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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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秦王要開一場大朝會,秦國很久以來都沒有開過的大朝會。
文武百官、士子客卿,不論是來自朝廷還是民間,不論軍功多少,是否有爵位自身,隻要是懂治國之道的秦人,皆可以參加這場大朝會。
這是秦國百年以來都未有過的盛會。
消息在短短幾個時辰之內便已經傳遍了整個鹹陽,並以極快的速度朝外擴散而去,僅僅才是辰時過半,王宮外便聚集了一大片參加的人,如果朝會不是今日,而是在明日,隻怕還會有更多的人從外地來到鹹陽參加,像是那些邊關將領便幾乎都沒有來。
在如今屍子將到鹹陽城的流言傳遍的時刻,秦王還敢擺出這樣的盛會,令得許多人都驚訝,要開大朝會,必然有相當多的閑雜人會分散禁軍眼線,難道他真的不擔心屍子出現嗎?
臨近午時,秦王的身影這才緩緩出現在大殿之前。
負責掌宗廟祭祀禮儀的奉常今日是大朝會的主持人,然而他直到現在還是沒有弄明白今日朝會的主題,眼看著宮外的一批批官員士子武將來到大殿之下的廣場,他焦急地問道:“大王,今日朝會究竟為何主題?”
贏駟站著陽光之下,看著下方的廣場和那些文武百官,說道:“辯論。”
“辯論?辯何?”
“辯法,辯國,辯寡人當不當死。”贏駟轉頭看著他平靜說道。
奉常越聽臉色越是震驚,辯法辯國尚可理解,辯大王生死,這有誰敢辯?
“大王,那何人為辯論雙方?”
“下麵的所有人,為一方,寡人為另一方。奉常,等會兒朝會開始了,你就宣讀這場辯論的規矩吧,隻要是有嘴巴的,任何人都可以與寡人一辯。”
奉常更加震驚:“大王一人要與這千百人辯論?但他們如何敢這麽做?”
贏駟伸出手掌,撫向這下方,說道:“現在所有人都知道屍子要殺寡人,或許在很多人眼裏,寡人已經是一個死人了,那麽他們又有何不敢?隻要寡人承諾這是一場平等的辯論,雙方之中沒有大秦國之王,隻有一個可能活不到明天的贏駟,那麽這就是一場可以進行的辯論。”
“這是寡人的承諾,寡人既名駟,那麽便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而且寡人真的是很想知道,這些秦國的子民,他們心中究竟是商鞅所占的分量更重,還是寡人所占的分量更重。”
“至少,在寡人死之前,讓我明白這件事情。”
奉常跪倒在地,泣聲磕頭:“大王!”
秦王的臉色仍是很平靜,午時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勾勒出醒目的線條。
惠文王贏駟,少年時流放異國,曆經千辛萬苦方才回到秦國,然而他所要麵對的是一個被商鞅牢牢抓在手裏的秦國,從回到秦國坐上王位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想知道那件事情。
但是他一直都不敢去探究這個問題的答案,為了逃避那個真實的答案,他以謀反罪殺死了商鞅。
他以為自己得到答案了。
但這些天發生的事情,讓他明白了自己是錯的,那些呐喊著“為商君昭雪”然後在叛亂中死去的人,將他們熱騰騰的鮮血淋蓋在在了他的頭上。
熱血當頭方醒悟。
直到今天,或許是自己也即將死去的這一天,他才有勇氣去對那些人親口問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
……
秦王該不該死,這是一個主觀性很強的問題,對於秦國的子民來說,秦王當然不該死,因為沒有這位秦王贏駟,秦國也就沒有如今的強大,商鞅變法固然有意義,但對於被商鞅新法傷害到了利益的舊貴族老世族們來說,他們不願意商法在秦國實施下去,所以他們用盡了一切辦法想要讓那位一繼位就殺死了商鞅的新秦王撤銷新法。
但是商法終究還是用到了現在。
秦國的子民不是瞎子,他們看到了這位新秦王為了秦國能夠真正崛起所做出的努力。
那麽秦王該死嗎?
答案肯定是不該死。
但如果是要與商鞅作比較呢?
這個問題就很難回答了。
聽著奉常站在大殿門口說出的宣告,廣場上的所有人都在一瞬間沉默。
沒有人上台,沒有人敢上台去和那位秦王辯論。
……這是一場秦國從未出現過的大朝會,一場能夠堂而皇之討論一國郡主的辯論會。
秦國不缺讀書士子,就像秦國不缺戰士一樣,身為秦人,他們骨子裏流動的便是大膽的血液。
在萬眾死寂之中,終於有一個人走了出去,站到了殿前的台階下。
數千道目光瞬間匯聚到他的身上。
……這是一個書生。
不是文臣,不是大夫,不是將軍,不是士族,他隻是一個書生,一個來自普通人家的書生。
一個平時沒見過什麽大場麵,隻知道寒窗苦讀十年的書生,今日來到這樣的場合,本當是沒有勇氣站出來的,這還是他第一次進到鹹陽宮裏,所以比很多人都要緊張,這種萬人矚目的情況下站出來,更是緊張地幾乎要了他的命。
然而在這種時刻,偏偏是隻有作為從未見識到真正朝堂腐敗黑暗,隻在書中尋找自己理想的書生,才能夠站出來。
因為無知,所謂無畏。
“大王,我願與您辯。”
秦王滿意地看著這名有膽量做第一個站出來之人的書生,眼裏並沒有往日的威嚴,說道:“你叫什麽名字?”
