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木魚花與蒲燒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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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二的會議比我預想的還要耗費精力,修改後的方案倒是奇跡般地成功通過了,隻是還有些細節的部分暫時做了保留,這是雙方都認可的結果。這些細節部分對整體的安排沒有太大影響,而且根據經驗,多半在項目具體實施的時候還會再二、再三地進行修改,能有現在這樣的結果我都已經想殺掉什麽祭天了。

    但是精神層麵的損耗還是沒有絲毫減輕,會議大部分時間仍然屬於對麵歡喜冤家的例行廝殺。一旦方案達到可以具體實施的層麵,兩個部門……準確來說,兩個人之間爭奪控製權的老問題自然又重新搬回台麵,誰都不肯退讓哪怕一步,在公司聯合執行的要求下非要分出來個誰勝誰負,誰能壓對方一頭不可,隻是苦了想要離席卻走也走不了的我們。

    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的……畢竟這件事背後也確實有著更深一層含義的較量。杜晴雪身為董事長的女兒,在一個部門經理的位置上不大不小地放著,誰都知道不過是用來裝樣子的跳板。但就算她再是董事長的女兒,畢竟還是年輕,再是從國外回來,再是能幹,也確實不了解國內的環境,缺乏經驗基礎,又是空降回來的,更談不上有什麽根基了,想來也是難以服眾。但梁景春和她完全不同,實打實地從底層拚上來,就是俗話說的建過功、立過業、吃過苦、受過累,在公司上上下下的關係都根深蒂固。他這個年紀能走到這一步,一路的艱難冷暖恐怕隻有他自己才知道,而他心裏對空降來的這位繼承人的真正想法,恐怕也隻有他自己才知道。

    再加上他們公司的品牌發展也走到了一個轉折點,這次二十周年紀念展合並新品發布會的傳統和創新之爭,可以說不單單是這兩個代表人物的鬥爭,也是公司未來發展方向的抉擇,真的是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在看著這件事。董事長親自指定了這樣兩個人來負責,梁景春也就算了,直接把親生女兒的杜晴雪推到風口浪尖上,還真是,不知道該說是太過信任還是太過……下得去手。

    當然這些都不是什麽秘密,隻是跟我們關係不大,也就是作為八卦隨便了解一下,更接近於背景資料,除了在設計方案時用作需求參考外,最有用的部分大概就是相處溝通時稍微注意一點不要踩到雷。雖然我自始至終都認為,這種內部的爭鬥最好還是停留在內部的範圍,任何一個靠得住的負責人都不應該在對外場合把這種爭吵放在其他家公司麵前。

    ……不過如果按照這個思路不負責任地放開想下去的話,沒準這才是董事長安排兩人共同負責這項目的目的……鍛煉女兒,考驗下屬,在分歧中謀求一條共同發展的道路,最好能歡天喜地地招個女婿什麽的,好像真是啥也不耽誤啊……這位董事長您是唐磊他們家親戚嗎……

    這情節呼應得太完整,要不是全靠自己編,我簡直都要信了……

    可能大家心裏都各自憋著各自的槽,所以整個會議過程不管是己方還是對方,眉來眼去之間仿佛形成了一種格外的默契,於是除了場下那對隻和對方不睦的男女,其他的與會人員相處得都格外融洽,在槍零彈雨中情緒穩定地進行了友好商談,最終成功達到了本次會議的預期目的。

    開完會已經下午兩點多了,比預計結束的時間要晚得多,對方倒是有準備工作餐,但誰也沒顧得上吃。我想著和任奕鳴的約定,還是希望能夠早點處理完事情早點回家,於是留了設計部的同事讓他們去吃東西,自己則用撤展做借口,先行一步離開了。

