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諾的心情自然也不太好，忍不住對他發了句牢騷：“別念叨了，煩不煩！”

    就在這時，一輛失控的車子疾馳著向許諾衝來。許諾當時臉向著他，壓根沒注意到馬路上即將降臨的災難。

    就在車頭即將撞上她的那一瞬間，他突然緊緊抱住了她，帶著她旋轉了半圈，用他的身體擋住了汽車的衝擊。

    “嘭！”一聲巨響，他在她的眼前分崩離析，零件四散——是的，絕對不是人類的血肉橫飛，而是零件。所有的關節球、四肢的組件全都在巨大的衝擊力下飛散開來。

    那一天的陽光刺眼，而他的零件在天空中劃出無數道優美的弧線，它們反射著陽光，像是一場由無數躍動的光點組成的舞蹈。

    “吱——咯啦嘩啦！”車輪碾過去，在地上劃出長長的刹車痕跡，終於停下了。落地的軀殼、胳膊、腿，被碾成一片片的碎塊。那原本光滑油亮的長發，散落在地，沾滿了灰塵，已經失去了光澤。

    許諾倒在不遠處的地上，渾身上下毫發無傷。有人衝過來詢問她是否無礙，她已經顧不上回答。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他散落的零件奪了去。她的嘴唇顫抖著，卻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她在這個時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擁有了他兩天，卻還沒給他起過名字，事到如今，想呼喚他，竟不知如何稱呼他。

    她爬到那堆碎片中間，瘋狂的趴在地上將零件掃進自己的懷裏。

    可他美麗的臉龐已經像麵具一樣和頭顱分離了。她抖著手將它從地上捧起來，可惜她的手指剛碰到他的臉，它就裂成了兩半。那黑碧璽般的眼珠子掉落下來，咕嚕嚕滾到她的膝蓋邊。

    他一定是在責怪她要退掉他，所以用自己的粉身碎骨令她刻骨銘心，讓她甚至都來不及和他說一聲再見。

    “太狡猾了……”她把臉貼在那冰冷的碎片上，微微哽咽。

    這場事故是因為司機醉駕而起，司機被帶走。

    警方來做現場調查，許諾的供詞卻是，她當時是和自己的“朋友”一起在街頭等紅燈的。朋友為了保護她，被車撞了。

    但所有圍觀的人卻都說隻看到許諾抱著一隻娃娃站在街邊等紅燈，沒有一個人看見她和一個男人站在一起。

    更重要的是，現場並沒有發現任何人的屍體，隻有娃娃的碎片。

    有人竊竊私語，質疑許諾是不是有精神病。

    許諾一個人跪在街頭，一片片撿起了他的碎片，又恍恍惚惚的向前走。

    等回過神來時，她已經坐在了那家玩偶店鋪裏。

    穿著黑色複古長袍的店主正在沏紅茶。

    茶香嫋嫋間，店內的一切看起來都如夢似幻——那些人偶似乎都活了過來，轉著眼珠子緊盯著她懷裏的那一捧碎片。

    “你的茶裏要加奶嗎？”店主問。

    她恍然回神，搖了搖頭，然後，將懷裏的碎片都攤在桌上。“他壞了……您能修複他嗎？”

    店主仔細撥弄了一下碎片，歎了口氣，“碎得太徹底，怕是不能了。不過我們店裏還有其他的款式，你有喜歡的可以選一款，我可以打七折賣給你。”

    許諾沮喪的將碎片收回自己的背包裏，嗖一下站起身就要走，“不必了！”她甚至帶上了一絲恨意，“我就隻要我的這一隻！”

    她正要摔門而去，那店主突然喚住了她：“噯，別急著走啊。”

    她不動，店主索性拽她回來，將她按進椅子裏坐好。

    “看得出，你是個重感情的人，對一隻剛買回去才兩三天的娃娃都這麽在乎，可見你是真心喜愛這娃娃的了。像我們這些手藝人，最感動的莫過於是自己的作品能得到客人真心的喜愛，娃娃能被客人當作是自己的家人一般善待。既是如此，我且試著幫你修複吧。”

    許諾聽到這裏，失神的眼底忽而泛起光芒，“真的？！”

