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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郊外的雪已經幹淨,清晨一輛馬車噠噠駛出城外,停在河邊的柳樹下。洛九齡似乎在這等了一夜,肩頭竟然還飄著幾片薄雪。

    “容兒,我派兵跟在你的後麵….”

    “哥,沈存章不是一般的人物。”

    “可是,容兒,萬一…..”

    “不管怎樣,我會把涼生帶回來的。”說罷,酈容與跳下馬車,牽出早已備好的兩匹駿馬,走到洛九齡麵前,淡淡說道:“走吧。”

    兩人短短的四目相視之後,酈容與當先蹬上馬,揮鞭而去。洛九齡隨即也跨上馬,酈清與忽然喊道:“洛九齡。”他不禁勒馬回頭,“什麽事?”

    “涼生是你的親生骨肉,你一定要保護容兒和涼生的周全!”

    “…….”

    “我本來是不想告訴你的…..”

    “我都知道了。”

    “什麽?”

    “還有其他要交代的嗎?”鳳眸冷冽。

    “還有,洛國是我帶兵攻破的,容兒自始至終都沒有同意要滅你洛國。如果你要報仇,等帶回了他們再來找我,我一定奉陪。”

    “說完了?”作為周國的重臣,她從來沒有同意過要滅洛國嗎?洛九齡攥緊了手裏的韁繩。

    “我看得出,容兒她是愛著你的…..”

    “何以見得?”鳳眸的星芒恍然化成一瀲春水,霎時消了冰涼。

    “國破山河的時候她都可以跟正常人一樣,唯獨遇見你的事,容兒她就不像個正常人....”

    洛九齡轉眸望向她遠逝的清影,揚空一鞭,馬嘶人去。

    林子幽風陣陣,竹枝上都壓滿了厚厚的雪,踏馬而過,一不小心就會沾上一捧。進入寒冬,獵戶們也卷了鋪蓋回家,沿途連小動物的爪痕都沒有。馬上的兩個人各懷心思,誰也沒有開口說話。他們靜靜地掃視著周遭,卻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跟著的兩個人。

    “言言,你為何要跟著那個美人?”玉荻秋低聲問道。

    若不是玉荻秋輕功上乘,沒有他完全追不上酈容與地話,朱言玉還真不想搭理他。

    “我要殺了她。”美眸目不斜視,狠狠盯著馬上的兩個人。

    “你不找那姓沈的了嗎?”

    “殺了她比較重要。”

    “你跟了她一個多月,怎麽還不下手?”

    “她身邊不是侍衛環繞,就是有那個洛九齡,我怎麽下手?”

    “你說她和那個男人一起來這荒郊野外是為何?這孤男寡女的,難不成…..”玉荻秋色迷迷的眼睛裏

    忽然湧動著一抹妖冶。

    “你以為哪個男人都像你這樣精蟲上腦!別說話,小心他們發現。”朱言玉美目中也閃過一絲納悶,這酈容與和洛九齡來這是做什麽呢?

    “天下烏鴉一般黑......”

    沒想到竹林盡頭卻是一個懸崖,一襲白裘的沈存章立在崖邊,目光渺遠地望著崖底的雲煙。不,確切地說是雲煙中懸空掛著的囚籠裏昏迷的涼生。隻要他輕輕一刀將綰在巨石上的繩索割裂,她和他的小孩就會落入萬丈懸崖粉身碎骨。淩烈的狂風從四麵八方刮來,沈存章的衣裳獵獵鼓舞,仿佛就要禦風而去。看著自己的親生骨肉在自己跟前死去,她會如何痛苦呢?

    娘,孩兒不孝,沒有辦法覆滅這個背棄您的天下.....

    娘,孩兒不孝,沒有能守得住自己的心.....

    “沈存章,涼生呢?”酈容與喊道。

    沈存章轉過身,他們兩個人都下了馬,冷冷盯著自己,淡淡道:“居然兩個人一起來了。”

    “這不是你所要求的嗎?沈存章,既然我們都來了,涼生呢?”

    沈存章輕輕一笑,那絕世的容顏恍如雨後晴空明淨空幽,躲在林子裏的兩個人不禁看得呼吸一窒,

    玉荻秋喃喃自語道:“言言,這人是男是女啊…..”