    事實再次向我證明了計劃趕不上變化的真義,盡管我覺得我早就應該適應了這一點。會展中心我本來隻是想著看一眼就走的,沒想到還真的遇到了突發狀況。這個項目規模其實並不算小,說來也是我市的一個重點項目,它屬於常規的行業展會,年年都例行舉辦,年年都是由我和祝風負責。因為太過例行,為了節省人力資源,我的存在感也就越來越弱,更多是安排新人和實習生在現場跟著他,打打下手,讓他順便帶一帶什麽的,我早先還有那份人間真情會帶著便當送送溫暖,現在就隻想做一個安靜的backup,唯有遇到這樣大家都懂的情況時會順帶繞過去看上一眼。

    結果整個會展期間都沒出什麽問題,偏偏今天撤展出了點狀況,祝風前腳被主辦方叫走,後腳現場就發生了糾紛。跟他在一起的喬蔓是個新人,剛剛入職,試用期都沒結束,這次安排她跟著祝風純粹是讓她蹭經驗值的。問題算不上嚴重,隻是她沒有處理的經驗,自己先亂了陣腳,糾紛雙方看她是個小姑娘更是不把她當回事兒,我去到的時候她正和另外兩個會展中心的人慌慌張張越協調越亂,幾乎影響了大半個展區的進度。

    雖說等祝風回來我就可以撤了,沒想到這位負責人同誌被別的事絆住一時半會兒還走不開,一聽我在現場,立刻興高采烈地表示要給我一個履行職責的機會。我被他說得沒脾氣了,認命地留下來善後,等到好不容易處理完回到家,已經差不多七點半了,雖然這個時間算不上太晚,但是我已經餓得頭昏眼花……早知道中午的工作餐至少先扒上兩口再說……幸好我已經看透了生活冷漠的本質,時刻在包裏準備著應急的高熱小零食,分了一多半給喬蔓,剩下的堪堪夠我堅強地活著回來。

    我看著沙發上的人。

    沙發上的人看著電視機。

    電視機連接著遊戲機。

    有那麽一瞬間我還真考慮了一下我是不是穿越了……

    “我爸媽離婚的時候把房子留給了我,”安臉上無波無瀾,看也沒看我地開口,我有點擔心,按照中“越是波濤洶湧的談話開篇越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定律,這句話簡直莫測得讓人害怕。她繼續不動聲色,莫測地說,“我當時想,反正那裏麵也沒留下什麽好的過去,留著它還不如拿來追尋想要的未來,我於是就把房子賣了,錢用來開料理店。之後我沒地方住,你就收留了我,還專門為我配了套備用鑰匙,說隻要我想,什麽時候來住,住到什麽時候都行。後來我遇到唐磊,搬去和他非法同居,但這鑰匙一直在我手上,你讓我留著,說什麽時候想,隨時都可以回來。”她鄭重地放下遊戲機,深深地看著我,說,“現在我覺得,是時候把鑰匙還給你,讓你把它送給真正走進你的人生,可以和你住在一起的人了。”

    我也深深地看著她。

    “我想吃鰻魚飯。”我說,聞到味兒了。

    餓死我了。

    我順著味兒就遊進了廚房,任奕鳴正站在灶台旁邊,一臉嚴肅地不知道在想什麽,或者他就隻是在專注於鍋裏的食物。我試圖在那裏尋找到一兩條烤好的鰻魚,但是沒有,他隻是在調醬汁而已,我扭捏地蹭過去,都有個廚師站在廚房裏了誰想去翻冰箱裏的冷藏食品……

    “貓飯?”他突然說。

    “喵。”

    “深夜食堂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我一臉滿足地嚼著木魚花,深深覺得我家怎麽連刨鰹魚片的盒子都有……貌似是誰聽說剛刨出來的鰹魚片香氣是最為濃鬱的,然後去日本的時候順便買了來送我……都是套路啊觀眾朋友們……我強行終止了腦子裏這些有的沒的的東西,認真地向他表示歉意,“抱歉,原本計劃好了早點回來的,沒想到今天工作上出了點意外,拖延到現在。”

