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阿姨非常負責，我告訴她，近期不想要見人。她在我意誌不清醒的時，攔了好幾次想要來探望我的周漾。

    我早就猜到周漾一定會來。

    同住一個醫院，我都去看他了。禮尚往來，他也會來看我。

    但我不想讓他看見現在這個樣子的我。

    準確來說是不想讓霏霏看見。

    我現在這個樣子太嚇人了，自己照鏡子都能看出來，會嚇倒心理脆弱的小孩子。

    我氣色很不好，沒能得到足夠的休息，眼睛一圈都是大片的淤黑，皮膚是一種死氣沉沉的病態蒼白，禁食禁水讓我身體在幾天之幾極速消瘦。

    我覺得我隻剩下三分像人，七分近似於鬼了。

    這次腸道排異來得突然又嚴重，住院了五天，我病情沒有得到一絲緩解，拉肚子拉到後來，開始便血。

    這痛苦比化療時還要無法忍受，我現在已經無法閉上眼睛睡覺，白天和黑夜沒有任何區別，我不再期待黎明的到來，咬著牙苦苦熬著，靠輸血和輸液維係生命。

    低燒也演變成了高燒，醫生詳細地跟我談過，如果我再燒下去，肺部發炎就會發生感染，一旦感染，就會引起各種並發症。

    最壞的結果就是病情惡化或者複發，然後危及生命。

    我堅持與病魔抗爭了六天，到第七天的早上，我讓老阿姨，拿我手機打電話給周漾，麻煩他過來一趟，我有話要對他說。

    我可能堅持不下去了……

    因為第六天的早上醒過來，我敏銳地發現自己的視力變得模糊了，經過一天一夜的等待，我發現情況並沒有好轉，反而在惡化，因為我已經看不清東西了。

    我怕我隨時會走。

    我不想像老爸和小樹一樣驟然離世，連句遺言都沒有交代。

    我想見一見霏霏，哪怕我現在的樣子會嚇著她。

    而且，我還想要給自己安排後事。

    和霏霏的母女緣份太短暫了，我把她帶到世界上，卻沒有給她她一安穩快樂的童年，讓她一直飽受非議和折磨。

    現在我能留給她的也不多。

    家裏的房子，以及我的全部財產，都留給她。

    我對人世最後的一點念想，就是希望霏霏能叫我一聲媽媽，別的再無所求。

    這一點念想實現可能有點渺茫，我不想在彌留之際還要再增添霏霏對我的怨恨。

    如果真的有奇跡的話，我希望霏霏不要那麽恨我……希望她快快樂樂長大，忘掉我的存在也沒有關係，我隻要她幸福快樂。

    唉，也不知道周漾會不會把霏霏帶過來見我，如果霏霏不肯見我，我又該怎麽辦……

    我腦子一片混亂，想了很多亂七八糟的事，沒留意病床前多了一個人。直到他出聲，我才意識到病房裏有人了。

    “你得病是什麽時候的事？為什麽你都不告訴我？！”

    周漾嘶啞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痛苦。

    我睜大眼睛看了半晌，隻能看見個模糊的影子，實在是看不清他的臉，更遑論霏霏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眼神不太好，居然看不見霏霏。

    “小榆姐，你在找什麽？你是不是看不見了？”

    周漾突然握住我一隻手。

    我搖了搖頭，“沒有。”隻是視力模糊，沒有完全瞎。

    “那你剛才在看什麽？”

    我遲疑著不敢開口問，因為我想到一種可能。

    ——不是我眼神不太好，而是霏霏根本沒有在這裏。

    該不該問呢？

    霏霏為什麽不來？

    不想見我？

    無論從周漾嘴裏得到什麽消息，我想我都是會難過的。

    就在遲疑著不敢問，周漾率先猜出我在想什麽，摸著我的額頭，輕聲說：“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星期一，霏霏在學校上課。”

    哦，原來是星期一啊，那也就是說霏霏不是拒絕見我，而是她要上學。

    我狠鬆了一口氣，心裏有點小竊喜，我還有機會。

    我反握住周漾的手，語氣虛弱的懇求他：“嗯，那你可不可以……等霏霏放學了，把她帶來見見我……我就隻想見見她……我不和你搶了……”

    我太激動了，說話都有點語無倫次。

    “好，好，小榆姐，我都答應你，等霏霏放學，我立馬就去接她來看你。小榆姐也要答應我，你要趕緊好起來。”