    “你說的涼生,是懸崖底下這個小孩嗎?”

    洛九齡、酈容與二人立時跑到崖邊低頭一看,果然是涼生!囚籠在風中一搖一擺,似乎隨時都會掉落深淵。

    “沈存章,放了涼生!你有什麽要求我都會答應!”

    “是嗎?”沈存章冷冷一笑,修長的手指緩緩指向洛九齡,“如果你殺了他,我或許會考慮。”

    “沈存章….”酈容與袖裏的素手粉拳緊握,這,她做不到!

    “怎麽了?你下不了手?”

    洛九齡眸光深邃,瞥了一眼她為難的表情,隨即說道:“沈存章,是不是隻要我死了,你就會放了涼生?”

    不,聽到他的聲音,酈容與轉眸凝望著他,然而此時冷靜如山的洛九齡卻看不到她眼中的驚慌,

    不,你不能死。

    酈容與的神態沈存章全都看在眼裏,他冷笑道:“洛九齡,這是我剛剛對她的要求。如果是你要救那個可憐的小孩,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你殺了她。”沈存章指著有些惱怒的酈容與,笑道,“任你們誰自殺了,這個遊戲都不好玩….”

    “沈存章,你卑鄙!”酈容與怒道。

    “我卑鄙?酈容與,如果我不這樣說,難道你還真想看著洛九齡死在你麵前?”

    “你.....”

    “殺了我。”洛九齡抓著酈容與的肩膀,“風越來越大,那個囚籠不知道還能支持多久….”

    酈容與看著他堅定的眸子,莫名的心慌,“不….我做不到….”

    “我的命早就不值錢了,救涼生要緊!”

    “不….洛九齡…你別逼我….”

    “容兒….唔…”

    朱言玉二人眼見著沈存章趁洛九齡不注意飛身上前點了他幾處穴道,又將慌亂的酈容與拉入懷中,不由得拍手叫好。沈公子這個人,果然沒人知道他下一步會如何。朱言玉抿緊薄唇,美目幽幽地注視著,可是他將酈容與抱在懷中又是想做什麽呢?

    “沈存章,你放手!”酈容與的手腕被他緊緊抓住,絲毫不能動彈。直覺告訴她,現在的沈存章非常危險。

    “沈存章,你想對容兒做什麽!”洛九齡無法動彈,隻能怒吼道。

    沈存章冷冷瞟了他一眼,“做你曾經對她做過的事。”說罷,他用力一扯,酈容與的雪裘頓時散落在地,露出單薄的衣衫。寒風一吹,她整個人打了個冷顫,使勁掙紮著,“沈存章,你瘋了!”

    “我早就瘋了…你讓我得不到這個天下,我隻能得到你…..”酈容與隻覺得一片冰冷的薄唇吻在臉頰上,一晃神,肩頭一涼,她從來不知道,沈存章的力氣竟然大到如此的地步!洛九齡在嘶吼,她覺得自己整個身體都要被他撕扯開了,現在的沈存章真的好像一頭猛獸!

    “沈公子!”玉荻秋還沒有來得及拉住朱言玉一起看一場好戲,她便有如母老虎一般衝了出去。

    沈存章的動作頓停,抬眸看向這個梨花帶雨的女人,俊眉一皺,“是你?”酈容與趁機拉上自己的衣裳,欲要掙脫出去卻被沈存章反手鉗住。

    朱言玉看著沈存章此時與酈容與兩人緊緊相擁,那親密的程度她也不曾體會過,還有他對她的吻.....為什麽偏偏是她…酈容與....

    “沈公子....言玉找了你好久,好久....”

    玉荻秋也躥了出來,驚異道:“言言,原來你要找的人是他啊….”

    “那又怎樣?”沈存章淡淡道。

    “沈公子,我對你這麽好….你不應該將別的女人抱在懷裏,何況,還是這個賤人!”朱言玉頓時抽出劍,怒道,“酈容與,我要殺了你!”劍鋒一路朝酈容與劈來,她避無可避,心中苦笑,沒想到這一世還是死在這兩個人手上,命運的輪回果然不可更改嗎?她聽到了洛九齡衝破雲霄的呼喊,一回眸便看見了他驚慌失措的神情,她朝他微微一笑,可是卻看見他捂住了胸口,嘴裏吐出一口鮮血….

