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著臉，雨水流淌在臉上，身上，看不出淚水和雨水的分界線。

    由於雨雲的遮蔽，那一個清晨的陽光來得很遲，這讓他得以多看她一會兒。

    最後，他看到她在雨中親吻那條濕漉漉的辮子，然後，將它割斷，遠遠的拋棄在了荒野上。

    從那一刻開始，他明白了，她斬斷了長發，斬斷了和他的糾葛情絲，從此之後，她站在與他相對立的立場上，永遠都不可能再回到他的懷抱。

    打那之後，他開始頻繁的挑釁人類。

    沒別的，就是為了見她一麵。隻有在戰場上，他才能在最近的距離裏看到她，否則平時，她都隨著那些人類一起躲在防禦工事的遮蔽之後。

    她和過去不一樣了，她剃了一頭幹淨利落的短發，用礦染料染成鮮紅色的顏色。出汗時，那些燃料會順著她的麵頰流下來，如同臉上帶血一般——這讓她顯得鋒芒畢露，掩去了過去的溫柔和少女氣，變成了一位真正的女戰士。

    他喜歡和她交鋒時，看她跳到空中，手中的大刀在熠熠星光和火焰的映襯下反射著血色的光芒。

    就算那把刀最後會砍到他的身上，他也甘之如飴。

    而對於許諾來說，每一次的戰鬥都是對她的內心進行一次煎熬。

    她永遠忘不了他看自己的眼神——縱使此刻的他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他，他看起來已經跟醜陋的惡魔無異，但，她仍然能從那雙異色的眸子中，看到他的心。

    對不起，我的愛人，我愛你。但隻有殺了你，才能讓人類活下去，才能拯救這個已經滿目瘡痍的世界。

    在愛情和大義之間，她隻能選擇後者。

    但沒關係，一旦他死，她絕不會獨活於世，她回去找他的，不管是下地獄也好，做遊魂野鬼也好，她會在另一個世界裏和他長相廝守，永不離棄。

    最近她一天都無法睡好。自從離開他之後，她就陷入了失眠，沒有他陪伴的時光，她總是難以安睡。

    就算是大腦再怎麽不願意承認，她的身體她的內心都已經對他形成了依賴，她需要他，就像向日葵需要太陽，魚兒離不開水一樣。

    她每天都向天空祈求，祈求他不要再來人類的聚居地，這樣，她就可以晚一點殺他。

    可是他卻每一個晚上都來，她不得不出去迎戰，和每一個成年人類一起，向他舉起武器。

    她看到他受傷，她的心也在流血。

    她必須早點結束這痛苦——這痛苦是他的，也是她的。

    所以，隻要戰鬥一結束，她就會立刻回到實驗室中，研究能夠快點結束這一切的方法。

    最後真的給她找到了——能將怪物體內的抗衰能力完全清除的辦法。

    隻需要一管針劑注射下去，就能將怪物的愈合能力降低到極其緩慢的水平，而這等同於將不死的神變成了凡人，甚至隻要普通的激光槍射擊，就能讓怪物因為內髒破裂、流血過多、感染等各種因素而死。

    她給自己注射了一針，然後，等在戰場上。

    他終於來了。

    和平常一樣，他是隻衝著她而來。那些怪物們都知道頭領的意思，全都不會靠近她。他和她的身邊仿佛形成了真空的屏障，將他們倆隔絕在二人世界裏。

    他張開了手臂——當然，從旁人的視角看起來，那些都是可怕的觸手——迎接她的攻擊。

    這一次，她扔掉了手裏的武器，對他做出了一個等待擁抱的姿勢。

    他的綠色瞳仁劇烈的收縮又長大——他很是驚訝。

    她這是什麽意思？是原諒他了？終於厭倦了人類的世界，要跟他回到他們的家？

    他幾乎沒有多想，就用觸手輕輕的盤住了她，將她托起來，放在自己的肩頭。

    和過去每一天所幻想的那樣，他終於可以讓她騎在自己的肩膀上，乘著夜裏帶著絲絲植物的腥味的風，帶她回家了。

    當他向她轉過臉的時候——如果那可怕的觸手纏繞出的部分也能稱作臉的話——她抱住了他的臉，在上麵落下了一個吻。久久的，沒有鬆開。

    他已經不能回吻她，否則他可怕的口器一定會傷害她。他隻能對她眨巴眼睛，表示他很開心，也很感動。

    然後，她保持著緊貼他的臉的姿勢，對他呢喃道：“你說過，要帶我回家，我們回去吧。永遠永遠，生活在一起，再也不受外界的任何幹擾，就我們兩人，好嗎？”

    好。他在心裏回應她。他已經不能使用人類的語言了，他的咽喉發音器官已經被改變，隻能發出嘶啞的嚎叫。

    他將一條觸手小心的伸過來，用尖端輕輕的蹭她的臉頰。

    她被逗得咯咯笑，“你答應了，我知道的，你答應了。真好。”她閉上了眼睛，同時也對他說：“我們一起閉上眼睛，好嘛？再睜開時，我們就回到家裏了。”

    他乖乖的閉上了眼睛。

    他們的身邊戰火紛飛，他用觸手攏著她，擋住那些碎片和火星。

    他的身體冰涼，但她卻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

    然後，那一陣，被推進了他的頸部。

    他周身所有的眼睛都在一刹那間猛的瞪大了。

    他感覺到渾身上下的血流和肌肉都在發生急劇的改變——雖然從外表上完全看不出來。

    你給我注射了什麽？什麽！

    他發出可怖的咯咯咯咯咯的聲音，那聲音讓整座戰場都顫抖了起來。

    遠處人類的指揮中心一個指令發出，幾乎是同一時間，所有的炮筒都對準了他。

    “轟——！”

    火光衝天！

    火光之中，他的觸手們被炸得支離破碎。他轟然倒下，她仍緊抱他不放。

    她的頭上、身上，都是傷口，她卻睜開眼睛，用力的凝視著他的臉，就算是血流進了眼睛裏，她也不肯眨眼。

    他站不起來了，他的傷口無法愈合，他的生命在一點點流失。

    而且他恐懼的發現，她竟然也和他一樣，傷口沒有絲毫在愈合的痕跡。

    在恐懼之後，他突然就明白了：原來，你沒有騙我，你真的要和我回家。雖然，那裏也許是地獄。

    雖然在活著的時候，沒能在一起多久的時間，但至少，他們能夠相擁著死去，在死後的世界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

    怪物的身體在火光中一點點焚化，終於變回了他原本的人類的模樣。

    他終於能擁抱她了，他終於能親吻她的眉眼了，他終於可以對她說：“許諾，我，藍宇煊，從上飛船之前，直到今天——愛你到死。”

    許諾，你還記得嗎？在上飛船之前，我就認得你。上上輩子，我們住在一座名叫紫藤館的大宅裏；上輩子，我們住在城堡的地下洞穴中；這輩子，我就住在你家不遠處。我曾經來過你的家，你抱著我坐在沙發上一起翻看繪本，為了你，我自願加入了兩百人計劃。

    就算你什麽都不記得了，也沒關係，隻要我還記得就好。我會在亡者之路上，牢牢牽著你的手，給你講我們過去的故事，凝視著你的笑臉，直到，下一輩子。（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