    撤展的時間規定是從今天中午一點到明天早上十點,通常這個時間期限是相當寬鬆的,但被今天的突發狀況一鬧,不得不多占用晚上的時間補償回來。晚上沒有交通方麵的限製和壓力,進度倒是會比白天還要快些,倒也還好。祝風發揮紳士風度,讓我和喬蔓早點回家,剩下的他一個人看著就行了。我於是在一旁默默地欣賞完“我不走都是我的錯要留也是我留下!”“請問你留下來有什麽用?”的情感小劇場之後才情緒穩定地離開。

    任奕鳴家住得離我家有點遠,兩個小時前我打過電話給他,本來隻是想告訴他我這邊可能會晚,卻沒想到他已經到我家附近,正在采購食材,我於是立刻改打了安的電話,讓她火速過來開門。

    “你在電話裏說過了。”他仍然是那種看不出情緒的表情,就像是店裏進單時的樣子,隻是專注於自己手上的動作。我站在一邊看他,雖然他隻是穿著簡單的常服,但仍然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格外自律的儀式感。安店裏的料理台是開放式的,任何一張桌子都能多多少少從不同角度觀賞到廚師料理時的身姿,尤其是從外麵看進來,首先就是正對著料理台的方向。雖然我從來沒有跟安確認過這個事情,不過我猜她應該就是這麽故意安排的,以至於大部分時間裏我都在懷疑,那些麵孔熟悉的食客和不自覺走進來的客人,有多少是因為料理的美味,又有多少是因為廚師本人。

    撿到寶也是撿啊……

    “所以我不在的時候你們商量新菜單商量得怎麽樣了?”我靠在洗手池的台子上好好吃我的飯,距離在廚師的安全範圍之外,且不說現成飯吃起來有多美味,這個時候提幫忙也實在找不到聽起來不那麽虛偽的表達方式。

    姑且看看能不能偷點師。

    “誰跟你說我們要商量菜單了。”任奕鳴沒有說話,開口的是安,她關了遊戲從客廳移動過來,仿佛停車入庫一樣把腦袋掛在我的肩膀上,我根本無需定位,就夾起來一坨米飯移向肩膀的位置,果然那裏有一張等著的嘴。

    “不是你之前跟我說等他從日本回來要和他討論一下新的菜單的嗎。”我懷疑地斜眼看她,雖然回想了一下同任奕鳴的交流確實從頭到尾都是我在自說自話,但這不是事實嗎。

    “我隻是想增加一些樸素的菜品而已,這種小事,電話裏就解決了,”安把頭探出來一些,以確保我能看見她翻起的那個白眼,“你不覺得我們的店越來越像電視劇裏那種錢權色交易的特殊場所了嗎,尤其是唐磊那幫歪風邪氣的兄弟再帶著他們的兄弟刮進來以後。”

    “還有這種事?”我故作驚訝地偏頭看安,“這難道不是最早設計店麵的時候,號稱要營造私密氣氛,其實是為了節省電費少安兩盞燈的鍋嗎……媽媽桑。”

    差點被她卡斷喉管。

    “所以今天就是吃家常的料理?”因為快回來的時候有打電話,知道他們在等我吃飯——全靠這份希望之光點亮活下去的信念——我看了一眼料理台上已經準備好的菜式和一些需要最後一步處理的食材,確實清爽可口,很家常的樣子,跟店裏賣的那種好像有點不太一樣。不過關鍵是很能填肚子,貓飯隻是大廚隨手放在一塊的邊角料而已,主要用於給我續命,我看著他倆,又看看鍋,“我不懂蒲燒汁是幾個意思……”

    “……等著有一點無聊。”大廚終於開了金口。

    “賺到了。”

    雖然不知道那些憑借獨一無二的蒲燒汁就名揚四方的店究竟好吃到什麽程度,不過任奕鳴自調的醬汁我是吃起來沒夠的。

    明天就去買鰻魚吧。

    “好了,既然你們順利接上頭了,我也該功成身退了。”安伸手,直接用手指偷我的木魚花,一邊仰著頭往嘴裏塞一邊說,“我叫了車,差不多快到樓下了,你們倆慢慢吃吧。”

    “咦?”我感到有點意外,“你不留下來吃飯嗎?”

