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五次電休克療程結束後，許亦安在治療中心醒來，而床邊隻有瘸叔一人。

    他的神智恢複清醒了，開口問：“瘸叔，大威……是真的死了嗎？”

    瘸叔說：“是的……他真的死了，酒吧爆炸時他沒有跑出來，跟那些人一起……死了，大概是想跟“瘋人院”共存亡吧……”

    雖然這個問答在他發病的這些日子裏已經重複過無數遍了，但他這一清醒問起來，依舊難以接受既成的事實。“我跟他說好的，讓他那時候別呆在酒吧裏……我讓他快點出去，他為什麽就是不肯走啊？我說過我會賠一個新的“瘋人院”給他的，他答應我不會有事的……”

    “小安，這是大威自己的選擇啊，你也受夠了，先別想了奧，大威他不會怪你的，他自願這樣的，他不會怪你的。”瘸叔揪心地安慰他。

    他搖頭：“不，我知道他不會怪我，但我沒法原諒我自己，小佳也不會原諒我了，還有唐茵。”

    瘸叔說：“沒事的，先給小佳一點時間，大威的死對她的打擊最大了，她想不開也正常。你也不能再這樣了，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你快點好起來吧。你現在可是東區的新一哥了，好多事等著你做呢。這些日子都是叔在應付，可把叔累壞了，你快些好起來奧，整個東區都在等你回去。”

    他想到那次，在進“瘋人院”之前，唐茵問他：“準備好稱霸東區了嗎？”

    他回答的是：“隨時準備著。”

    那時候他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將一切都把握在掌中，一步一步達成目的，可是現在，他的野心實現了，都如他所願了，他腦海裏唯一清晰的記憶卻是，火光蔓延二號街區的那夜，嘉禾聲嘶力竭地對她悲絕地大喊：“都是因為你！你為了達成你的目的害了這麽多人命！你害了大威哥哥！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啊！”

    他閉上眼，問：“瘸叔，我在這裏躺了多久了？”

    瘸叔長歎了氣，回答說：“你病了有半個多月了，從那晚之後你就發了病，大部份時候都是抑鬱的，一動不動地癱在那，也有時候狂躁起來不是要自殘就是非要去廢墟裏挖大威和王磊的屍體，其實他們都下葬了，你狂躁起來還去哭過好幾回，有次癱在了大威墓前，叔找了好久才找到你……今天又做了電休克，醫生說你的情況好轉了，再觀察半天就能出院了。”

    “她們倆個呢？”他睜開的雙眼空洞無神，問這個問題時卻閃現顫動的波光。

    瘸叔別過頭，有些惋歎，撐了撐沉重的眼皮，說：“小佳已經出院了，她的胳膊差不多好了，還沒拆石膏，馬上到期末了，她非要回學校去上課，精神還沒恢複，叔看她整天都不開心，人比以前瘦了好多……”

    “還有小茵，誒！小茵也整天沒有好臉，她也回學校了，她應該不是為了上課，隻是不想再管生意上的事了，叔開導她她也不肯聽，她都不跟小佳說話了，小五也是，還是因為小五坑了她的事吧，小茵現在都跟他劃清界限了，也不理南子他們……最近都規矩得很，什麽禍也不闖了，上學放學一個人呆在家裏，跟個乖女孩一樣，看來小茵真的很氣啊。”

    許亦安想著她們，失神地問：“她們都沒有來過嗎？”

    瘸叔哽了一下，點頭說：“恩，這次你發病，她們兩個誰也沒來看一眼……都氣著你呢。”

    許亦安轉過臉去，閉眼不再說話，瘸叔伸手拍拍他的手背：“小安，別多想了，先好起來啊，好起來之後再把她們哄回來，她們倆個都是好姑娘，會體諒你的。”

    “瘸叔，沒辦法了，我把她們兩個都弄丟了。哼，真是好結果啊，我折騰了這麽久，滅了張海飛，取代了他的位置，卻把我們自己人弄得四分五裂，死的死恨得恨，我到底算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啊？”他喟歎道。

    瘸叔說：“小安，得失是平衡的，哪能讓你一個人把所有的好事都占全的？你要狠，你要做些事，總要失去一些什麽作為代價的。有時候代價比較小，可有的時候代價就很沉重了。更何況現在還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你要先站起來，才能繼續走下去，得失終有命。”

    他憶起那晚，大威低沉沙啞的聲音對他說：“沒事，一步一步走，不要停。”

    那時候他點頭，“恩，我不會停。”

    現在也不能停了，那就一步步走下去吧，不求得，無畏失。

    今天是三中的期末考，已經到了寒冬，天色總是灰蒙蒙的，天氣預報裏總說錫城要下雪，可是到這個時候也都還沒下。

    期末考當前，三中裏沒有幾個學生是緊張在意的，隻有校長顧春明麵臨著每個年級的考試成績都慘不忍睹的壓力，這種壓力大多是因為他的心理落差，想他之前的每個學期末，心情都是輕鬆的，在一中什麽都有可能出狀況，但學生成績絕對是不用操心的，每次考完都好看得很，可到了這三中，他還是先期望不要有太多的白卷吧。

