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剛過五點，秋天的暮色就已經在天邊翻湧，夕陽撥離薄縷雲霧綿鋪長空，連同塵埃也拭染了一片火紅。

    喬葉坐在小板凳上，扯著先前沐遙給的那朵爬藤薔薇。

    她想她必須在這片越來越暗沉的寂靜中製造出一點能打破它的東西，不然那些正在她身體裏肆無忌憚蔓延著的酸意，很快就能將她淹沒——所以光也好，聲也好，哪怕隻是一個無聊至極的扯花瓣遊戲，都可以，她都可以接受。

    所以，有些時候，人要的東西真的就隻是那麽一點點。

    可總會扯完的不是嗎？最後一片花瓣落地時，喬葉拿著光禿禿的花梗頓了頓，又圓又亮的杏眼直直的盯著不遠處爬了常春藤的小木屋，接著，她看見了沐遙。

    逆光中他的身影隔著一片氤氳，飄渺得有些不真實，他靜靜朝喬葉笑著，眼角仿佛裝點著被風雪輕輕吹亮的冬日清晨。

    風吹不進他的眼睛，螢綠色的瞳孔像是盛滿了整個夏夜的螢火，眼角眉梢的浮起清淺笑意，像是無聲的安撫。

    喬葉感覺到自己的心髒因為這個笑容緊了一下，隨即鬆鬆地軟了下去，變得一片潮濕：“你的眼睛真好看，像螢火蟲的光。”

    “喬葉。”沐遙笑了一下，從什麽時候他開始不再喊她小葉子的呢——管他呢，這種細枝末節在此刻顯得一點都不重要，他朝她走去，口氣又軟又疲憊，“我得走了。”

    “我知道。”喬葉遞過去一張紙，“擦擦，臉上有水。”

    “不。”秋雨總是這樣毫無預兆的將青木川攪得濕濕答答，沐遙咬了咬下嘴唇，坐在了喬葉小板凳邊上的地上，接著他像是怕冷似的抱住了喬葉最近並不怎麽纖細的腰，然後將頭埋在了她瘦削的膝蓋骨上，“我的意思是，我不會走了就不回來了。”

    “這樣啊。”喬葉垂下眼睫，凝視著他躲在睫毛下的那一點螢光。

    “我想過了，既然舍不得，那就隻能留下來。”沐遙輕輕地蹭了蹭，像一隻倦意滿滿正蹭主人褲腿的小貓，“隻要是你不趕我走。”

    “為什麽？”喬葉的指尖在半空中顫了顫，圓溜溜的杏眼灼灼望著麵前看不到任何表情的沐遙，“沐遙你——”

    “沒有為什麽。”沐遙驀然將頭抬了起來，在她嘴角落下輕若羽毛的淺淺一吻，“如果非要問我為什麽，大概是因為我愛你。”

    “沐遙——”喬葉小小的驚呼出聲，“你什麽時候——”

    “喬葉。”沐遙直直的看著她，“你記不記得你跟我說過，愛不應該天時地利人和的方便，它應該是差了十萬八千裏也拋不掉的牽掛，然後人們再受它的指引心甘情願的翻越這十萬八千裏——那麽，我現在想要問你一個問題。”

    “我什麽時候跟你說過這些話？”喬葉還是有些愣，“還有，你想要問什麽問題？”

    “問你什麽問題呢？”沐遙輕輕的笑了一下，“我想問你，要不要等我回來？等我回來了，你還認識我嗎？認識我的話，你還願意和我在一起嗎——可是喬葉，我不確定我能不能回來。”他的手終於落在了喬葉的臉上，“即使我，願意以任何你喜歡的樣子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喬葉抓著沐遙的手，漸漸變得透明的手，漸漸變得透明的身體，她忽然記起來，在她過去的七年中，好像總能夢見一個人，穿著藍色的圍裙，黑色的小尾巴在身後晃啊晃的，存在於她的生命裏。

    他是沐遙。

    沐遙撫上她的臉，眼裏的光一點點地變淡：“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因為我會遇見一個人。”

    “然後呢？”喬葉的聲音有些哽咽。

    “然後我愛她，勝過這個世界。”