    她伸手,隨便點了點。

    “我想給你看我剛剛用過的碗來著,”她解釋,“但是我太自覺了,已經洗好收起來了。”

    我覺得我有點滿腦子問號不知道該從何問起的感覺。

    “你就乖乖在餐桌旁邊等著吃飯吧,”安按著我的肩膀,仿佛電視購物頻道裏隻賣九九八一樣地介紹著任奕鳴,“這可是本店自己送上門的廚師,貨真價實,八星八箭,童叟無欺,你就去卸個妝,洗個澡……我是說整理一下,換身舒服的衣服,什麽都不用操心就可以吃飯了。”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離開。

    “你給她吃什麽了?”吃壞了嗎?

    “拉麵。”

    ……我也不是真的很想知道。

    “那你呢?”我看他把做好的食物放在各式各樣的器皿裏——實在不能不感歎一下我家的餐具也是各式各樣什麽都有——然後放在矮腳的木質托盤上,我乖乖跟在他後麵走向餐桌。

    “我在等你。”他說。

    我愣了一下,然後低頭看了看手表。

    “這倒也是……”我心虛地說,“還好還不算太晚……”然後感受到自己胃部一陣空虛的抗議,我有點憂心地問他,“你有好好吃中午飯的對吧。”

    他未置可否,隻是露出一個看起來在笑的表情,因為太過稍縱即逝,所以也不是很能夠確定,然後他的視線落在了餐桌上的長形茶杯上,那裏插著一支玫瑰花。

    雖然經常有人表示意外,不過我確實不是個習慣在家裏擺放鮮花的人,隻是養了幾小盆見縫插針放在各處點綴用的綠植。所以我也確實沒有花瓶,也並不想特意去買一隻,於是翻了半天把這個翻出來了。這隻湯吞也是別人送的禮物,雖然我被生活所迫喜歡上了研究食物,興致來了也食不厭精,但玩樂的因素居多,畢竟本性如此,很多事情也沒那麽講究,喝茶喝酒喝咖啡都一直用慣用的厚瓷杯和玻璃杯。這隻湯吞我記得好像還是哪個地方的名家名作,一直放在架子上當裝飾,拿來做花瓶倒是有種迷之風雅的感覺。

    “我一朵一朵地找了,”看他無聲的疑問,我解釋說,“希望我們對瑕疵的理解沒有偏差得太多,畢竟我以為通常完美的花總是應該放在花束的最中間。”

    這朵卻是在角落裏找到的,雖然我到現在仍然對它的獨一無二表示懷疑……不過它不是那朵完美的玫瑰也沒辦法了,畢竟就隻剩下這一朵了,它的兄弟姐妹都已經被我清洗幹淨,切碎屍身,然後和蜂蜜一起浸泡在一個透明的玻璃罐子裏了。

    “因為最好的並不總是最耀眼的。”他說,大概看到了我意外的表情,隨即解釋道,“是把花給我的老板說的。”

    “老板是個很懂的人啊,”我仔細想了想,問,“女老板嗎?”

    他愣了愣,大概沒想到我會這麽問,但驚訝之後的表情倒是默認了。我其實隻是二選一地猜了一下,勝在出其不意,所以目前為止我對這家花店掌握到的信息就是距離安的店不遠,以及是位女老板……這麽多年下來真是成績斐然。

    話說安的店附近有這樣的花店嗎?