    “你要死也是死在我手裏。”沈存章在她耳邊輕輕說道,隨即右手將酈容與猛力推開,左手轉瞬之間夾住了劍身。

    “沈公子….”朱言玉沒有刺到酈容與,卻看到沈存章投射來的憎恨,心猛然一滯。

    “滾!”沈存章將劍身一彈,翻身一腳把朱言玉踢得好遠。那一邊,酈容與扶起衝破穴道的洛九齡,兩人目標一致地在拉關著涼生的囚籠。酈容與回眸看見沈存章慢慢走來,立即站起來攔在洛九齡身前,“洛九齡,你把涼生拉上來,我來攔住他。快點。”

    沈存章頓住腳步,“剛剛我救了你一命,你就是這樣感激我的嗎?”

    “沈存章,我不明白,兜兜轉轉你花了一圈的心思,到底要的是什麽?”

    “全天下,隻有你,會問我這個問題。你是說,我不值嗎?”

    “我不懂。”酈容與偷瞄了一眼洛九齡,還差一點。

    “你是在拖延時間?”

    “你也可以選擇不告訴我。”

    沈存章撿起地上的雪裘,拋給了錯愕的酈容與,“我有一個疑問,我心中深埋的仇恨從來不為人知,可是你,卻一直不敢靠近我?為何?我從來沒忘記,我們第一次在華陽寺見麵你就叫出了我的名字,你當時的眼神不像是對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倒像是一個仇人….”

    玉荻秋屁顛屁顛跑去扶起朱言玉,“言言,你沒事吧?看樣子你這個沈公子不想理你,還是我們兩個一起遠走高飛吧!”

    “玉荻秋,如果你對我有半分憐愛,你便幫我鉗製他一時半會好不好?”朱言玉的語氣裏有一種莫名的哀傷與絕望。她望著沈存章與她並肩而立,望著他溫柔地將雪裘遞給那個賤人,怒火中燒,為什麽她最恨的這個女人從小就可以輕易得到大家的寵愛,為什麽她最恨的這個女人現在還這麽輕易得到了她努力也得不來的夢寐以求的溫柔?朱言玉攥緊了劍柄,飛奔上去,“酈容與,我要殺了你!”看著朱言玉奮不顧身地衝了上去,玉荻秋也無奈拿起了劍。這個女人的執念不是一般的深,可是他有什麽辦法呢?誰叫他遇上了她呢?

    餘光瞥到朱言玉衝了過來,沈存章眉頭閃過一絲不悅。誰也沒有看清他拔劍的姿勢,隻有白光一閃,劈向了朱言玉。可是,那道白光卻被玉荻秋咬牙擋住。朱言玉被那道劍勢震懾得停住了腳步,麵紗被狂風吹走,露出那張斑駁的容顏,不可思議地看著沈存章,“沈公子,你剛剛是想殺我?”

    玉荻秋吃力地抵著沈存章的劍,“言言,這還用問,這一劍分明是想要你的命!”

    “為何?”朱言玉美目盛滿了淚,“是為了這個賤人是嗎?”那道淩厲的光忽然射向酈容與,酈容與一陣發寒。“酈容與,你受死吧!”

    那一劍不出意料地刺了過來,衝著酈容與的胸口,朱言玉這一劍不遺餘力,氣勢洶洶,若被刺中必死無疑。可是她如果躲開,朱言玉就會傷到洛九齡,實在是退無可退。忽然,一隻手摟過自己的腰,驀然滾到一邊。朱言玉已經刹不住腳,衝到了懸崖邊上,她腳底的碎石忽然塌落,隻聽到一聲尖叫衝破雲霄,朱言玉摔了下去。

    紅顏薄命,總是咎由自取。

    酈容與凝視著一手抱住自己的洛九齡,涼生安靜地躺在他的另一隻臂彎,心不由得安了下來。玉荻秋衝到崖邊,大喊著言言。沈存章冷冷看了一眼,那個女人跟了他半輩子,以為占據了他,卻始終不知道他要的是什麽。如今死了,他心底裏也生不出半分憐惜之心。他目光一轉,看著酈容與,“居然這麽輕易就讓你救出了那個小孩。”沈存章拿著劍一步一步走近,“起來,否則他們兩個會死得很難看。”洛九齡強自衝破穴道,經脈早已受損,剛剛又救了涼生和酈容與,現在沒有一點力氣,隻能眼巴巴看著酈容與順從地站了起來。

    “容兒….”他勉力拉住她的手,“沈存章,你要帶她去哪兒?”

