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去父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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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我姐是第二天一大早就出了門,盡管我姐化了淡妝,她的黑眼圈我還是能看出來,因為要見我爸的事兒,她最近幾個晚上都緊張得沒睡。

    我們根據我後媽提供的地址開著車彎彎繞繞,整整一早上才找到我爸住的地方,我家住城北,他住城南,跟我家是正對的方向。我不禁感歎即使是小小的一座城市,要見個麵居然也那麽不容易。

    我的後媽已經在家門口等我們多時了,見到我姐後,她用生硬的中文和我姐打了一個招呼。

    “就在這裏,”我後媽帶著我們進了屋,打開了臥室的房門,看到我爸正半臥在床上,神情憔悴。

    其實我爸的精神狀態要比我後媽描述得要好一些,起碼還沒有到要呼吸機的地步,但這隻是相對而言的好,整體來說還是一個癌症晚期病人的樣子。

    我趕忙迎上去叫了一聲爸。

    我爸沒有反應。

    我以為他沒有聽清,連忙又補充了一句“爸,這是我姐安萌,你還記得不?”我姐在我身邊,表情又哭又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也隻能跟著我一塊兒叫爸。

    我後媽上前攙扶著我爸,對我們說你爸可能有點失憶,因為癌細胞已經侵入了他的腦子。

    我姐是護士,很清楚這種情況,這是癌症晚期的征兆,於是她發揮了他護士的職業本性,將笑容堆在臉上,對著我爸特別耐心的一個字一個字地對話,試圖能讓我爸多說一些話。

    “爸——我——是——萌——萌——你——還——記——得——嗎?”

    我爸似乎有點兒反應過來我姐是誰,連忙用顫抖的手抹了下眼淚,然後緩緩地點頭。

    這個舉動讓我們幾個人都狂喜萬分。

    我後媽用中文對著我姐說,“你看他還是能記得你們的,你們來對他的病情可能還會有好處,以後有空的話可以常來。”

    就在我姐在一邊陪著我爸進行語言康複的時候,我低頭觀察著我爸的瘦骨嶙峋的身體,他的頭發已經花白,而兩隻手臂已經瘦得隻剩皮包骨頭,聽我後媽說他現在基本上什麽都吃不下,每天隻能喝些稀粥。

    “怎麽突然會生病,”我在一旁問我後媽,我後媽也覺得有點無奈,說可能是平日裏太愛抽煙,所以一下子就患上了癌症。

    “你回中國以後,他尤其愛抽,經常抽著煙低頭默默不說話。”我後媽低聲對我說著。

    我姐其實看到我爸這樣子,還是有些難受的。不過在難受之餘,她還是找我後媽多說了幾句,無非就是以她護士的經驗總結出的照顧癌症病人多注意的事項。

    我後媽十分感激地看著我姐,並說一定記下。

    不得不說護士不愧是護士,不一會兒我爸就完全依賴上了我姐,就連我後媽也欣慰,“平時也沒有見你爸這樣。”

    “寧溪過來一下。”我後媽看到我爸和我姐現在氣氛融洽,就讓他們單獨呆一會兒,她把我叫出房門,跟我說著英文。

    她嘰裏咕嚕一口氣說了很多,人顯得比較激動,大概意思就是說之前關於把我攆出家門的事兒,她有很多對不住的地方,並解釋她並不是故意的,因為那個時候我的反對意見太大,所以她才跟我爸商量讓我出去暫住一陣子,雙方都冷靜冷靜,結果沒想到我一下子就跑回了中國。

    “idoapologaizeforthis”在話的最末,我後媽真誠的對我致歉,順帶她塞給我了一本日記。

    我接過日記,當著她的麵大概翻了一下,是我爸的筆跡,但我不知道具體寫的是什麽。

    我合上日記本抬眼看我後媽,她有些疲倦,斜著身子靠著牆,她其實年紀沒有比我大多少,而且外國人本來就有先天外貌優勢:金發碧眼白皮膚,就連我第一次見她的時候,都覺得她好看的不得了。可是到了中國以後,她似乎憔悴了不少,居然連那頭漂亮的金色頭發也經常是毛躁的,想也知道她為了照顧我爸也付出了不少辛苦。

    “來中國還習慣嗎?”我問。

    後媽沒有說話,露出了一個苦笑。我知道這個苦笑之後複雜的含義:她的確有很多不習慣,尤其是我爸一回來就是病人,臥病在床不能給她當翻譯,她的語言又不通,可是回國又是我爸的一個執念,她不得不這麽做。