    我頓時無比尷尬，隻能選擇保持沉默。

    周漾這臭小子比我還要小兩歲，我嫁她的時候，他還是稚氣未脫的小夥子，我做夢都沒想到會有今天。

    我居然要向他交代後事！

    命運真是殘忍，戲弄了我一次又一次，我快不行了，都不讓我輕輕鬆鬆離開，非得要我尷尬。

    我和我媽斷聯係七年了，我回到家有嚐試過去找她，可惜不知道她究竟改嫁到哪裏去了。

    而我舅舅一家都在外地打工，外公外婆去世得早，許是因為家裏沒什麽人，舅舅一家好些年沒回來過年了，問周圍的人，也沒他的電話，根本聯係不上。

    沈飛真的生氣了，一直不接我電話，看樣子是準備和我絕交。

    現在隻剩下周漾一個人選，這明顯是在難為他，也難為我啊……除了他，我也沒得選擇。

    “小榆姐！”周漾略顯急切地握住我的手，喊了我一聲。

    我皺著眉，有點不好意思，臉頰燙得厲害。

    我想我現在的臉一定紅透了。

    害羞尷尬不能解決我的難題，我必須得向比我小兩歲的周漾交代兩歲，除了他以外，我好像找不到其他人了。

    我思索著怎麽開口為好，周漾卻擔心起我的情況。

    “小榆姐，你怎麽不說話了？告訴我，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我去叫醫生過來。”

    我真想告訴他實話，我其實就沒有舒服過。

    想了想，我還是不想和他聊太多，免得他以為我是賣慘，我不想要他可憐，他可憐我有什麽用，難道我就會好起來嗎？

    “周漾……你聽我說。”

    周漾一口答應，“好，小榆姐，我聽著，你說。”

    我咽了咽口水，慢吞吞地說：“我應該就是最近這幾天了……”

    我這才剛打開話頭，沒想到周漾會那麽激動，幾乎是嘶吼著打斷我的話。

    “小榆姐，不要胡說八道，你會好起來的！”

    “我好不了……”

    “胡說，怎麽會好不了！”周漾又摸了摸我頭，聲音有些啞，“不要自己嚇自己，小榆姐，你聽醫生的吩咐，一直接受治療，好好休息，你一定就會好起來！”

    我艱難地咧開嘴笑了笑，應該露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周漾，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你別再打岔，趁我現在精神好，還能跟你說話。”

    靜脈輸液雖不能讓我痊愈，但還是有效果，能讓我開口說話。

    也許是交代後事太過於重要，我連身體疼痛都暫時忘了，滿腦子都在想著組織語言。

    “小榆姐，真的別亂說了，我問過你的醫生，你的白血病是已經骨髓移植成功了，現在隻是排異反應。我以前有一個朋友，也是得了白血病，做完骨髓移植手術後出現排異，情況比你嚴重多了，他的父母連棺材都準備了，可他沒事，他挺過了排異關。相信我，小榆姐，隻要挺過排異關，就會好起來了！”

    周漾說得極其鄭重，我聽了之後，心情也受到鼓舞。

    他似乎也看出來了我情緒的變化，抓緊機會給打了一劑強心針。

    “小榆姐，你想一想霏霏啊！我以前連你都養不起，害得你要離家出走。你離開以後，我也沒把霏霏照顧好。霏霏性格一直以來都很孤僻，換了學校後，一直不太合群。我每天都擔心她會被同學孤立。”

    “如果小榆姐你真的走了，我一個人肯定照顧不好霏霏。霏霏還這麽小，如果她被欺負了，我第一時間如果沒有發現，她是不會主動告訴我，她受到傷害了。”

    我問他：“你朋友情況真的比我還嚴重？他現在怎麽樣了？”

    “他現在已經痊愈，出國讀研去了。”周漾怕我不相信，又說：“小榆姐，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現在就給他打電話。”

    “不用，我相信，我相信。”

    我喘了好幾口氣，又有了信心。

    我不能死，我要照顧霏霏。我不能再把霏霏交給周漾這個混蛋，他照顧不好我的霏霏。

    我打消了交代後事的想法，周漾轉而問我是什麽時候得的白血病。我也詳細地跟他問了霏霏的身體情況。

    “霏霏每半年都會體檢一次，小榆姐如果還是擔心，等霏霏放假了，我再帶她來醫院做個全身檢查。”

    “嗯，一定要檢查！因為……我真的害怕這病會遺傳。”

    “放心，不會的。”

    周漾在病房裏陪了我很久，到了飯點，他問我想吃什麽。

    照顧我的老阿姨連忙跟他解釋，我現在一點東西都不能吃，吃進去也消化不了。

    周漾很驚訝，“什麽東西都不能吃？連口水都不能喝，怪不得小榆姐會瘦得這麽厲害了。不吃東西不喝東西怎麽行呢？”

    他說完，還跑去問了醫生，爭論了很久。

    我覺得他是胡來，剛才還口口聲聲說要我聽醫生的話，他自己都不聽。

    周漾沒爭贏，醫生千呆萬矚讓我一定不能吃東西，我身體情況本來就不好，要是吃東西再出點什麽事，誰都負不起責。

    等到下午，周漾果然沒有讓我失望，他去接霏霏放學，接到醫院來看我了。

    可惜我看不見霏霏的樣子。

    尤其是她和周漾站一起，我眼睛就是一團影子，根本分不清她站在哪裏。

    我激動又猶豫地喊了一聲。

    “霏霏。”

    我期待著等霏霏的回應，可惜等來的是周漾的聲音。

    “霏霏，媽媽叫你呢，乖，喊一聲媽媽，讓她聽聽你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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