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魔認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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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跡不是被嚇大的,他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要考慮生存與死亡的問題。

    所以對於雙刀羊魔的恐嚇,他沒什麽感覺,雖然作為人的雙刀羊魔居然把一個獸魔給吃掉了,這多少有些讓人驚駭,李跡自覺也是吃過人的變態了,所以沒有被嚇到,反倒是認為會說這種狠話,正是心虛的表現。

    真正厲害的殺手殺人,從不會說廢話。

    雖然對方可能是在心虛屍子什麽時候會出現,但李跡清楚今日他如果不拿出所有的本事來,真的可能會死在這裏,連帶著他們所有人一起死。

    他深吸一口氣,背後如蛛腳的鐵鏈繃直,顫抖著發出嗡鳴之聲。

    越來越多的鐵鏈從他的袖口中遊出,有靈性地纏上他的手腳,似是想要保護他。

    想到保護這兩個字,李跡笑了笑,緊接著一個漆黑的身影浮現在他的身旁。

    黑氣森森,麵容是他保護了很多年的那個人,雖看不清,但有其形。

    如今是它保護他。

    四位弑劍師皆是瞪大了眼睛,這是李跡第一次在這麽多人的麵前展露出自己的影魔身份。

    李跡的目光望向那位屋內,那位大周刑部司寇現在應該也知道他身份了,所以他今日絕不能讓對方安然離去,這已是魚死網破的決心。

    複仇這種事兒,從來就是你死我活。

    ……

    ……

    柳綺這位洛州城大捕頭,一向以彪悍聞名,和她進行過長達一個月的追逐戰的李跡深知她的彪悍,無論對手是什麽樣的人,她的打法都是那般野蠻不畏死,無論是當初一人去挑戰王鏽還是獨自去抓捕蘇秦,今日麵對與那時的蘇秦實力相差不大的雙刀羊魔,她也不改童顏女漢子本色,一柄捕頭刀,刀勢如暴雨落在雙刀羊魔的身上。

    不過她也不是一味地蠻力絞殺,一波刀勢全部被擋下之後便向後退去,四位弑劍師都驚訝於她的刀法凶悍,卻沒有注意到她眼中蕩漾出的一縷縷黑氣和一次次嘴唇微動咽血。

    夢魔在截教三魔之中,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他們沒有影魔和獸魔那般無處不在的殺人手段和強悍肉身,夢魔的軀體隻能為其本身增強些許的戰鬥力,但那些許的戰力顯然不足以讓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能夠和雙刀羊魔鬥刀法,真正讓其能夠揮出一波砍殺後還能退走,是她本身練就的武技。

    她也不隻是影魔修行者,和現在的李跡一樣也具有修為在身,隻不過以武道為主。

    雙刀羊魔很煩躁,先前他受了陰陽鬼火的焚燒,又讓李跡一記手刀透胸,雖然靠著翹頭雙刀吸收了火焰和治療了傷口,但已經沒有最強時的狀態了,麵對那少女一次次如狂風暴浪般的刀法,他雖能盡數擋下,卻無法將其留下,每當他舞起雙刀想要留人,那位屍子之徒就會揮舞著鐵鏈上來掩護,等對方一波拚殺氣盡,那位持刀少女又來掩護屍子之徒後退,這樣持續了數十個回合,雙刀羊魔毫無辦法。

    由於他是雙刀流的刀客,要應對數人圍攻並不會很吃力,就像先前四位弑劍師圍攻他,他一人絲毫不落下風,然而現在李跡和柳綺兩個人沒有選擇一起上,而是一人掩護一人強攻,倒讓他頭疼了,這兩人的實力都不及那四位劍士的任何一位,但卻偏偏敢鋌而走險,靠著兩人的默契硬生生地用輪換彌補了實力上的差距,不得不說,他們倆人的默契絕不比那四位劍士來的差。

    當然,僅靠這樣的法子還是不可能勝的了他這位天下第十一的,一旦他摸透那少女的刀法路數,這種情況很快就可以被打破,屍子之徒雖然攻擊手段要多些,也不隻是靠著比屍子本尊弱了一大截的蛛鎖,加上影魔的影子,便相當於是三人的組合。

    雙刀羊魔終於是徹底憤怒起來,他身為當今天下用刀第一人,竟被一個十幾歲的用刀小姑娘折騰的頭疼無比?

    這還是天下第十一?