    她來到中國以後,主要就是照顧我爸,閑暇之餘就是學習中文,也許在這種情況的驅使下,她的中文進步的特別快。

    看到她現在的樣子,我可能真的要否定之前的想法了,我一直認為我後媽看上我爸這個老頭是為了錢,現在看來,可能並不是這樣,起碼並不是完完全全的為了錢。

    我將那本日記藏到了包裏,又回到我爸的房間,和我姐陪著我爸多說了說話,難為我爸還認得我,不過他的話也的確沒有什麽邏輯可厭。更可怕的是他的思維是極度跳躍的,一會兒還能知道我們都是上班族,一會兒卻將日子又將我和我姐的記憶停留在他和我媽沒有離婚的時候,不停催著我們,斥問我們為什麽不背著書包去上學。

    我和我姐相視無言,哭笑不得,卻不知道該怎麽勸。

    我後媽讓我們順著他的話說,“這也許是他最美好的回憶之一,就讓他停留在這段美好的記憶裏吧。”

    於是我和我姐就裝作小學生,樂嗬嗬地說著我們剛放學,我爸聽得很滿意,點點頭又就打起了哈欠。

    我姐站起身來,“讓他睡吧,我們也該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我和我姐都忍不住掉了眼淚,我們彼此沒有打擾對方,我們都知道,如果時光真的可以倒流,那該多好。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姐可能在不大的房子裏寫著作業,我在一邊玩著玩具,昏黃的燈光下是我媽做的飯菜,這個時候我爸下班回來,給我們買了零食。

    這幅畫麵怎麽可能隻是我爸美好的回憶之一,它早已經深深地烙在我們家裏每個人的心上了。

    當然,我們不知道我媽是不是這樣想的。

    到家後,我姐在我媽麵前時不時的提了見我爸的事情,並觀察著我媽的臉色,看見我媽表情沒有什麽觸動,她有些泄氣。

    而我則一個人貓進房間,將日記拿到了手裏輕輕的翻開。這本日記意外的很新,我本以為是我爸十幾年前發黃的日記,沒有想到上麵的內容大多數都是我回中國後才開始寫的。

    上麵的自己歪歪扭扭,能感覺到字的主人寫的時候手是有些顫抖的。

    也許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爸就已經老了,可惜,那個時候的我被怨恨完全蒙蔽,根本也沒有在意這些。

    日記是我爸從生病之前開始記的,他開始寫的話很多,大多都是關於我離開以後他的心情,包括了愧疚,也包括了思念:

    5月13日,晴。

    今天LA的天氣分外好,我和艾瑪一起出門遛狗。我又想起了曾經和溪溪遛狗的情景,仿佛還在昨天。她現在回中國也不知工作是否還順利,聽說她已經到她媽那裏去了。我通過在中國的朋友打聽過她的消息,想給她匯一筆錢過去,想了想她肯定不會收……

    後麵連續幾個月的日記大致都是這樣,我爸一邊糾結著要不要給我打錢,一邊又害怕我生硬地拒絕。繼續往後翻,那個時候我爸已經開始得病了,他的日記就越記越少,漸漸的字數開始有大半頁縮減為一兩行字。

    最後一篇日記是一個禮拜前的,我後媽說那時候他已經完全不會寫字了,他在紙上鬼畫符一般的畫出兩個圖案,其實仔細分辨還是能分辨出來的。

    這兩個圖案就是我的名字——寧溪。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被水霧蒙住了,鼻子也開始發酸。我後媽曾對我說我爸最牽掛的人就是我,當時我的心裏還沒有那麽多的觸動,直到看到這本日記,看到最後這兩個鬼畫符般我的名字的時候,我的眼淚終於止不住往下掉,我怕眼淚打濕了這本日記,於是將日記鎖進抽屜裏,蹲在屋子裏偷偷的哭。

    腦海裏浮現出一幅又一幅過往的畫麵:過年的時候我爸帶我出去買新衣服,帶著我去少年宮學舞蹈,晚上再晚也會催我早點睡,到了美國的時候安慰無助的我……

    我習慣於將感情隱藏,不願意在外人麵前表現出我輕易掉眼淚的一麵,所以我爸生病這件事,除了我姐,我很少在人前哭過。

    其實,論愛我爸,誰都抵得過我呢?這麽多畫麵交疊起來,這份愛的分量太重太重了。

    我曾說過我姐和我媽是相依為命的,那我和我爸何嚐又不是呢?就算後來因為有了後媽,我們之間爆發了很大的矛盾,但現在回想起來,腦海中止不住播放的還是那些溫馨的畫麵。

    可惜子欲養而親不待。我錯過了太多太多,我終究是沒有多少時間陪在他的身旁。(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