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四）

    柳天藍正在心裏暗暗好奇，房門緊閉的主臥會是什麽樣子，就見長風把水杯往餐桌上一放，站起來緩步走到那門口，右手搭到門把手上，卻遲遲不見開門，垂落身旁的左手暗暗握成拳，又放開，微微顫抖。

    天藍知道，看上去隻是推一扇門，對長風而言，卻等於麵對洶湧如潮的回憶，腳下如何不沉重。她也不說話，隻是靜靜地望著他的背影，給他時間。半晌，吱呀一聲門開了，長風徑直走了進去，天藍也悄然起身。

    邁進房間，見長風佇立在窗下望著夜色出神，天藍環顧四周，靠著牆邊的暖氣片旁放著一張大床，床對麵是一個大大的深棕色衣櫃，嵌在櫃門上的橢圓形穿衣鏡裏，映照出長風眉頭緊鎖的側臉。衣櫃旁一張老式書桌上擺著電視機，一塊與桌麵大小一致的玻璃下麵壓著幾張家族照片。

    毫無疑問，整個房間最大的亮點是最大一麵牆上掛的婚紗照。兩位銀發老人笑對鏡頭，奶奶身披婚紗戴著珍珠項鏈，爺爺身著新郎燕尾服，攝影師抓拍到兩人同時會心而笑的瞬間，顯得自然又有默契。人說夫妻相處久了會越長越像，照片中爺爺奶奶連嘴角上揚和眼皮下垂的弧度都一模一樣。天藍久久望著這張照片，像是受到幸福的感染，不自覺也露出笑容，輕歎道：“拍得真好。”

    一直佇立窗邊的長風轉過身，說道：“是爺爺奶奶金婚那年，被我們哄騙著去拍的。”

    “哄騙？”

    長風點點頭，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對，如果說實話，我奶奶肯定不會答應的。我爸媽就騙他們，說有個朋友欠了兩千塊錢還不上了，送了一張影樓的消費卡抵債，而且隻能拍老年攝影套餐。他們心疼錢，第二天就去了。”

    天藍笑道：“你們也真是有辦法。”再看看牆上的照片，心下感慨：物是人非，人們總說照片能夠定格幸福的瞬間，殊不知一分一秒，一時一刻哪裏留得住呢？正傷感間，聽到長風叫她：“過來坐一會兒吧，天藍。”於是走過去，兩人並肩坐在窗下床邊。

    長風說：“我記得你喜歡寫作，對吧？”她嗯一聲，不知他為什麽突然提起這件事。

    長風點點頭，表情不像剛才那麽蕭索，說道：“我給你講一講我爺爺奶奶的故事，有朝一日有機會的話，希望你能把它寫出來。”天藍點點頭，長風以一種近乎虔誠的表情和悠遠的嗓音徐徐道來：

    “六幾年，我爺爺蒙冤進了監獄，判了十年。罪名很嚴重。你知道，在那個風起雲湧的年代，很多人被扣上罪名之後，管你原來是大學教授還是知名學者，名聲都會一落千丈，不說過街老鼠，也差不多了。多少親人反目，家破人亡。

    爺爺進去之後，奶奶一個人帶著四個孩子過日子，她那時在棉紡廠當工人，單位的領導就勸她，為了自己的發展，為了孩子的未來，早點跟丈夫劃清界限。奶奶不答應，領導幾次三番來勸說，她說什麽也不肯，得罪了領導。在單位被排擠、穿小鞋，丟了工作。”

    一直在旁凝神傾聽的天藍聽到這裏，蹙起眉頭，歎了口氣。又聽長風續道：

    “家裏一下子沒了經濟來源，四個孩子要吃飯穿衣，要上學，怎麽辦？奶奶又不識字，找新工作處處碰壁。她開始撿廢品，早上孩子們去上學了，她就走街串巷撿廢品。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兒女們心疼她，叫她不要去，我爸說要退學，到外麵幹活貼補家用，被奶奶狠狠揍了一頓，說：‘你的任務就是好好讀書，家裏的事交給我。你要是退了學，等你爸回來，我怎麽跟他交代！’”

    天藍輕歎道：“你說奶奶沒上過學，可是她對知識和教育的重視，真是超過了很多人啊。”