    不過提到花自然就想到酒,雖然這次他帶來的並不算多,但隻要想起今後就能不限飲了,立刻就豪放起來。他對我的花癡不為所動,隻是默默地找來兩個和風的酒杯,和一桌日料放在一起,簡直完美極了,我於是更加的餓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感覺你對我家的廚房已經比我對我家的廚房還了解了啊……我記得這還是你第一次使用吧。”我為他倒上酒,閑閑地說,就是純閑聊,並沒有什麽介意的地方,既然提出借給他也就沒什麽不能公開的部分,而且可能因為我家總是聚會場所的緣故,廚房這一片兒在我心裏基本上已經算是公共區域了。

    “我需要對廚房的環境了如指掌。”他誠實地說。

    “不要把別人家說得像是什麽荒野求生的欄目一樣。”我漫不經心地吐槽,然後用兩隻手裝模作樣地托著杯子,“謝謝你做飯給我吃,請不要介意這是最後的禮儀,我真的餓壞了。”

    他隻是托著杯子看著我,姿態卻比我要端正得多。我輕輕抿了一口酒,確實和記憶裏的有些不太一樣。

    但似乎感覺更好了。

    “不,你家的廚房很……”他果然還在糾結上一個問題,表情認真,皺著眉似乎在尋找合適用於形容的詞語,但可能確實對交談這個技能甚少練習,他想了好半天,才說,“安全。”

    ……安全?

    因為刀具使用完都有好好收到刀架裏嗎……還是因為收拾得比較幹淨沒有什麽可疑的廚餘……還是通過了什麽其他專業人士的認證能夠放心使用……

    ……不管怎樣至少安全聽起來應該不像是什麽不好的詞……吧。

    我決定不去深究這個問題。

    “所以你不是要和安討論新菜單的事,隻是想單純地請我吃飯。”我問,總之先忽略使用的是我家廚房的部分,好奇地問他,“怎麽突然想起這件事了?”

    他放下碗,認真思索了一下,才說:

    “我這次回去拜訪老師,一方麵是因為久疏問候,又難得有了假期,另一方麵實在是因為,這段時間對於味覺的領悟似乎遇到了瓶頸,再也無法自我突破了。”

    出現了!少年漫畫之食之奧義篇!

    “這就是你之前在電話裏說的嗎,老師所說的,你表現出困惑的地方?”我正襟危坐,尋找著少年漫畫中的慣用對白。

    “老師隻是吃了我做的東西,然後問我……”他猶豫了一下說,“有沒有曾經特意給某個人,做過一次飯。”

    誒誒誒誒?難道食之奧義篇是個跟傳說中“做給特別的人的食物和特別的人做出來的食物才是人間至高美味”這種樸素主題有關係的故事嗎,怎麽主題這麽快就出來了,有種離完結也不太遠了的感覺……

    “那你是怎麽回答的。”果然這種仿佛身在少年漫畫之中的台詞,就算有了快要完結的感覺也還是讓人忍不住就燃起來呢。

    “……沒有,”他眼神飄忽地說,“除了我自己,就隻是按照客人的訂單來準備食物而已。”

    確實是個不喜歡和人交往的人……

    我琢磨了一會兒。

    “那這次老師吃的‘你做的東西’,不是特意為他準備的嗎?”

    少年漫畫的界定真是非常微妙呢,我已經腦補出來一整個修行篇的複雜故事了。

    他停了一下,接著是一段漫長的沉默,然後接著上文繼續開口:“那個時候我突然就想到了你。”

    ……等等修行篇呢是不是有什麽部分被跳過去了?

    “你總是胡亂搭配食材,手法也不甚嚴謹,配料更是隨心所欲……但是總有些我說不上來的東西,跟我知道的所有味道都不一樣。”

    ……讀作請吃飯但寫作來找茬的嗎,不要把別人自傲的手藝誇得像是路邊的蒼蠅館子一樣啊!不是說了安全嗎那是什麽表情啊……從這樣一段話裏都能聽得出來是在誇獎,我簡直要懷疑自己的人生了……

    “不能稱之為美味,頂多算是優秀,但畢竟你是自學的,能做到這種程度已經可以說是非常有天賦了,”他仍然無知無覺地繼續著他獨有的誇人姿勢,而且聽得出來,為了節省字數還是略過了不少東西的,“但不知道為什麽,你做出來的食物總是有和我的認知完全不一樣的部分,甚至可以說,是令人期待的。”

    “這就是胡亂搭配和隨心所欲的緣故,”我直言,內心槽意翻滾,臉上麵無表情,“不過話又說回來,你又不參加我們的聚會,我也沒有特別給你做過什麽……評價得這麽細,果然是偷吃了吧……”