    “你先不要興奮得太早，這畢竟壞得太厲害，隻能說是試試，不能保證。不如這樣，你將它留在這裏，一個月之後再來取吧。”

    雖然沒有得到肯定能修複的答複，但好歹店主是答應幫修了，許諾還是開心得不得了，千恩萬謝的將他留下，卻又戀戀不舍的多看了那些碎片好幾眼才離去。

    等待的最初幾天總是特別難熬的，特別是當你無家可歸的時候。

    但後來找到了新工作，租了新房子落腳後，許諾也就漸漸從煎熬中複蘇了。

    忙碌充實的生活填補了她內心的空白，以致於後來她一度無法理解自己當初為何會為一隻玩偶傷心成那樣，簡直跟死了老公差不多。

    一個月期限到的時候，她沒能及時的去玩偶商店。結果，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她怎麽也想不到，他竟然會來她的新工作地點接她下班，而且還當著新同事的麵擁抱了她一下。

    那個擁抱很用力，勒得她都要被擠成麻花了。

    周圍的人都在看他們，那些人投來的目光中不無驚豔和羨慕，但她沒有注意到——因為她還沒能從極度的震驚中緩過神來。

    身邊的人擠上來八卦的打聽他們的關係，打聽他是不是模特，各種各種的關注擠得他們透不過氣來。

    等她反應過來時，自己竟然已經拉著他的手遠遠的跑出了公司。

    她慌忙鬆開他的手，手足無措。

    他一如先前一般，微笑的看著她。

    此時天色已經有些暗了，街頭一盞盞路燈依次點亮，他站在光暈裏，像自帶光芒一般的閃閃發亮。

    時隔一個月，她仔細觀察他的臉，那上麵毫無拚接的痕跡。

    她到處尋找他的傷痕，最後甚至忘記了自己和他是站在熙來攘往的街頭，她就這麽踮起腳，伸出手，去觸探他的臉。

    觸手光滑柔軟，不似玩偶堅硬的質感，但也和人類的肌膚有所區別。那就像是在觸摸介於人類的皮膚和樹脂製品之間的某種物質。

    她又去牽起他的手，翻來覆去的看。

    在他的臉上、手上，找不到一絲裂紋。

    “真的修好了？”她到現在還覺得很不可思議。

    他是當著她的麵被撞碎的，她親眼所見——雖然事後周圍的目擊者都說隻看到她抱著一隻娃娃，但她分明是和人形的他一路走到那條路口去的——她好幾次在夢裏重複的經曆那場車禍，一次次的目睹他從一個人的模樣變成一堆碎片。

    她確定自己的記憶和精神都沒有出現問題。

    他回應她的話語一般的，輕輕的握住她的手，“我好想你啊，我的主人。”

    她帶他回了出租房，給他在在客廳鋪了被褥充作暫時的床鋪。

    “這兩晚上你先這麽將就一下，我看看能不能想辦法給你在這屋子裏騰出一塊第二來放下你的床。”

    她左右的環視著自己的小家——這兒一共就一間通間，靠裏邊擺著她的小床、衣櫃，靠門口擺著沙發和小桌子，似乎再騰不出一丁點兒的空間了。

    更何況他的身材太過高大，要真買床，那長度肯定要占去大部分的空間，其他家具也就沒地兒擺了。

    她為此煩惱不已。

    睡前，她要在床和地鋪之間拉條簾子來遮擋。

    他主動提出要幫忙，她偏說不用。一番牽扯之後，許諾從椅子上跌了下來，他為了保護她，重重摔倒在地。

    許諾爬起來一看，天啊！他的手掉了！

    “你的手手手……”許諾都被嚇得結巴了，她一隻手緊握著他的斷腕，另一手提溜著他的斷手，差點沒暈過去。

    他若無其事的從她的手裏拿過那隻斷手，往自己的斷腕湊上去，一壓一扭，就這麽簡單的連接好了。

    “你看，接上了。”他把手舉到她麵前，動了動手指頭以示安裝成功。

    許諾一翻白眼，口吐白沫暈倒了。

    十分鍾之後，她從沙發上醒來，他正一臉焦急的守在她身邊。

    見她終於睜眼，他激動的抱住了她，“太好了！我以為你死了！”

