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來吾道夫先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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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年輕人是孤身一人來了,沒有楚國的護衛也沒有馬車,像是他獨自徒步而來,從楚國到京城足有數千裏遠,他是怎麽過來的?

    一些普通的民眾不知道在潯陽曾有人龍車相送,贈以大黿,他們在初次產生這個疑問之後,很快又被年輕人的樣子所吸引,毫無疑問,這是個長相極其俊逸的青年,修長的束發垂掛到兩肩,眼如九天星月般明亮,裏麵充滿了那種高渺之意的同時也給人一種浪蕩不羈之感,再加上他的詩人身份,這個男子的魅力的確是可以迷倒萬千女子的。

    因此,那些女子的尖叫聲又不住地響了起來。

    然後是另一些人的聲音。

    “他就是曲原!楚國的第一詩人!”

    “聽說天子願意用他來換取九歌湘君的性命,他究竟如何值這個價的?”

    “聽說他和九歌關係不淺,或許就是九歌的人!”

    各種各樣的聲音。

    各種各樣的嘴臉。

    但是曲原都沒有在意,這些話就如同這又暖又寒的春風一樣灌進耳朵又飄了出去,完全沒有影響到他的任何情緒,他也並不感到驚訝,他知道很多人都在等著自己,而那些人的目的顯然和這些正在尖叫的女子和嫉妒的士子們不同,此刻他們就隱藏在這些人的中間。

    敵在暗我在明,那麽表現出任何的緊張和焦躁都是無用處的,曲原從路上開始誦詩,直到城門口,他的詩也還沒念完,但他不想念了。

    因為浪漫詩人,從來不會在不浪漫的地方,對著不浪漫的人誦詩。

    城牆上,無數的士兵拿出了弩箭,對準了下方的年輕人,頓時又引起無數人的驚呼。

    然後在這些人的吵鬧聲中,一個男子厚沉的聲音,一下子便將所有人的聲音壓了下來。

    “誅候辦事,你們這些人,都給老子退回城裏去,如有礙事者,定斬不饒。”

    人群立刻如同潮水一般湧回了城裏去,連城樓上的那些巨富和官員們都被趕了下去,一時間,京城城門口從人山人海變成了門可羅雀。

    曲原的眼睛微眯,看向了城門中逐漸走出來的三個身影。

    這三人的組合很有趣,一個中年漢子,一個老頭,還有一個妖嬈女子。

    中年漢子頭紮草繩腳穿破板鞋,背上背著一把寬闊無比的巨劍,老頭身穿紅色大袍,老背極駝像是隻老蝦,女子則是臉上妝厚的仿佛隨時都在抖落白粉,衣服穿得極為暴露,香肩裸露,肚臍都未遮住,抹胸將胸口的兩座山峰托得極高極突出。

    這三人緩緩走到曲原的麵前,停住。

    幾人開始互相打量。

    女子的神情也先前那些小姑娘才女們差不多,隻不過眼神更多了幾分感興趣和挑逗,中年漢子一臉不屑,而老頭則是麵無表情。

    曲原的眼神也直接落在了老頭的身上。

    春風拂過他雙肩上的發絲,將它們悄悄吹起後又落下,好像隻是有人在他麵前吹了一口氣,這口氣就像春風一樣,姿態溫柔卻氣息寒冷。

    曲原看著這位三人中明顯地位不一樣的老人,問道:“請問老先生,在誅候的代號是?”

    老頭臉色很平靜地說道:“不死奴。”

    中年漢子緊跟著接道:“斷劍奴。”

    嫵媚女子也嘻嘻笑道:“禍水奴。”

    曲原用充滿敬佩的語氣說道:“原來是誅候中鼎鼎大名的不死組合。”

    “曲大夫的名氣,在我京城之中似乎也不小啊。”代號為不死奴的老頭淡淡說道,從他的語氣也聽不出什麽高高在上,仿佛他出來不是以逮捕者的身份,而隻是一個尋常的迎客者。

    但是曲原很清楚,幾乎從不在普通人麵前露麵的誅候,會選擇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他麵前,絕不會隻是普通的迎客。