    沈存章拉住酈容與的手將她扯過來,酈容與另一隻手捂成拳頭朝他的臉揮去。沈存章竟然沒有躲避,生生受了她這一拳,他拋了劍,摟住驚愕的酈容與,“解氣了嗎?”

    “沈存章,你這個瘋子,快放了我。”

    “放?放了你,我就一無所有了….”

    玉荻秋看著沈存章與酈容與相擁在一起,心頭陡然生恨,言言那麽愛他,如今她剛死他就在這與其他的女人卿卿我我,實在是不可饒恕。姓沈的,你武功高強,我打不贏你,就讓我們同歸於盡吧…..

    “跟我走,如果你不想我殺了他們兩個。”

    沈存章剛抱起酈容與,玉荻秋忽然撲了過來,兩人就在崖邊,他這一衝將三人都推出了懸崖。隻聽到洛九齡一聲呼喊,沈存章抱著酈容與已經摔落,隻有玉荻秋還死死摳著崖邊的石頭。

    洛九齡也顧不上和他算賬,趴在懸崖邊上,一邊又一邊呼喊著。忽然想起了什麽,扯下腰間酈清與送他的竹筒,將信號放了出去。

    雲煙底下一株亂樹從竅縫裏長了出來,沈存章攀住了這株樹,兩人便掛在樹上搖蕩著,洛九齡的呼喊的聲音很清晰地傳了過來。沈存章緊緊摟著酈容與,忽然笑道:“你說我到底應不應該鬆手呢?”

    “沈存章,你知道為何我們第一次見麵,我就對你有仇恨嗎?”

    “為何?”

    “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嗎?”

    “什麽?”

    “前世,我不曾金榜題名,隻是一個深閨小姐,對風華正茂的你一見傾心,可是後來你卻將我送入了青樓。也許是過奈何橋的時候孟婆湯沒有喝完,我始終記得那種被心愛的人傷害的撕心裂縫的痛。”

    “一見傾心嗎?”那張讓自己魂牽夢縈又愛又恨的臉近在咫尺,可是他卻沒有辦法去撫摸。

    “對,就算爹娘告訴我你是□□,我還是愛上了,最後還害死了我爹娘….”

    “我知道了,如果我不對你這麽壞,你會一直愛我,是嗎?”

    “沈存章…我....”

    “回答我,你會。”

    “我….”沈存章的眸光好像泛動著水光,酈容與沒有辦法拒絕。

    “既然上一世你的心給我了,這一世我就不強求了。”沈存章抱住酈容與在峭壁上輕輕幾點,便落到了橫樹上。他抬起酈容與的下巴,吻了上去,隻是一瞬他便移開了唇,他怕自己再癡戀於那溫軟,有孟婆湯這種東西嗎?那他也不要忘記....

    “沈存章….”

    忽然,沈存章張開了手,麵帶微笑地倒了下去。他的身影很快被雲煙埋沒,但那笑容卻永遠留在了酈容與心上。這,或許對他是一個解脫。沈存章,這一生,被仇恨牽絆得太深,太深了.....

    寒風呼嘯,雲煙迷茫。

    兩年後,年紀輕輕的周國宰相向皇帝請辭解甲歸田,理由竟然是懷孕了!沒辦法,一個重臣挺著大肚子在朝堂之上走來走去,實在是有傷大雅。皇帝左右為難,放吧,相當於砍了自己左膀右臂,何況這個人對自己還有不同的意義;不放吧,感覺民間反抗勢力會越來越強大...

    酈清與上折說,皇上,你不讓容兒請辭,洛九齡每天早上不會讓她起床…

    禦書房的燈還亮著,武炎看著那“不會讓她起床”幾個字,揉著自己的眉頭。宮女杏疏送膳食進來,提了一個建議,武炎欣然接納,於是酈容與從此多了一個“山中宰相”的稱號....

    洛九齡說,我為了你放棄了我的江山,隻要你姑且給自己逍遙又有何不可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