    長風看著她點點頭，說道：“她沒知識，但有見識。沒人知道那些年她是怎麽熬過來的。撿廢品能掙幾個錢？可她就是有辦法讓兒女吃飽穿暖，委屈的隻有自己，但她從來不說。我爺爺放出來那天，後麵這段故事我是聽爺爺講的，他說，那天晚上奶奶抱著他，什麽話也不說，就是哭，不知哭了多久，眼淚無休無止地流，把他衣服染得透濕，最後說了一句話。”

    天藍在旁聽得眼圈泛紅，低聲問道：“什麽話？”

    “她說，終於能睡個好覺了。”

    “是爺爺回來了，不用再擔心了嗎？”

    長風搖搖頭，答道：“不隻是這個原因。那十年裏，奶奶有無數個夜晚，等孩子們都睡熟了，就出去撿彈殼、鐵疙瘩。”他知道天藍未必聽得懂，進一步解釋道：“戰爭期間，郊區有一個軍用機場，還有一個軍火庫，存了大量彈藥。日軍還投擲過大量航空炸彈。機場和軍火庫拆了之後，那些東西沒有清理幹淨。”

    天藍驚問：“奶奶夜裏去撿這些東西？那不是很危險嗎？”長風神色肅穆地點點頭，說道：“隨時可能炸傷炸死。所以派出所建了圍欄，不讓老百姓進去，怕出人命。奶奶就等到晚偷偷進去撿。這些金屬廢品，賣出的價當然比廢紙要高，她就是這樣養活一家的，拿自己的命。”

    天藍聽得滴下淚來，歎道：“人家說，為母則剛。女人堅強勇敢起來，不亞於在戰場出生入死的男人。”

    “說得對。女性看似柔弱，堅韌起來，男人是望塵莫及的。”

    天藍擦了擦淚，問：“爺爺奶奶肯定感情很好吧？一起經曆過這麽多艱難的歲月，刻骨銘心的事。”

    長風微笑道：“是啊，到了七八十歲，我奶奶說起想吃什麽糕點，爺爺還會騎自行車出去給她買。後來我爺爺中風，半身偏癱，飲食起居都是奶奶照顧。打那以後，我奶奶忽然開始吃起保健品了。”

    天藍不解，問道：“爺爺生病，奶奶吃保健品嗎？”

    長風點點頭，答道：“以前我們買保健品孝敬她，她都不肯吃。爺爺生病之後，奶奶說：‘我一定得活得比老伴兒長，我要是先死了，誰來照顧他？’”

    天藍一聲歎息，隻覺任何語言都無法表達對這位老婦人的欽佩，不禁又望向牆上掛的婚紗照，深深羨慕兩位老人披風曆雨忠貞不渝的一世愛情，又想，不知道自己和長風剛剛萌芽的戀情，是否也能如此長長久久？

    正呆望著照片，聽到長風叫她，回過頭來，見他看著手機屏幕，神色有點為難。她忙問怎麽了，長風答道：“我可能還是得回趟家，招呼一下親戚，處理幾件事，我媽發信息過來求助了。”

    “好，你快去！”天藍答道，“這時候肯定有很多事要忙，不用擔心我。待會兒我到機場附近找個賓館，明天趕飛機也方便。”

    “你明天就回去了嗎？”他意外的眼中有失望之色。

    天藍歉然道：“我媽明天有一場很重要的演出，我答應了跟我爸一起去給她加油，所以一早就要回去了……”

    長風點點頭，說道：“是要多陪陪家人。你能來這一趟，已經很不容易了。酒店我給你定好了，地址在這上麵，正好離機場不算遠。”他從錢包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她。

    天藍接過，心想：真是難為他了，有這麽多事要忙，還能想到這些小事。這時聽到長風的手機嗡嗡作響，一打眼瞥見是他母親來電，天藍拉著他胳膊起身催促道：“學長，你快回去吧！”

    長風隨著她站起來，並不接電話，隻說：“外麵太冷了，晚飯你叫roomservice吧。”她笑道：“你別擔心我的晚飯問題，我肯定不會餓著自己的！你自己才要多吃一點，才有力氣忙那麽多事情啊！”

    長風不說話，隻是盯著她，笑得有點古怪。天藍被他看得不自在起來，問道：“幹嘛這麽看我？”

    長風笑道：“之前還沒什麽真實感。聽你關心我吃不吃飯，這一刻我忽然覺得，確實脫單了。”天藍撲哧一笑，說：“你才知道啊？”端起右臂輕掀袖口，看著手表說，“沈先生，準確地說，你已經脫單兩小時十分鍾了。”

    “承蒙柳小姐垂青。”

    兩人笑著，整理好東西，從長風爺爺奶奶家出來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