    誅候,從來都是天子的一把利刃,隻會傷人。

    曲原臉上並沒有畏懼,也以一個普通來客者的身份平靜說道:“我曾聽說,誅候的不死奴是首領裘大人手下的三大統領之一,其率領的不死組合之中,有昔日七雄劍客之一的韓國劍癡古汗生,有曾親手毒死了上一任韓王的蛇蠍王妃胭紅魚,都是曾經大名鼎鼎的人物,而其不死奴本人,更是當今闡院陰陽家副教授鬼孟婆的丈夫,你們這三人組合可以算是誅候中最強的組合了,對於你們親自到來的迎接,我表示很榮幸。”

    不死奴老頭微微挑眉,神情冷漠說道:“那曲大夫可知,我們來迎接你是做什麽的?”

    “既是迎接,那本應該是有客來,隻可惜我不是客,我是質子。”

    曲原微微昂首,不懼不亂,更是絲毫不卑,淡淡說道:“那麽,你們就不是迎接我的。”

    “是來抓我的吧?”

    春風變冷,好似要變回二月寒冷的冬風。

    曾為七雄劍客之一如今卻淪為誅候走狗的斷劍奴古汗生猙獰說道:“那你不怕?”

    曲原看著他說道:“我見過你們的首領裘飛大人,和他坐下來談過,所以世人皆以為冷漠寡言隻會殺人的那個貓臉宦官,在我眼中卻並那是那樣的,他其實很好說話,那場談判,我們幾乎沒有反駁過對方。”

    “所以我認為他是一個很講道理的人。”

    “既然首領都講道理,那麽誅候自然也講道理。”

    “我又為什麽要怕你們呢?”

    溫和的聲音在城門口,在三人耳中掠過,好像那溫暖無冰的春風。

    不死奴老人的眼中露出了讚賞之色,這個年輕詩人,的確是很有膽量。

    不,他能夠一個人來到這座京城,就已經是很有膽量了。

    他微微直起自己弓如老蝦的背,說道:“很多人都以為曲原和楚國九歌有關聯,甚至認為你是九歌的人,不過在我看來,你比九歌大部分的人都要聰明,都要有膽量。”

    曲原不卑不亢地說道:“老先生過獎了。”

    不死奴搖頭說道:“這不是過獎,我們見過九歌的人,之前在洛州城附近抓捕到的湘君湘夫人,就是我們出手的(見第一卷第九章),說你聰明,自然就是比較他們兩個而言,哪怕你身上一點修為都沒有,既不是闡教又不是截教,連修行者都算不上,你的價值也比湘君湘夫人高上不少。”

    “所以,首領用你去換湘君,在我看來,是十分值得的。”

    說完這句話,老人微微側過身,把身後幽長寬闊的城門道讓出來,伸出一隻手,說道:

    “曲先生,請。”

    斷劍奴和禍水奴也讓開道路,迎接這位楚國質子入京。

    曲原抬起頭,日出新生的陽光照耀在他的側臉,顯出他臉龐線條的堅毅,有種浪漫的魅力。

    此情此景,的確浪漫。

    因此詩聲又緩緩地在城門處響了起來,伴隨著他漸漸消失在城門洞中的身影。

    這次不是悠揚浪漫,而是激昂慷慨。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

    ……

    逐漸生意變好的曲蘭軒內,老板娘曲魅兒仍是每日倚靠在欄杆之上,作為老板娘她既不去迎客也不去陪酒,整日就像是無所事事的,除了掛一個老板娘的名頭其他什麽事也不用做,悠閑得很,這就導致每日在梁王府忙碌完後就來樓裏休息放鬆的徐公子經常說羨慕她的話。

    今天徐公子照樣來了,不過似乎好像他今日特別閑,點了一大桌的酒菜,曲魅兒靠在欄杆上發呆,他就坐在桌前一個人吃喝,倒也快活。

    曲魅兒發了一會兒呆,這才對他說了句話,“你要吃到什麽時候?”

