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光影末班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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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淅淅瀝瀝的小雨打在擋風玻璃上,一朵一朵像綻開的小花。

    對麵一個無良司機打著刺目的遠光燈,晃得江寓有兩秒鍾的時間都看不清前方的路況,眼睛一陣泛酸。

    “媽的怎麽開車的!”她忍不住低罵。

    她開了一年多的公交車,每次遇到這種情況,還是忍不住要罵上兩句。

    雖然是末班車,但車上還有十幾個人,那麽多人命都在她的方向盤和腳下的油門刹車上。

    她一點都不敢鬆懈。

    畢竟,她的任務就是把乘客們安全地送到溫暖的家。

    這一點,也是江寓最驕傲的地方。

    就像古代渡口的擺渡人,把人們從此岸送到彼岸。

    也算是小小的功德了。

    吃了個漫長的紅燈,前方有火車經過,江寓終於有工夫從左邊自己搭的小架子上拿過塑料水杯。

    之前她為了多拿每個月三百塊錢的高溫補貼費,開了很久的郊區無空調車。後來有次中了暑,在老爹百般勸阻之下才換了車。

    說s市的公交司機待遇相當不錯,她每個月扣除其他費用也已經有六七千的工資了,不需要為了三百塊錢的高溫補貼拚死拚活。而且她再怎麽強硬,身體終究是個女人,扛不住的。

    到時候出了事,連固定工資都賺不到了,就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因小失大,得不償失。

    她想著老爹難得說出幾句像樣的話來,而且她也不想丟了飯碗,她還要養活自己、養活這個家。

    人生艱難,賺錢很重要,但是命更重要。

    沒有這條命,就意味著奮鬥的最初衷都不存在了。

    大概是因為母親去得早的緣故,江寓很惜命。

    而且幹公交這一行的,加班加點、工作量大在途中發病猝死也不是稀奇的事。

    在見證了那麽多來來去去、生生死死之後,江寓的座右銘就變成了:

    好死不如賴活著。

    不管生活狠狠艸了她多少遍,活著就有希望。

    …

    雖然現在已經開了空調車,末班車上的人少,沒有高峰擁擠的人潮,沒有充斥著整個車廂的汗臭味,空調裏吹出來的風“咻咻”的冷,但剛才被那大燈一晃,心頭還是升起一股火氣。

    急需要喝口涼茶靜靜,挑開壺蓋,倒進嘴裏。

    “噗。”

    一股腐臭酸澀的味道,差點讓江寓吐出來。

    她是真想吐出來,但腳邊沒有垃圾桶,又不能打開窗學習某些滿臉猥瑣的司機隨口往外吐痰,不管身邊有沒有行人和車輛。

    隻好皺著眉頭咽了下去。

    晃晃從超市貨架最底層買的廉價塑料杯,透過深藍色的瓶身能夠依稀看到掛壁上奶白色的痕跡。

    她平時用的杯子都是大容量。兩升那個昨天摔壞了,中午讓老爹給她換了個一升的杯子。

    “嘖。”

    一定是家裏那位老爺叔在杯子裏灌上了冰箱裏過期的冰牛奶。

    她之所以沒舍得扔,是因為聽說過期牛奶可以用來澆花,這樣就不浪費了。

    她本來是想留著倒在窗架子上泡沫箱子裏種的蔥裏的。

    老爹太愛吃蔥了,長年累月和他生活在一起,導致她也很愛吃。

    泡沫箱子裏種的幾排蔥早就被拔禿了。

    她每次去菜場,哪怕隻買一個番茄,也問攤主討要好幾棵蔥,整個菜場的蔬菜攤幾乎全認識她。

    現在他們對她都有了戒心,除非買很多菜,否則那些蔥都是要收費的。

    走之前因為吃了兩根休息站裏好心誌願者送的鹽水棒冰,所以她不覺得渴,就沒想著喝水,於是到現在才發現杯裏蹊蹺。

    “唉。”