    他沒有說話,臉上看不出覺得這件事有什麽不對的表情。

    我歎了口氣。

    “雖然想說你這樣的性格後續人生堪憂啊,不過貌似從之前的部分來看也還是好好地活過來了……”雖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他的人生之前的部分到底是怎樣的,但不是也支撐著來到我麵前了嘛……我認真思考了一下,“其實作為一個料理店的廚師,你已經非常成功了,這個城市裏有很多喜歡你做的食物的人,我們的客人幾乎全都是回頭客,還有不斷慕名而來的新客人,就連點評網站都是眾口一詞的好評。”當然最好還是不要說出來的是……廚師本人的外表占了很大一部分功勞。以及安曾經很認真地研究過客戶偏好,並得出結論,如果任奕鳴的性格再熱情一點,再更加懂得經營自己一點,沒準掙的錢都夠她包養唐磊了……

    ……但如果真的變成那種八麵玲瓏的樣子總覺得又少了點什麽……人類果然還是自己本身的樣子最自然。

    “我雖然不知道你在困惑什麽,”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認真地建議,“不過如果你想改變烹飪食物的方式,我倒是樂於見到你來參加我們的聚會,然後嚐試一下對待食物的另外一種態度,”我彎了彎手指比出來一個引號表示強調,“那種胡亂搭配和隨心所欲的態度。”

    相信我,這句話我會記很久的。

    他沒有說話,雖然確實是在認真思考這個建議的有效性,但是看得出來這兩種刷新他三觀和違背他性格的建議同時被提出來所造成的雙倍傷害,簡直讓我記恨的心情都生出了愧疚。

    當然建議他胡亂搭配的話是我故意這麽說的,知道他並不會真的這樣做,他和我不一樣,廚師是他的職業,有必須嚴格遵守的規則,不過從另一個方向來說,他也確實是繃得太緊了。

    “話又說回來,你真的享受這個嗎?”我脫口而出,立刻有點後悔,他是我見過的最為執著而明確的人,我為什麽會脫口問出這樣的問題。但又覺得有點奇怪,我似乎從來沒有問過他這樣的問題,為什麽就能理所應當地認定呢?人的感情是如此細膩的東西,怎麽能被別人隨意定義。我於是想了想,換了問法:“烹飪對你來說是怎樣一種存在。”

    他沒有說話,隻是看著……手邊的味增湯,我隱隱覺得自己果然問出來了一個很適合放在漫畫一話結尾處的問題。

    “我不知道。”就在我以為他起碼要到下一章才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卻開口,聲音依舊平直,“我從有記憶開始就在學習料理,知道的事,接觸的人,也都隻和料理有關,那個時候我覺得我做這件事可能隻是因為別無選擇,可能隻是因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他看向我,目光中是一如既往的平靜自持,“但直到我脫離家庭的影響,有權選擇徹底放棄,可以去做任何事,去成為任何人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如果不是這件事,其他事就隻是……事而已。”

    我看著他,他很少講自己,偶爾說起來的時候也完全不為話裏的信息做鋪墊,而這一段裏有太多充滿疑問的部分,但我隻是想著他說的話,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我想起來安和我說的話,”我在他露出詢問的表情時向他解釋,“我問她,和對的人相互投入地去經曆一段感情是什麽感覺,她說,其他人突然就變成了芸芸眾生。也許關於感情的道理都是共通的,無論是遇到一個喜歡的人也好,還是知道自己真的想做什麽也好。”

    他想了一會兒,微微點了點頭表示認同,才問我:

    “那麽你呢。”

    “……我嗎?”我深深吸了口氣,說,“我大概隻是在等待吧,”等待所有需要過去的過去,以及會來到的到來,或者就這樣,什麽都沒有也好,“畢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遇見喜歡的人和真的知道自己想做的事,也不是每一段投入的感情都要有一個最終得到的結果,有時候生活太過完美了也會讓人感到害怕,所以,我覺得我現在這樣已經足夠理想了。”