    側方黑影再度出來,看來又是要掩護她撤退了,雙刀羊魔眼中猙獰一閃,竟是不管那影子匕首刺進自己腰間,雙刀猛地燃起藍火,連李跡刺來的鐵鏈都直接給無視了,揮刀斬向腳步後撤的柳綺。

    柳綺臉色一變,急忙抬刀護於身前,但是那帶著火焰的刀鋒已經是劃過了她握刀的手臂,哧的一聲,瞬間刮下半條手臂的皮肉,少女慘叫一聲,聽得李跡目眥欲裂。

    “還沒完呢!”雙刀羊魔獰笑著揮出另一刀,朝著少女已經空門大開的麵龐斬下。

    她先前一刀砍碎了他的麵具,現在他也要一刀劈碎她的臉。

    連環的嘩啦聲以從未有過的速度響徹起來,李跡全力催動蛛鎖想要阻止他,但雙刀羊魔為了能夠確保殺死柳綺以絕後患,直接在這一刀上使用了一字閃,讓李跡眼睜睜地看著燃燒鬼火的翹頭刀落在了柳綺那張嬌俏的小臉上。

    一斬而下,毫不停頓。

    雙刀羊魔不再去看整張臉往下都出現了一條藍線的少女,直接回過頭,劃出一道藍色火焰,鐵鏈無需李跡心意而動,織成一片鏈網擋住了那道火焰,但也同時擋住了李跡的視線,雙刀羊魔紅色鬥篷飄起,再落下時人已經出現在了李跡的身後。

    “去死吧!”雙刀羊魔一刀斬去,便要將這位屍子之徒攔腰斬斷。

    藍刀劃過黑氣騰騰的影子,快要將其一分為二時,一截慘白色的手骨將刀擋了下來。

    “哢嚓!”

    這一刀直接砍出了火花,那副慘白色的手骨頓時出現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不遠處,差點來不及對換身位的李跡嘴角淌下一行鮮血。

    雙刀羊魔對著他厲聲說道:“你以為影魔就是不死的?我把它劈爛了給你看!”

    厲喝之後,翹頭雙刀舞起一陣狂猛刀風,將影子包卷在內,滿院子的風都被他舞出來的刀風所代替,院牆、地麵、樹幹、石桌、走廊,每一處都出現了深深的刀痕,甚至連那四位弑劍師身上都出現了無數的傷口,他們驚駭地望著那團可怕的刀風漩渦,這樣的可怕攻擊之下,就算是截教三魔之中號稱最難死的影魔,都可能被絞成碎片吧?

    李跡臉色慘白,在雙刀羊魔特意用了神識壓製之下,他竟是根本無法將影子召回去,隻能眼睜睜看著少爺不斷承受著兩把刀的絞殺,影魔雖說與主人生命相通,但也不代表主人不死影魔就是不死的,當初的湘君不就是幾乎被斷劍奴殺死然後帶走了嗎?難道今日少爺也會成為那樣的下場?

    一隻冰冷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用力抓緊,似是要給他心安。

    李跡看著臉色同樣慘白但好在用幻術躲過雙刀羊魔劈殺的少女,身體微顫,也抓緊了她的手。

    柳綺說道:“用那個吧。”

    李跡問道:“你相信我?”

    柳綺反問道:“我們是同伴不是嗎?你也應該相信我。”

    李跡沉默片刻,然後二人相視一笑。

    她轉過身麵朝李跡,看著他比自己略高的個子,掂了掂腳才把手夠到他的頭頂,她輕聲說道:“有點疼,你忍忍。”

    李跡嗯了一聲。

    黑紫色光芒亮起,汲夢術發動。

    說了要忍,李跡答應地很幹脆,然後當那一條條光絲鑽進他腦子裏的時候,他也真的沒有叫出一聲來。

    看著李跡的身體因腦子裏的疼痛而不斷顫抖,柳綺的臉色也越發慘白,她能感覺到李跡此時的痛苦,並且這痛苦還在加深,因為隨著魔念絲深入李跡的大腦,開始有一段段塵封的記憶湧入她的頭腦中。

    她的身軀開始發抖,許多記憶的碎片,在她的魔念牽引下聚合在一起,形成一幕幕真實到極致的畫麵。

    她看到了他的童年,那冰冷的刀刃和每日不變的跟隨,那一張張冷漠和塗滿血的臉,那一個個不眠的夜晚,慘叫、黑暗、血。

    她看到了那一夜太師府的屍山血海,看到了那個流著血狂奔逃跑的少年,看到他流著淚殺死某人,看到他逃出京城,流浪地像一條狗。

    她還看到了他遇見越晗雪的情景,遇見自己時的情景;看到了他躲在洛州城內過著稍顯平淡安定的生活;同樣也看到了,他那天握著匕首一刀刀捅在司刑胥方褐的肚子裏;看到了那輛馬車在雨中爆炸,火光衝天。