    “別……抱那麽大力……你想把我勒死啊？”她好不容易掙開了他，用力喘了口大氣，這才歎息般的說：“放心，死不了。你再把手給我看看。”

    他像隻小狗一樣乖乖的把爪子搭到她的手心裏。她將他的手拉到自己眼前，細細端詳了一番，手腕處確實還隱約能看見一條細細的接縫。不僅手腕，似乎連指關節也有一道道不易察覺的接縫。

    她有點困惑的問：“你身上其他關節也是這樣，稍微用力就會分離嗎？”

    他站起來踢踢腿抖抖手，“現在的確是這樣的……”然後在注意到她擔憂的表情後，他又慌忙改口：“呃……其實也不是一向如此。關節會這麽容易鬆脫，是因為現在這幅身體尚處在修複中，某些零件並不是完全匹配的——父親製作得很慢，臨時用現成的零件作為替代品讓我暫用。等我專用的製作好了再回去換。”

    “父親？”許諾疑惑的問。

    “噢，是我的製作者，他讓我這麽稱呼他的。你見過的，在店裏。”他解釋道。

    許諾恍然大悟，他說的是那位店主。

    她發現，他對自己是由人類之手製作而成的事情表達得非常流暢，似乎對自己是隻人偶這件事毫無排斥。不，不如說，簡直是完全認同，並且絲毫不認為自己以人偶之姿生活在人類之中有什麽不對頭的。

    但他口中所說的這一切，對許諾來說實在是太過陌生太過玄幻了。就算她親眼見識過他的身體變成碎片卻能滴血不流，她還是無法立刻接受。

    許諾從沙發上跳起來，繞著他順時針轉一圈，再逆時針轉一圈，認真的琢磨著什麽。但可惜，由於他的身體大部分都被衣物遮擋著，所以從外表上根本就看不出什麽名堂來。

    也許，必須毫無遮擋的看看他的身體，才能判斷他的話的真假。但，如果真要脫他的衣服，似乎又有些太過份了，畢竟她是個女生他是個男……權且算是個男人吧，讓一個男人在自己麵前寬衣，好像有點太那啥了。

    一番糾結之後，好奇戰勝了理智，她索性親自上手來脫他的衣服。

    沒想到這家夥竟然還扭捏起來了，“主人，你不會是想非禮我吧？”

    許諾哭笑不得，這家夥不是人偶嗎？怎麽還懂“非禮”這個詞的啦？她更加懷疑他肯定是個真人假裝的，而剛才那隻脫落的手，說不定是假肢。對，他就是個安著假肢的真人！

    一想到他在騙自己，她就窩火，於是手上更是不饒：“誰要非禮你啦，手拿開。我這是抱著學術研究的態度在脫你的衣服，你最好老實點。”

    扣子還是被解開了，她唰一聲把他的衣服扒拉下來——他這一回穿的是十分現代的休閑款西裝和襯衣，扣子很少，倒是方便了她。

    他從肩膀到手肘以致於整個胸膛和腹部，全都展露在了她的麵前。

    如果說，一開始她確實是抱著要揭穿他的謊言的挑釁態度去剝他的衣服的話，那麽展現在眼前的一切就是在啪啪的打她的臉。

    他的肩關節和手肘關節確實有接縫，但那接縫的左右兩側的皮膚質感卻是一模一樣的。那並不像是假肢，在接駁處會有很明顯的套管用來套在殘肢上，而隻是很自然的將關節分做兩段，中間再銜接一枚雕刻得很精致的關節球。

    這感覺就像是在觀看一隻真人大小的球型關節人偶，處處都製作得十分接近真人，甚至連肌肉的塊麵都刻畫得十分逼真，卻唯獨關節的接縫會暴露出他是隻人偶的事實。

    她讓他活動雙手，他立刻就能靈活的按照她的要求擺出許多手勢來——如果是假肢是絕對做不到的。

    她又讓他將自己的手臂拿下來，結果他真的毫不猶豫的把它整條給取下來了。

    她吃驚之餘又不得不承認，在他的手臂和肩關節的銜接處的確沒有流血，也沒有露出骨骼和肌肉——這不是假肢能辦到的。（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