    有一對自由引導的父母,有一群誌趣相投的死黨,有一份以德服人的工作,還有一身能照顧好自己的技能,可以隨時喂養六人份的朋友,也可以獨自一人時給自己精心準備食物,還有一個喜歡的人,好好地笑過,也好好地哭過。至於喜歡的那個人不喜歡我,就真的隻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小事了。

    “這就是你在料理食物時所想的嗎?”他不知道在想什麽,最終卻問道。

    “不……”我隻是個普通的人類,普通人類一般都是在洗澡的時候靈光一閃思考人生的……但我才不會這麽說,我回顧了一下自己在廚房的時間,告訴他,“我在料理食物的時候想的大概還是那些瑣碎的事情吧,食材,食譜,火候,時間,還有食物本身的味道,以及加點這個加點那個會怎麽樣……”我看他眯起來的眼睛忍不住笑出聲,“但是想的最多的還是那些會喜歡這種口味的人。比如安雖然是那樣的性格,但她其實是有點怕辣的,唐磊的口味則是偏甜,不過為了各種顯而易見的原因,他對糖分的攝入非常節製。阿墨喜歡一切糖醋的食物,她倒是怎麽吃也不會長胖,肖遠從來不提要求,但酸辣的食物他會吃得相對多一些。羅林就是無肉不歡了,而江晨,大概隻要抹上辣椒醬,什麽都能往嘴裏放……所以我也並不是嚴格按照食譜的規定來,就隻是剛好到他們所接受的那個度,有時候覺得就像是人體實驗一樣,暗戳戳地觀察、記錄、調試……在做這些的時候我可以想到很多我們共同經曆過的事,想到那些因為彼此的好惡而進行嚐試、做出讓步、發生改變的事,食物的味道就變得更像是生活本身,均衡這些也有了更多的意味,這些大概才是我在料理食物的時候所想的事吧。”

    想著我們這群生死之交,畢業這幾年,算不上很長的時間,但也沒少經曆些上下起伏的事,然後都走上了不同的道路。雖然有不如人意的地方,也有冷暖自知的艱難,有人轟轟烈烈有人細水長流,但都在認真地生活,也算沒有辜負了時光。

    想想真是覺得美好。

    “所以食物味道不完美的原因是因為,人的不完美。”他終於得出結論。

    我沉默。

    “如果你用‘不同’和‘偏好’這類詞語的話,會比較不容易受到物理傷害。”我提醒他。

    “那麽你呢?”他卻突然又問了這樣的問題。

    “我?”

    “你偏好什麽樣的口味?”他又問了一遍。

    “口味……”我思索著,好像從來也沒有思考過這樣的問題,可是所能想到的都是那些無關味覺的事,易於清洗的,切起來手感好的,怎麽做都好吃的,顏色討人喜歡的,應季的,對身體有好處的……不對,“我大概是……喜歡食物本身的味道。”我說。

    “食物本身的味道……”他重複了一遍,像是做了什麽決定一樣看著我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麽了突然就知道了……”我怎麽什麽都不知道。

    “我沒有辦法離開店裏,那是我的職責,”他沒有回答,隻是嚴肅地通知我,“所以隻有請你每天下班以後來店裏,如果你加班,我等你。”

    “等我幹嗎……”我怎麽有種不好的感覺。

    “我似乎有一點明白老師問我那個問題的真實含義了,”他格外認真地說,“為某個特定的人料理食物,或許正是你說的那些……關於生活本身的事。”

    我覺得我好像有點明白,又好像更加糊塗了。

    “我突然覺得你老師的意思可能隻是讓你年紀輕輕要好好享受生活……不過如果你隻是想嚐試一下完全不同的烹調方式,從便利的角度看,你可以找安,”我有點不太確定地建議,“她不但很懂食物的味道,而且時間安排起來……”

    “不,”他打斷了我,“正是因為如此,我才決定,那個人是你。”

    ……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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