    徐公子嘴裏塞了條雞腿,抬起頭,愕然望著她,含糊不清地問道:“你不讓我吃了?”

    曲魅兒歎了口氣,無奈地道:“那倒不是,我這樓子反正家大業大,倒也不怕被你吃白食吃完,隻是你再這樣吃下去,我們就真的沒有時間去看他了。”

    徐公子繼續對付著口中的油膩雞腿,狼狽的吃相絲毫沒有一個謙謙儒士該有的樣子,說道:“他是你兄長,你想要去見他,自己去就好了啊,幹嘛要拉著我。”

    曲魅兒轉過來,一張嫵媚和天真都兼備的俏臉上微微浮現出不快的神色,說道:“你可是梁王府的大人物,上次談判能成,裏麵也有你的功勞,你當然應該去見他了,我可是要把你介紹給他呢。”

    “曲公子可是個大文豪,像我這種沒什麽文化隻會混吃混喝的人,介紹出去也丟你的人啊,還是算了吧。”

    曲魅兒走過來,也不在意油脂和口水,一把抓住他口中露在外麵的雞腿,用力一扯便扯出了他的嘴,連帶著一條長長的口水絲,緊跟著是徐公子哀嚎的聲音。

    “疼疼疼,你怎麽這麽用力啊!牙齒都快被你扯斷了。”

    曲魅兒把手中帶著血絲的雞腿丟到桌上,冷笑道:“你去不去?”

    徐公子捂著嘴巴可憐兮兮地點頭。

    曲魅兒把手上的油水全部擦到了他的衣服上,平靜道:“那現在就走。”

    徐公子看著桌上還有大半未吃完的食物問道:“那這些就這樣浪費了?雖然我沒文化,但我知道,浪費可恥。”

    “再浪費也是我樓子裏的損失,與你有什麽關係?”曲魅兒故意板著臉說道。

    徐公子歎氣道;“你這話就見外了,咱們是多好的朋友,你的損失就是我的損失。”

    “你的臉皮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厚了?”

    “和梁王殿下學的。”

    “他是這麽厚臉皮的人?”

    “當然啊,不然他哪有現在的地位和人脈。”徐公子口無遮攔。

    曲魅兒趕緊把手指放到嘴唇前,噓道:“這話你可別亂說,雖說樓子裏都是我的人,但若是被人聽到了,傳到梁王殿下耳中,你就麻煩了。”

    徐公子沒心沒肺地說道:“放心,梁王殿下心胸寬闊,不會與我計較這個的,不然他這麽器重我幹嘛?”

    曲魅兒嫣然一笑,說道:“那是因為你有真才實學啊。”

    徐公子沒好氣道:“什麽真才實學,連一點詩詞都聽不懂,曲公子入京的時候,不是吟誦了一首詩嗎?聽外麵好多人都在吹噓,可惜我一句都聽不懂是什麽意思。”

    曲魅兒目光望向樓下,說道:“你不懂也正常,他自創的楚辭詩體和京城裏流行的風雅頌不同,除了我們楚人,很少有外人能聽懂的。”

    徐公子驚訝問道:“那也就是說你很懂了?

    曲魅兒點頭,謙虛道:“略懂。”

    徐公子興奮說道:“那你給我解釋一下那些句子是什麽意思吧,楚辭句式什麽的我也不需要懂,隻要懂個詩意就夠了。”

    曲魅兒沉默片刻,然後緩緩念道:“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他這詩明顯是還未作完的,這幾句是他在進城時所念的,我很喜歡,所以我就給你解釋這幾句好了。”

    “時光迅速逝去不能久留,四季更相代謝變化有常。”

    “我想到草木已由盛到衰,恐怕自己身體逐漸衰老。”

    “何不利用盛時揚棄穢政,為何還不改變這些法度?”

    “乘上千裏馬縱橫馳騁,來吧,我在前方引導開路!”

    徐公子怔怔地聽著這個嗓音嬌媚卻在這時候聲音激昂有力的女子所說的這幾句話。

    詩聲回蕩在曲蘭軒裏,在簫曲絲竹聲的應和之中,有山鬼輕輕而歌。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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