    她看到了他的一切,一切冷血、一切掙紮、一切痛苦。

    她震驚,她憤怒,她憐憫,她痛心。

    所有一瞬間襲來的複雜情緒,轉而化為眼角的一抹濕潤。

    他們現在是並肩作戰的夥伴,是無條件信任對方,才會選擇這麽做。

    ……她是夢魔,她能看到別人的記憶,連接兩個人之間的精神世界。

    很多人以為,截教夢魔的能力隻是對他人精神世界進行改造,普通的抽取記憶也好,至高的創造記憶空間也好,都是在對方無法反抗,或者是神識脆弱的時刻才能進行。

    然而如果在有人自願的情況下,這能力也是可以使用的,甚至會比強加給意識虛弱之人更加順利。不過一般情況下不會有人願意將自己的精神世界展現在夢魔麵前,不,別說是夢魔,就連是普通人,甚至是最親密的人或許都會不願。

    因為沒有人,敢讓別人知道自己內心深處的所有秘密和所有隱私。

    夢魔這種能窺探別人隱私的存在,即便是在截教三魔之中,都不是很受歡迎。更讓世人多了一個憎惡截教餘孽的理由。

    能看穿人心的人,往往都會被人所害怕。

    可是現在,是一個少年主動讓夢魔看穿他的內心世界。

    她將他們二人的精神世界聯係在了一起。

    她可以暫時將她的魔念轉移到對方的精神世界之中。

    三魔之中,獸魔有魔身,影魔有魔影,而夢魔隻有魔念,魔念便是夢魔的命。

    她選擇轉移自己的魔念給李跡,來暫時提高李跡的影魔修為,便是將命都交給了對方。

    少女靜靜地閉上眼睛,任憑那些記憶如流水般流過她的腦海,匯入記憶漩渦,不管不念。

    慢慢地,腦海中的魔念開始壯大,手掌下的光芒更亮,幽深的黑色如同無盡深淵噬人於無形,代表神秘與魅惑的紫色越發鮮豔,那片存在她腦中的魔海裏的夢影變得越來越大,從它口中吐出了更多光絲,然後通過柳綺的手掌,再次流向李跡的腦海中。

    這一次,是李跡讀取到了她的記憶。

    ……

    ……

    那年,洛州城下大雪,有一個小女孩殺了人。

    她是一個孤兒,隻記得六歲的時候父母就死了,經過不斷的流浪她來到洛州城,和一群同樣出身市井底層的孩子玩在了一起,由於大膽堅強的性格,成為了洛州城附近街道上小有名氣的孩子王。

    她殺的那個人,是一名捕役。

    那幾天正好是過新年,整座洛州城都沉浸在喜慶的氣氛之中,沒有人去注意底層百姓的世界,每一次的冬天,都是他們最難熬的時候,因為誰都說不準他們能否熬過這般酷寒的冬天。這個世道從來就不缺少窮人和弱者,即便是在洛州城裏也不例外。

    刑事府裏也是張燈結彩賀歲新年,或許是由於太高興,某位捕役在年結夜上多喝了點,回家的路上遇著位美麗的小娘子,酒意發作便做出了禽獸之事,結果那位出身貧民家庭性子卻極烈的女子回到家之後便懸梁自盡了,獨留家中的母親和幼弟。

    捕役在洛州城具有其他地方絕沒有的高等地位,喝酒誤辱一位貧寒人家的女子,雖說不太光彩,但也不算是太能轟動全城的事兒,何況那位捕役醒來後也早忘記了他那晚所做的事情,刑事府自然也就沒有放在心上,痛失女兒的婦人帶著兒子上門去討說法,被刑事府草草地敷衍趕走,婦人難抑心頭所恨,站在刑事府門口痛罵,結果那位捕役惱羞成怒,不小心失手將婦人打死。

    她的兒子當時就站在旁邊看著這一幕,那位小女孩也從頭看到了尾,她是那個可憐男孩兒的大姐頭。

    她想要幫助那個小男孩,但是沒有錢來幫那對可憐的母女下葬,隻好跪在路旁懇求路人,可那個窮人連吃飽都難連活著都是奢望的世道,誰會去關心一個與自己沒有絲毫關係的路人死活?刑事府是洛州城的王宮,誰願意為了一對母女去攤上那種可能會帶來大禍的事兒?哪怕刑事府後來願意主動負起這件事的責任將那對母女葬下,但是小女孩仍拒絕了他們,因為她認為他們沒有資格。