    也不看看保質期。

    大男人就是糙得很。

    歎口氣,把瓶蓋蓋好,放回旁邊的小架子上,帶回去繼續澆蔥。

    每次吃火車【注1】的時候,乘客總是等的很不耐煩,她倒是樂得輕鬆,因為她終於可以休息一會兒,而且,由於s市路況特殊,稍微差點一些時間。

    當然了,這是對自己車技的自信。她從剛拿到身份證那一年就纏著老爹說要起學車,這是她第一次那樣求著他想要某樣東西。

    學車費是筆不小的開支,但是她老爹還是應允了,說是如果以後讀書不好找不到好工作還能開開出租車養活自己。

    她記得那會兒她學車的時間裏,老爹抽煙喝酒的次數都變得特別少,大概是真的每天算著給她省出學費。

    直到現在因為買煙費錢,就索性戒了。

    最後她還真沒考上大學,隻勉強拿到了高中文憑。她覺得讀大專沒意思,家裏又沒有多餘的錢讓她去念一學期就好幾萬的私立。

    拿到考卷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沒戲了,但還是認認真真填完了一張卷子,當成績和分數線出來,她很平靜地對老爹說,這學是肯定不上了,她要出去賺錢了。

    幹過超市收營員、促銷員,在商場櫃台也站了幾個月。

    然而,可能是性子太野,不受拘束,這些工作她都放棄了。

    在家裏窩了一天,盤算著自己並不光明的將來。

    這時候一張駕照就派上了用場,司機的門檻也很低,她開了兩年的出租車,賺的錢不多,於是狠狠心去學了a3,她在開車這方麵很有天賦,一下子就過了。過了一年的跟班實習期,就正式上崗。

    平時是累了點,但是好在工資待遇很不錯,便堅持了下去。

    雖然有時候時間還是把握得不夠準,但是s市的交通向來擁堵,經理也可以諒解她。每次她不開車要自己擠公交的時候,覺得s市簡直是人滿為患。

    一個個像是開閘放水一樣,轟一聲全湧在一起。

    她覺得自己的公交車在人群中顯得特別小,像被一大片銀色的沙丁魚包圍的一艘搖搖晃晃的小漁船,在大浪中難以前行。

    滄海一粟而已。

    這火車吃的可真夠長的,等會兒得提點速了。

    眼神瞟到右邊的工作牌上,有她的編號,左邊是她的證件照,拍了好久了,當時她還挺青澀。旁邊的服務信息牌上還有工作單位和她的名字:江寓。

    關於江寓這個名字,說來也挺有意思。

    她老爹叫江湖,外號“老江湖”。這確實是一個非常江湖的名字。所以她姓江,至於這個“寓”字,老爹的解釋是,當時就想要一所小公寓舒舒服服地住著,所以取了這個字。

    江舟心裏一陣哆嗦,想著幸虧他沒想要一座別墅,否則她就得叫江墅,或者再倒黴點,叫江房也不是沒可能的。

    初中的時候,語文老師讓同學們上黑板寫名字然後講出名字的寓意,她當時要麵子,才不願意說自己的名字就是因為老爹想要一間小公寓,畢竟她是班裏大姐頭一樣的人物。

    所以她翻了翻那本嶄新的、以前從來沒翻過的紅皮新華字典,終於給自己找了個體麵的解釋:寓,有寄托之意。所以,江寓這個名字的意思就成了,她是他老爹的一份寄托。

    往內後視鏡看去,後麵還坐著稀稀拉拉的幾個人。

    靠近後門的座位上坐著一對卿卿我我的情侶,兩個人正在快樂地玩手機,年輕人的精力就是這麽充沛,另一邊四個兩兩坐前後的年輕人還在邊玩手機邊聊天,一看就是出來一起玩的學生。

    而兩個穿的比較正式的上班族就不是這樣了,靠在窗邊閉著眼,耳朵裏還塞著耳機。

    剩下的就是幾個大概四十多歲的阿姨,化著妝,操著一口純正的本地方言互相聊天,估計是剛剛從附近商場裏下班的店員。

    鮮活的人間煙火氣。

    還有一個…

    穿著一件銀灰色絲質襯衫的男人,在外麵霓虹燈的照耀下,他的襯衫泛著粼粼的光,像是月光下動蕩的湖麵,光影零碎且閃耀。

    他的坐姿相當拘謹,仿佛他所在的空間很逼仄狹窄一樣,可明明寬敞的很。

    他的頭一直扭著,應該是在看窗外,江寓看不清他的表情,隻模糊地看清一個大致的輪廓,似乎很是清俊。

    那樣清冷矜貴的氣質,在這輛不算敞亮的公交車裏顯得格格不入。

    他在癱倒疲累嘻鬧的其他乘客中簡直是鶴立雞群。

    又是他。

    還是他。

    在之前幾夜的末班車上,他也同樣坐在那個位置。

    相同的位置,甚至是相同的銀灰色絲質襯衫。

    前方黃色的鐵道欄杆已經打開了,紅燈也跳轉到綠燈。

    她回過神,踩上油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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