    天冷了，他的西裝外套了一件中長款黑色毛呢大衣，裁剪有致版型優雅，讓這個中年男人的魅力顯露無遺，而他高挺鼻梁上的金絲眼鏡下眉頭是緊皺的，眼中始終有化不開的煩憂似的，尤其是在校園裏走了一通，從校長室走到高二五班，就走完這麽一段路讓他真心覺得自己又老了幾歲，他一路不知道掐了多少個學生的煙頭，不知道勸了幾回架，還有幾次差點被亂飛的課本砸到，那些不堪入耳的髒話更是無處不在地折磨著他的神經。

    走到高二五班門口，他又從後麵奪走了一個女生手裏的煙頭，說第無數次：“女生抽煙？像話嗎？”

    “！”又是一句髒話入耳，隨之，唐茵轉過身來與他對立，壓下了火氣，故意笑說：“喲，顧校長啊，校長好！校長好久不見了！”

    顧春明將煙頭摁滅扔在垃圾桶裏，蹙著眉說：“真是好久不見啊，你們這麽久不來學校，我都有點不習慣這麽安穩的三中了。怎麽？還知道來上學？還是在外麵折騰夠了又回來禍害學校了？東區的事，我差不多聽說了，誒，你去告訴許亦安，你們這是在玩火自焚，如果再不收手隻能越陷越深，就回不了頭了。”

    “囉嗦！”唐茵翻了個白眼，“那你可以稍微放心啦，我已經跟許亦安撇清關係了，他的事我一概不會參合了，他要玩火也跟我沒關係了，你要勸就去勸他，別來煩我。”

    “他人呢？期末考他不回來考嗎？”顧春明問。

    唐茵快憋不住怒氣了，現在差不多誰跟她提許亦安都能惹毛她，她對顧春明怒吼：“我說了不要跟我提他！別用他的事來煩我！他許亦安是死是活你問他去啊我才不知道呢！我也不關心！”

    顧春明看她這樣，搖搖頭：“你能跟他撇清關係也好……”

    唐茵深吸一口氣，打斷他：“顧校長，請你從我眼前消失！不要打擾我學習！”

    顧春明神色不改，瞥了眼她手裏的紙張，忍不住又多問了一句：“這都期末考了，你所謂的學習就是看小男生給你寫的英文情書？”

    唐茵說：“那又怎麽了？我學習英語不行啊？要你管！”

    “那你看得懂嗎？”顧春明有些鬱悶，暗歎了一句：“真沒想到三中裏還有學生會用英文寫情詩……也算是難得的人才吧。”

    唐茵咬了下嘴唇，說：“我當然看不懂。校長你想多了，三中裏不可能有這種人才的，這明明是某個被姐姐拒絕了無數次的一中小男生故意寫來羞辱我的！就欺負我看不懂！來跟我臭顯擺！”

    顧春明從她手中拿過那張紙，調侃她說：“早讓你好好學習，你不聽，現在連別人寫的英文情詩都看不懂，看吧，不聽校長言吃虧在眼前是不是？來，我給你翻譯一下……呦，這首詩當年我也抄過……這是雪萊的《致》。”

    他看著紙上飛揚的字跡，一句一句地讀著，英文從他口中自然地流出，節奏分明悅耳動聽，從他開口朗讀這第一句開始，唐茵就有些失神了，心裏的浮躁怒氣都在寒風中被他的聲音驅逐。

    顧春明讀一句英文，翻譯一句中文，聲音娓娓：“Onewordistoooftenprofaned……”

    “有一個字經常被人褻瀆……”

    我不會再來褻瀆；

    有一種感情被人假意鄙薄，

    你也不會再來鄙薄。

    有一種希望太似絕望，

    何須再加提防！

    ……

    但不知你能否接受

    這顆心對你的仰慕之情，

    連上天也不會拒絕。

    猶如飛蛾撲向星星，

    又如黑夜追求黎明。

    這種思慕之情，

    早已跳出了人間的苦境！”

    顧春明讀完這首詩，唐茵還在出神中，她不是個會賞詩的人，也鄙夷一切情詩中的矯情，可是顧春明讀這首時她覺得很美，她想的也不是詩，隻是恍惚地飄進了別樣的思緒裏。

    他的聲音落下，笑說：“一中的小夥子挺有品位啊，選了這首詩，但沒考慮你看不看得懂，有些失策啊。”

    唐茵轉頭看向他，嘴角笑生，說：“是啊，那請校長你把這詩還給他吧，讓他別在我麵前顯擺了，很煩人誒。還有這些，這麽些天，寫這麽多累不累啊？”說著她就把臂彎下夾著的好幾封信塞到了顧春明手裏，然後轉身進班去了。

    厚厚的一遝信，顧春明低頭看了一眼，就懵了片刻。

    那些信封上都寫著同一個名字：顧臨風。（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