曉得的。”這才嗬嗬笑著走了。

    得，徹底解釋不通了。

    阿傑悲憤的捂著臉蹲了下來，久久沒有了動靜。

    這小夥子該不會哭了吧？想想古代那些文人，被誣陷時好像都會仰天長歎低頭拭淚，他大概也是這樣吧。

    正想安慰兩句，忽的此人拔地而起，差點給我嚇得蹦出三米遠。

    隻見他雙拳緊握，牙齒咬得下唇發白，渾身打鬥，眼眶發紅，好像一下秒就要撲過來跟我同歸於盡一般。

    他那樣子怪嚇人的。

    我連退數步，抓起一隻碟子擋在身前，“你……你要打架別找我啊，我可沒誣陷你……”

    他猛的前進了一大步，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的吼道：“我不打架！我們……”聲音到了這裏，急轉直下，小若蚊嚶：“……處朋友吧。”（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