    那一個冬夜,小女孩抱著雙膝縮在街道的角落裏,遇見了一個人,那個人問她想不想為那男孩報仇。

    小女孩點頭說想。

    於是她變成了夢魔。

    幾天之後,那名捕役死了,沒有人知道殺了他的隻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

    那個人介紹了一位姓柳的婦人給她,婦人出錢安葬了那對母女。

    她那時跪在墳頭,看著小男孩兒哭得撕心裂肺的樣子,很是茫然和悲傷,然後抬頭問了那個幫了她的人一句話:“這個世上,真的有公平嗎?”

    那個人沉默之後給了她一個答案:“沒有。”

    一向堅強的小女孩哭了。

    但是緊接著那個人又心疼地擦去她眼角的淚水,說道:“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公平的話,那一定存在於我們自己的心中,隻要保持自己內心的正義,那就是對自己的公平。”

    小女孩停止了哭泣,瞪大眼睛,然而對這句話隻是似懂非懂。

    她後來去向刑事府新來的那位洛溪大人自首罪行。

    洛溪知曉了事情的經過之後並沒有怪罪她,反而很欣賞她,給了她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他讓小女孩去挑戰伊闕關那位排名將軍榜第五的王鏽將軍,如果活下來,就赦免她的罪。

    那年大雪,小女孩抱著去死的決心登上伊闕關城頭,挑戰王鏽將軍,所有人都以為她不自量力,紛紛好言勸她退去,王鏽將軍本人更是勒令她不要來煩自己,並下令驅逐她下城頭。然而她沒有放棄,寒冬之季大雪紛飛,她跪於城頭下雪地中三天三夜,積雪沒過了大腿一半,滿頭青絲染白發,仿佛成了城下一尊雪人,關內城門開著人來人往,有好心人給她吃食,她也不理會,就這麽咬牙撐著,不吃不喝不閉眼,就為了逼迫王鏽答應她的挑戰,後來不知是王鏽終於看不過去還是洛溪跟他說了什麽,終於邀她上城頭一戰,並言道隻要小女孩能接下他十招就算她贏。

    她笑著從雪地裏站起來的時候,兩條腿都結滿了冰。

    城頭那一戰經過如何沒有人看到,隻知道戰後王鏽將軍立於城頭上,在滿天落雪中高聲宣布這位小姑娘撐過了自己的五十招才落敗,聲音直傳到洛州城內,城內人人皆耳聞,那一刻滿城震動。

    那一年,她得到了王鏽將軍和洛溪的認可,然後成為了刑事府的捕頭。

    她後來知道了那位出錢幫助她葬了小男孩母親和姐姐的柳姓婦人,是京城蘇家的人。

    如果當初那個人沒有把她變成夢魔,她今後的一生或許也不會改變,她不會成為捕頭,不會成為蘇家的女兒,不會遇見李跡。

    她這一生不悔為魔。

    ……

    ……

    刀風如火,刀鋒如血,羊魔在殺影魔,每一刀下去都帶起一股黑霧,森白的兩副手骨早已經被砍得遍布裂痕,影子已經沒有力量去反抗,無力地承受著天下第十一魔頭的砍殺,連它的主人也沒有辦法救它。

    影子的身上在流淌黑色血液,一張看不清麵容的黑臉在扭曲變化,臉上裂開像是嘴巴的口子裏噴出了一縷縷微帶著紫色的霧氣。

    雙刀羊魔已經殺紅了眼,再一刀下去隻聽一聲哢嚓,影子身上唯一的兩副手骨終於徹底碎裂,散落成無數白色的碎片落於地上,影子扭曲的動作驟然間凝滯住,張大了嘴巴,一動不動。

    雙刀羊魔打算最後一刀下去結束這妖物的性命。

    然而異變突生,影子突然在原地消失,讓他一刀斬空。

    地麵裂開半人寬度。

    雙刀羊魔猛地回頭,他感受到了一股異常強大的魔念。

    ……少女的手臂緩緩收回,手掌心之下已經是失去了黑紫色的光芒。

    李跡回頭看她,她的眼角滲出黑血,但眼裏都是笑意。

    她那時既然認定了李跡這個朋友,那她永遠都會將他當成朋友,不管他是怎樣好壞的一個家夥,不管是好人還是魔鬼。

    反正她自己也是魔鬼。

    魔鬼認魔鬼,這就是命中注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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