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

    這天晚上，柳天藍獨自待在房間裏，她的臥室陳設很簡單，一張書桌，上麵放著一台老舊的台式電腦，是高一時父親買給她的禮物，現在一開機就轟隆轟隆作響，運行速度也很慢，盡管很少用了，還是舍不得扔掉。靠牆是一排乳白色的衣櫃，一張兩米寬的大床占據了小房間絕大部分空間，牆上貼著鵝黃色壁紙，營造出一種溫暖放鬆的氛圍。

    此刻天藍正愜意地坐在床上，手裏捧著一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雖然是舊書重讀，依然覺得樂趣無窮。她第一次讀這本書是在高中，當時還沒有戀愛經驗，在書店買了這本書之後，混放在一摞參考資料裏抱回家，隻敢晚上躲在房裏偷偷讀，生怕被父母發現，還特意包了書皮，上書四個大字——“語文讀物”。現在想來，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到可笑的地步。一個人坐在燈下，讀到那些“有傷風化”的段落，隻覺臉紅心跳，似懂非懂。

    如今舊書重讀，她已經是26歲的大姑娘了，經曆過男歡女愛，愛與被愛。查泰萊夫人正是她這般花樣年紀，內心卻在孤獨中凋零。她與獵場看守的關係因肉體需要而開始，但久而久之，她的身體逐漸被他精瘦有力的男性軀體喚醒，他一次次情不自禁地讚美她的胴體，令她重拾年輕的光彩和生命的樂趣。兩人逐漸產生了情感上的依戀，歡愛也漸入佳境，直至達到靈肉結合的巔峰。她的單純美好融化了他冰封的心，始於肉欲的一段關係最終開出了愛情之花。如今讀來才明白，那些情色部分正是故事推進的關鍵所在，肉體描寫背後隱藏著深刻的追索。

    天藍合上書，閉上眼睛揉了揉太陽穴，拿起手機打開朋友圈，看到小白發布了一條新狀態：“賀知言堂點擊量破百萬，CEO沈長風接受《互聯網人物》雜誌專訪。”點開鏈接，是長風的一篇圖文專訪，其中一個問題吸引了天藍的目光。記者問：“沈先生，你平常喜歡聽什麽音樂？”長風答：“爵士和布魯斯聽得比較多。”

    “會聽流行音樂嗎？”

    “有一首歌最近常聽。”

    “哪一首？”

    “《小情歌》。”

    天藍臉露笑容，心裏升起一股隱秘的甜蜜。就在這時，房間門開了，母親笑吟吟地走進來，說道：“天藍，看看媽媽這身衣服漂不漂亮？”隻見母親身著一席紅色綢緞華服，寬大的衣袖和褲腿邊緣墜著銀色珠串和亮片，將母親圓潤的身材和白皙的皮膚映襯得十分美麗。

    天藍讚道：“真好看。最近有演出嗎？”母親喜道：“我們舞蹈隊要參加市裏春節晚會的錄製囉！”

    “市裏的春節晚會，你們好厲害啊！”

    母親不無得意地笑道：“而且我是領舞哦！”

    “媽媽你太棒了！什麽時間？我可以去看嗎？”

    母親又驚又喜，忙道：“你真的要來嗎？”不敢相信一直以來排斥舞蹈的女兒竟然主動提出要去現場觀看。天藍笑答想去看。母親喜笑顏開：“後天上午十點。我去跟他們要兩張票，到時候你和你爸都來！”

    天藍笑著應諾，這時握在手裏的手機響了一下，點開一看，是小河發來的消息：“長風家裏出事了。你聽說了嗎？”天藍心裏咯噔一下，抬頭對母親道：“媽，那就這麽說定了。小河有事找我，我回一下消息。”母親笑道：“好好好，我去把這身衣服脫下來，熨一熨。”說完哼著小曲走了出去。

    天藍立刻回複小河：“出什麽事了？”

    “我聽小白說，長風奶奶病危了。”

    天藍驚得捂住了嘴，隨即忙問：“什麽時候的事？”

    “上午他們開會的時候，長風接到家裏來的電話，小白說他接完電話回來臉色煞白，買了下午的機票回家，現在應該已經到哈爾濱了吧。”

