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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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滿的生活回憶起來總是混沌的,你無法從中挑出格外刻骨銘心的片段, 每一天單抽出來都是完滿的。歲月如溪流般緩緩而過, 眼一閉一睜之間, 時光就溜走了, 留下日積月累的習慣使然。

    這天霍潛又一次在鳥鳴中醒來。

    按照慣例,他要賴會兒床,抱著自己熱乎乎的小媳婦睡個回籠覺。直到對方嫌棄他硌手占枕頭, 硬是要一個人占一整張床為止。屆時他會把床讓給格外賴床那個, 起身靜坐吐納,練會兒劍,然後去屋後小花園挖幾個坑。等糯糯把新挖來的草藥種進去。

    他雙眸無需睜開,隨手往旁邊一撈,預估著對方頸窩的位置埋臉過去。貓有一種獨特的味道,吸貓隻有零次和無數次之分。他慣常喜歡埋一埋, 埋過之後日常會有兩條分叉, 來一番身心有愛的晨間運動或者立即起床。這取決於當天他的小妻子是更想睡他還是更想睡床。

    他如往常一般埋首一會兒,便不懷好意去親糯糯柔韌白皙的脖頸。親了幾下沒動靜, 又把手伸進被子裏,還沒摸到衣襟就沾了一手黏膩的液體。

    ???

    睜眼, 滿手心都是盛開的血色。糯糯還是溫的, 侃侃流淌的血色之中,一把匕首深深插進心口, 隻留一個刀柄在外邊。霍潛顫抖著把手探到他鼻尖, 發現他已然沒有了氣息。

    …………………………………

    糯糯和老樹精僵持著, 明明偌大的地方隻有他們兩個長嘴的,卻誰也不和對方說話。靜默著,直至一股熱血兜頭澆在了糯糯圓滾滾毛茸茸,每根毛都散發著蜂蜜光澤的貓頭上。

    糯糯眨眨眼,一瞬間是懵的。

    老樹精不再翹著二郎腿嗑瓜子了,他湊到糯糯身邊,對著霍潛上下打量,口中呐呐:“呀,反應這麽激烈的嗎?”

    “什麽反應?”

    “在魘境裏還能有什麽反應?”老樹精兜頭給他甩了塊帕子,“當然是傷情過度失心瘋之前的反應。”

    糯糯拿了帕子也不給自己擦滿頭滿臉的血,趕忙變作人形單膝跪在霍潛麵前給他擦嘴。帕子落在霍潛滿是髒汙的衣襟上,他擦了東邊顧不了西邊,還是神經質地重複擦拭的動作:“怎麽會,霍潛那麽強大,他是不死之身,他是天道寵兒……”

    “我早說過,來人就是個仙兒,他也逃不出我的魘境。”老樹精的表情算得上是洋洋得意,“天道算什麽,那就是個瞎子,什麽妖魔鬼怪都來者不拒的瞎子。而我比天道還要善於挖掘人心。凡有心者多有魔障,不說你這小情兒,就是合歡宗那個早早就靠著雲羅成仙的老東西,也逃不開業障糾纏。”

    “貪心不足的修士,我就是喜歡看著他們瘋狂。”他嘎嘎笑道。

    糯糯抱著霍潛的身體走遠一些,讓人靠著樹樁,拿出霍潛和自己的乾坤鈴翻個不停。他落入幻境,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身邊又有一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始作俑者。所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心慌意亂,自己的東西看過就扔在一邊,不一會兒就丟了一地的草藥,連帶著他帶下山的圓鏡也扔在腳邊。圓鏡不過掌心大小,邊緣處有一小小的開關,摁一下可以將之前存錄在裏邊的影像投放到外部。

    糯糯這幾枚有一枚砸在了石頭上,開始自動播放他家的全家福。兩隻圓滾滾的銀白□□咪中間杵著一隻蜂蜜色的奶貓,是罕見的一家三口的合影。幾張全家福之後,多的便是糯糯和他娘的影像,他那爹很少出現。

    糯糯心下一片淒惶,沒心思收起圓鏡,隻死馬當活馬醫地翻霍潛的乾坤鈴,妄圖找到一些能派上用場的道具。霍潛是流雲宗的太子爺,鈴鐺多得可以開雜貨鋪。糯糯翻了他的東西也不亂扔,這裏拿出來確認沒用就塞到另外一隻空鈴鐺裏。