    沐遙說出那句話後，整個院子都寂靜了下來。一瞬間飛散的螢光，像極了夏夜裏的螢火蟲。

    喬葉忽然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她慢慢地滑到了地上，張了張嘴，想嚎哭一聲，但是，眼淚瘋狂地掉，嘴裏就是哭不出聲來。

    雖然她親眼看到了開始不斷讀取數據的眼睛，雖然她親眼看到了逐漸消失的沐遙，但她始終不願相信沐遙會離開，喬葉想也許會有奇跡。

    沐遙會為她變成人這樣的奇跡都會發生，他也會成為奇跡的，不是嗎？

    所以，即使無法忍住眼淚，也絕不會號啕大哭。

    她甚至，不打算告訴溫榆真相。盡管，她想精明的溫榆遲早會知道沐遙的最後消息。

    院子裏那棵梧桐樹，在喬葉整理了小院後，在整個秋天裏，蕭條得像是失去了夢想，怏怏地垂著枝椏，飛鳥掠過時甚至連多看一眼都不肯。

    喬葉決定給它施些肥料。挖開樹根周圍泥土的時候，一個鐵盒跳了出來。

    鐵盒裏是三個大小不一的玻璃瓶子。她認得那些玻璃瓶子，是三年前生日時溫榆給她買來裝幸運星的，不是什麽名貴的東西，都是禮品店裏最常見最普通的瓶子。溫榆怕她不喜歡，用了些心思，裁了彩紙和麻繩係在瓶口，倒也看著別致。

    喬葉記得當時有幾個瓶，裝了幾顆小星星墊底放在窗台上，忽然就不見了。

    原來在沐遙這裏。

    喬葉抱著那三個玻璃瓶子，坐在梧桐樹下掉眼淚的時候，阮沉舟終於在街角咖啡廳和竹子小姐見麵了。

    他沒有慫到看到竹子小姐真容時落荒而逃，也沒有驚訝地抱頭原地轉圈圈，他隻是坐在柔軟的椅子上望著竹子小姐，整整念了三千六百五十封情書。念完之後，整個人像是花光了所有的力氣般癱倒在椅子裏。

    第二天一早起來，他似乎就忘記了昨天的事，因為他問竹冉冉：“要一起去見網友嗎？我們剛好順道來著。”

    竹冉冉搖頭，拒絕了他。

    阮沉舟自動把和竹子小姐見麵的記憶消除了。這樣的對話，在此後的很長很長的時間裏，每一天都會出現他和竹冉冉之間。

    “要一起去見網友嗎？我們剛好順道來著。”

    “我拒絕。”

    “好。那你去忙吧。”

    “好。晚上見。”

    這樣的對話一直持續到了青木川初冬的第一場雪落下來，細碎的雪花簌簌而下，天地間一片白茫茫的。

    阮沉舟揮舞著大掃帚在門口掃雪，隔著薄薄的雪霧看見對麵花間辭門口的喬葉，她縮在大衣裏，白色的圍巾跟著風飄啊飄的，頗有遠方歸人的感覺。

    他覺得有趣，於是揚起了聲音，千篇一律的對話，“要一起去見網友嗎？我們剛好順道來著。”

    “不去不去，我要回家睡覺。”

    “誒，這麽無情啊，虧我這麽喜歡你，還給你寫了十年的情書。”

    “好好好，你也快回去——”竹冉冉驀然將頭抬了起來，圓溜溜的杏眼灼灼的望著對麵笑得像個小孩子一樣的阮沉舟，“你剛剛……說什麽？”

    阮沉舟笑起來，扔了大掃帚，雙手攏在唇邊，學著電影《情書》裏往已故男友遇難的山前大聲舒發心中鬱結的渡邊博子，朝竹冉冉大聲地喊：“竹子小姐，我喜歡你，你知不知道？”

    白色的圍巾再度飛揚起來，在空中劃出好看的弧度。竹冉冉像顆離了膛的小炮彈一樣，衝進了阮沉舟的懷裏，貼著他的耳朵同樣大聲喊。

    “對不起，我不知道！”（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