    天藍望著窗外的夜色，一陣蕭索之感湧上心頭。想到回家那天，長風在去機場的路上說的那句話：“研一那年我爺爺過世，我沒法回去奔喪，內心很痛苦，在圖書館無意間翻到西塞羅的《論友誼》，看到這句話才透了一口氣。”足見他跟爺爺奶奶感情親厚，此時此刻，他該有多傷心……這樣想著，隻覺得胸口悶悶的，拿起《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想讀書轉移一下注意力，心裏卻始終七上八下的，同一行文字讀了一遍又一遍。

    她歎了口氣，心道：要不要發消息關心他一下呢？又擔心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留給她的那個問題。轉念又想：柳天藍，你太糊塗了！人家處在什麽關頭，還會惦記兒女情長！真是小人之心！朋友難過時，關心一下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想通之後，便毫不猶豫地給長風發了一條消息：“學長，你還好嗎？”

    五分鍾過去了，沒有回複，十分鍾過去了，沒有消息，半小時過去了……天藍反反複複拿起手機又放下，不然就是拿著書，盯著一頁看許久，沒有隻字片言入眼，滿腦子想的都是他怎麽樣了。約莫過了四十分鍾，手機終於響了一聲，天藍瞬間抓起來，隻見長風回了三個字“不太好”。

    她心酸起來，知道獨立堅強如他，說“不太好”的時候，狀況很可能是很不好了。她問：“奶奶情況好些了嗎？”

    這次他回複得很快：“奶奶走了。晚上六點多。”

    看到這條消息，天藍渾身一顫，震驚得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心揪起來：世界上哪有比至親突然離世更大的打擊？他要怎麽接受這變故呢？呆呆地在手機上打出“節哀順變”四個字，猶豫了一會兒，複又刪掉，重新寫道：“我能為你做些什麽嗎？”

    這句話她問得飽含真心，此刻，她真的很想為他分擔一些悲傷，無論需要她做什麽。但是萬萬沒想到，長風是這樣回複的：

    “來看我吧。我需要你。”

    看到這兩句話，天藍覺得心門像被什麽撞了一下，如同古人作戰時，攻城錘擊在城門上，發出一聲悶響。抬眼望去，窗戶上映出一幅畫麵：一座舞台空空蕩蕩，燈光寂滅，隻有一個瘦削的身影孤零零地坐在舞台角落的台階上，低著頭微蜷著背，看不到臉，周身散發著脆弱與哀傷的氣息……她心口發酸，很想過去給他一個擁抱。

    於是，再沒有遲疑，天藍回複了一個“好”字。

    五分鍾後，手機鈴聲大作，小白打來道謝，說“你能過去陪陪他，我們就放心多了”。天藍沒來得及深究這話背後的含義，又聽小白說道：“不知道他現在有多難受。他跟爺爺奶奶真的很親，我記得我們大二的時候，兩位老人家還來過上海。你是沒見過他對二老有多孝順，多有耐心。我們宿舍幾個兄弟都看傻了，從來沒見過他那樣。我們也算是上了一課。”

    天藍嗯了一聲，答道：“我聽他說過，小時候在爺爺奶奶家裏住過好幾年，平常爸媽工作忙得顧不上他的時候，他就去爺爺奶奶家。”小白驚訝地說道：“他跟你說的？這些事我們都沒聽他提過。”天藍這才知道，長風告訴她的那些成長故事，她真的是第一個聽眾。正回想間，聽小白又道：“天藍，待會兒把你的身份證號發給我，長風讓我給你訂明天的機票。”

    “不用，我自己訂就行。”

    “馬上過年了，天又這麽冷，讓你折騰一趟夠辛苦的。這種力所能及的小事還是讓我們效勞吧。”

    “真的不用，待會兒我就在手機上看看票。”

    小白無奈地笑道：“你跟小河真不愧是好姐妹。前兩天我送了她一個包，她問我多少錢，我傻乎乎的照實說了。她非讓我退掉，我不幹，被她批評了半天！”天藍笑道：“那是因為她把你當自己人。”小白嘿嘿一笑，說他也知道。

    掛掉電話，天藍立刻打開“去哪兒網”APP查航班，明天從耿幔市到哈爾濱隻有一趟航班，下午三點抵達目的地。隻能坐這班飛機了，剛準備下單，便彈出一條短信：“您預定的航班出票成功……”天藍仔細一看，正是她查的這趟航班，可是她明明還沒下單啊？稍一琢磨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一定是小白查到了她的身份證號碼，幫她訂了機票。天藍無奈地笑著搖搖頭，給小白發了一條信息：“動作夠快的。”

    “嘿嘿，受人之托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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