書生雖然雙腿止不住地在發顫,背後冷汗連連,但還是強自穩定住了腳步,跪拜一禮說道:“草民叫做陳魏。”
“很好,陳魏,那我們誰先開問?”
“大王請先問。”
“你覺得寡人該不該死?”
書生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大王身為秦國之王,自然不該死。”
“那你覺得商鞅該不該死?”
書生怔住了。
秦王緩緩笑了起來,說道:“如果你回答不出這個問題,那麽便請下一位吧,如果覺得自己可以回答,那便說,不用擔心我會因怒而殺了你,既然是辯論,那便是說出任何你認為對的話。”
書生低下頭,冷汗淋漓,思考了很久,這才抬起頭勇敢地說道:“商君該死。”
秦王咦了一聲,聽到了一個他意想不到的答案,於是問道:“為何你這樣認為?”
書生說道:“因為我先前說了大王不該死,所以商君就該死,大王和商君不能同時存在於一個國家,這是我的答案。”
秦王想了想,又問道:“那如果我先問商鞅該不該死,再問寡人該不該死,你的答案還是如此嗎?”
書生冷靜說道:“如果大王打算再問一次的話,那我也重新回答一次。”
秦王笑道:“不用了,同樣的問題,我不會問同一個人第二遍,我知道了你的答案就可以了。”
……
……
有了先例之後,其餘的人也終於確信這是一場可以說出平時不敢說的話的辯論,有第二個人站了出來,是位貴族士子,秦王問了他兩個同樣的問題,隻不過是顛倒了兩個問題的順序,那位士子的回答卻和先前的書生一樣,商君該死而秦王不該死,秦王聽了這個答案也沒有什麽反應,很快就請了第三個人。
然後是第四個人,第五個人,秦王問的都是相同的那兩個問題,也聽到了終於有人說商君不該死而秦王該死的答案,那個人是顫抖著身體說出這個答案的,看來也是做好了說出口後要承受的後果,然而秦王便像是開始所說的那樣,沒有追究他這麽說的責任,雖然在很多人看來,這場辯論結束後那個人就會悄無聲息地在鹹陽城裏消失掉,但畢竟還是給了更多人說出自己真正想法的勇氣。
的確是有很多人,認為商君應該活著,商君可以讓秦國更加強大。
聽了越來越多答案的秦王也不再隻問那兩個問題,漸漸問到了法家與國家之間的聯係,一些法家士子提出了各自不同的觀點,有的與秦王據理力爭,有的與秦王高言暢談,一時之間,這場從古至今到未來或許都不會出現第二次的辯論,開展得火熱無比。
所有人似乎在那一刻都忘記了有個叫做屍子的人。
連贏駟似乎都忘記了自己可能會在今日死去。
這場辯論注定會被載入史冊中去。
參加這場辯論的人沒有一個是不感覺到榮幸的,因為他們能夠平等地和秦王進行對話。
雖然不是所有的秦人都參加了,但這一日,整座鹹陽城裏都在討論這場辯論。
連某條陰森的巷子裏都有這樣的聲音。
某間宅子裏的人自然也知道了這件事。
以他的身份,他似乎應該去觀看這場辯論。
但他沒有。
因為他的宅子裏,迎來了幾位客人。
……
……
在入鹹陽之前,屍子交給了李跡一個任務,李跡接受了那個任務,並且由於任務目標身份的特殊性,他將其和自己身上那份血海深仇聯係在了一起,於是這便讓他更加堅定了完成任務殺死此人的決心,他將其視為了複仇行動的第二個目標。
雖然從殺死第一個人後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李跡也迎來了自己人生的轉折點,但他並沒有忘記自己要做的事情,哪怕他沒有遇到屍子沒有得到那番奇遇,這個叫做周厲的名字也會是他複仇名單上的任務,現在不過是提前罷了。反正都是要殺的——每當殺死一個複仇的對象,便會讓他覺得肩上的重擔少一分,身上輕鬆一分,手上粘稠的血淡上一分,那份愧疚也就少上一分。
入了鹹陽城之後,他和屍子分開行動,打聽到了目標所在的地點,算盡了行動之前會遇到的麻煩,他很耐心地等著,等過了一夜,那些人不在這間宅子裏之後,他才帶著此次行動的同伴們出發了。
由於這不是單獨行動,李跡相信自己也相信同伴的能力,所以他認為這次行動應該會成功,當他悄無聲息地接近這條巷子,翻入那座宅子的院牆時,他已經提前開始用那個人的人頭祭奠太師府中死去的人們了。
那個人頭的名字叫做周厲,大周王朝五司之一的刑部司寇,據說是商鞅的學生。
李跡和柳綺落入院牆之中,看到了那個人。
那個身穿尋常文士袍的中年人,左手握著一個泥燒而成的粗陋大茶杯,右手輕輕叩著石桌一角,平靜看著悄無聲息落下的少年少女,削瘦的臉頰上忽然泛起一絲淡漠的笑容,輕聲說道:“贏駟在與人辯論他這位秦王該不該死,比起我來,他是一位脾氣很平和的人,不會仗著為王便濫殺無辜,這些年裏唯一一次動怒殺了很多人的,也就是商黨的這次叛亂。”
“他僅僅隻是殺了變法功臣商鞅,就開始思考自己該不該死,那我的手中比他染了更多的鮮血,作了更多的惡,殺了更多的朋友,我是不是也應該與誰討論下我該不該死的問題?”
“你們來到這裏,想必,也就是來和我討論這個問題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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