    翻了許久看到一株長相奇異的枯草,終於...耳朵一抖,鼻子湊上去聞了一下。

    霍潛來時並不打算帶上糯糯,打算是要自己獨身在□□遍地的山穀裏找舍利。他為了進百幽穀做了好些準備,其中一樣就是讀醫書並搜羅各類草藥。這個習慣,終於在這時派上了用場。

    那株草名喚“共情”。

    糯糯不知道山下的人怎麽喚它,但他們百尾貓習慣用藥效為草藥取名。所謂共情,就是能喚起兩個不同的服用者之間通感的一種草藥。它不過一指身長,每年春節發芽,於盛夏時開花結果,清秋時種子落地,寒冬之時伏倒等候淪亡。

    它於夏日午後日光最盛時開花,每一株共情草都會開兩朵花,一紅一白。各取一朵的汁液融進鮮血之中,喜怒哀樂便會由兩人共享,一人一半,分擔所有的傷與情。

    糯糯對這花印象深刻,因著這玩意就是他們一族的某位老祖宗發現的物種。那隻百尾貓精當時是哄著自己的人類媳婦生孩子時用的。服用之前說好的:你一朵,我一朵,生孩子的苦楚我來陪你扛,二胎之時我再與你分食一棵共情草。

    結果據說是在產房外嗷嗷叫了半夜,以後都夾著尾巴做貓,絕口不提二胎的事。

    這位仁兄以後回族裏屢屢感歎家族的貓生小貓都和玩一樣輕鬆,並因此時常遭到調戲:人這種戰五渣怎麽能和貓比。這件事代代相傳,到糯糯這輩還是貓咪們茶餘飯後的笑談。

    糯糯手中握著共情草,手心微潮,二話不說找了兩藥臼子將兩朵花分開搗碎成汁。

    老樹精不懂藥理,跟隻地鼠一樣頭一探一探張望個不停。見糯糯不搭理他,又走到近前撿起圓鏡。手往圓鏡前一伸,全家福就印在了他的手心上。畫麵剛好停留在糯糯父母兩的合照,於是老樹精手一張一合間,仿佛將兩隻銀白色的百尾貓握在了掌心。

    他沉迷於這個遊戲之中,不由發出滿足的喟歎。

    刀箭出鞘的金屬嗡鳴傳入他耳中時,他正眨也不眨地看糯糯爹的照片。嘴巴在動,卻沒有發出聲音,恍如走進了人類叢林的智能機器人般不知所措:耳朵,他的耳朵……

    糯糯爹的耳朵上有一小塊並不明顯的疤,若不是因為在疤上有一小塊毛發稀疏,幾乎完全看不出來耳朵有什麽異樣。老樹精久久凝視他耳朵上的傷疤,想起他最後一次上雪山時,孫子都已經出生。

    那時距離他為雪山布施障眼法時光已過幾百年,但他並沒有從喪妻的陰影中走出來,幸運的是也還沒有發過瘋就是了。他的不知道第幾個兒子來信說,他當爺爺了,邀請他過去看看孩子,他便離了百幽穀去雪山看看。

    笨拙的老樹精根本不會抱小貓,一不小心脫手,把他沒斷奶的孫子摔得嘰嘰叫,還在耳朵上拉開了好大一個口子。

    他摔壞了兒子媳婦的寶貝疙瘩,铩羽而歸,以後就沒有再出百幽穀了。

    老樹精驚愕地抬頭,嘴巴一張一合預備要對糯糯說什麽。然而沒等他梳理完畢,就見得這小小的貓精用匕首在掌心利落地劃開一條口子。他縱使手捧一窩鮮血,另一隻手依舊淡定,捧起一隻藥臼子,將其中奶白色的汁液倒在自己的傷口之上。

    煞那間,他表情變得難以言說的猙獰,鼻尖一下子冒出汗珠子。

    饒是如此,手上動作依舊沒停,照著霍潛的手心也依樣畫葫蘆來了一刀,再將粉紅的汁液倒進霍潛的傷口之上。

    “不要瘋,霍潛。”糯糯丟掉要就,任霍潛倚在他懷裏,眼紅紅地緊緊抱住了他的頭,心道,“我來分走你一半的苦楚,求求你不要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