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叫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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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溜出董府,劉伯帶著兩個鏟子。
他自己拿著一個,一個塞給元霽月。
鏟子很沉,很有分量,但就他們兩個人要挖到哪一年去,還不如她施展法術來得快。不過重點是,他們要挖人家的墳。
好在她有把握墳裏沒有人,不然這事也太損陰德了。
城外有片茂密的樹林,兩人一前一後進去,進林後走一段路遇到零散的幾座孤墳,有客死他鄉的外來人立的,有洛陽家裏窮苦沒有祖墳的人的,也有愛好清淨的人的,他們都一一略過。一刻鍾行到樹林深處,有一片碑群,看似散布毫無章法,實則一輩一輩的碑立在一處,漸漸圍成一個圈,這是一戶人的祖墳。
劉伯帶著她在最後一排停下。
平地上立了兩座半人高的石碑,左邊的寫“吾兒林致遠之墓,其父林暮泣立”,右邊的寫“吾兒林致遠之妻墓,其父林暮立”,兩座碑離得很近,應是一座夫妻合葬的墓,邊角寫了夫妻倆於長庚三年七月十六日葬。
七月十六日,是第一人被害的時間。
讓人震驚的是墓竟然已經被毀!碑後下棺材的地方土都被刨開,泥土在坑邊堆成兩三堆。
“這是怎麽!”墳已經被挖開,帶來的鏟子就用不上了,劉伯慌張地扔掉鏟子,幾步跑過去站在坑邊往裏看。
坑挖得深,一眼望不到底。
是僵屍自己刨開爬出來的?
元霽月對他說:“下去看看。”
坑足有一丈寬,很好往裏下。不過因為不久前才下過雨的緣故,泥土很黏很軟,走來鞋麵已經沾滿了泥,進坑後更難走,一腳踏進去土在往下陷,往更深處滑,元霽月怕他摔跤,扶著他一起慢慢往裏走。
棺材埋了多深這坑就挖了多深,約有三丈深,等他們到底就看見兩具端正擺在中心的棺材。
不同的是一具棺材板是合上的,另一具棺材的蓋半開半合,劉伯盯著錯開的口子,手一抖。
最後幾步他走得沉重,腿碰到棺材時他深吸一口氣,舉著蠟燭往裏麵一照。
棺材裏鋪著綾羅綢緞,放著金銀器皿,陪葬品應有盡有,唯獨沒有最該躺在裏麵的屍骨。
一口氣他久久吐不出來。
元霽月在他身後看了一眼,並不驚訝,這是早就預料到的,隻是…她看到一樣不屬於林氏的物品。
棺材兩頭嵌有兩個銀鉤,銀鉤上掛著白色福穗,可靠近外側的鉤子上除了納福的穗花還掛有一條紅繩,紅繩下垂著一個兩指寬的玉佩,她扶住玉佩在手心端詳,見正麵是個陳字,翻到背麵,瑩白的玉上刻了兩行小字:管青山上,承望舒宗。
是陳祭司的玉佩。
他的玉佩怎會在此?
元霽月細細一想。
之前已經推算到陳祭司懷疑董圓圓和僵屍有關聯,可他是如何知道的?
陳祭司在望舒宗多年,看過記載僵屍的書不足為奇,該是知道僵屍必然是人死後變化成的,那肯定就是要從死人下手,大祭司的品級雖不入朝可也是位高權重,更何況被特派來追查此案,查個戶籍的權力還是有的,如若不是有他死前留下的線索,她也會等宮裏下達她接任的旨意後,先排查近來死的人是否屍變。
如此一來,就說得通了。
他知道了女僵屍的身份,大可從她身上展開調查,最後查到了董圓圓身上。他沒有把握和僵屍正麵對上,就先去董滿滿處試探。
真要證實了他的想法,他就要權衡自己接下來是否該向師門求援。
這墓不是女僵屍自己破開,是她師侄撬開的,過程中不小心被掛到玉佩,他當時沒發現,就遺留了下來。
她把玉佩取下收進懷中,等過幾日物歸原主。她望向幾步遠的完好的棺材問:“要我打開這個棺材看一眼嗎?”
劉伯說:“不必了,那個棺位是男子的。”他不願去打擾別人安寧。
元霽月點頭,沒有多話。
他要的眼見為實已經有了,白天按下沒說的話,他自己會說出來的。她就安靜地站在原地,等他開口。
劉伯捂住悶痛的心口,有些事在他心裏埋了太久,埋得比這深坑還要深,他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觸及到,沒想到啊…他吐出憋的一口氣,聲音沉沉地說:“林夫人,本名惠娘。”
很安靜。
“我一生無子,之前說我於少爺亦友亦長,其實我已把少爺當成兒子來疼。而惠娘在我心裏,早些年像女兒,後來一直是當兒媳看的。”劉伯轉身背對棺材,緩緩地,竟然對著元霽月笑了,“元仙師可還記得桂香城?”
桂香城在洛陽四十裏外,是個小縣城,人口不多也不繁榮,元霽月外出遊曆時曾路過,印象中桂香城沒有特別的地方,並不繁榮,隻是氛圍很平淡祥和,能讓人靜下心來。
“你說記得?”元霽月捕捉到他的用詞。
“二十多年前我曾和仙師見過一麵,仙師當時在桂香城的董家班品戲,喝的那杯茶,是我給上的。”劉伯笑著,“仙師問我城中可有何特色,我說…”他語調一拐,聲音上揚,輕快得不符合年紀,“我們董家班的戲,就是城中一絕!”
元霽月恍然,她記起來了,她初到桂香城,遠遠聽見銅鑼聲響,就順著聲音尋了過去,發現堂裏在唱戲。戲台子並不大,可很熱鬧,百姓搬著小凳聽得可歡了。她有興趣聽聽,剛一坐下就有人給她上茶,是個年輕有朝氣的小夥,自豪的語氣就和劉伯一模一樣!
先前沒有注意到,現在再看,麵容已改,眉眼間還是相似的。
“我們之間隻有一麵之緣,二十多年過去,我變化太大,仙師是認不出的。”劉伯看她的反應是已然認出自己,“仙師是一點沒變,瞧清你的第一眼,我一句“客官”差點叫出來!”
果真是麵善啊。
話匣子一開就停不住:“我私心就當是他鄉遇故知了。”
“確實是故知。”二十年是凡人小半輩子了。被他感染,元霽月跟著笑了,“原來你是桂香城人士。”
“算是罷。自我懂事起就在要飯,流浪了許多地方,最後在桂香城定下了。我被董家班的老班主收留,跟著他混飯吃。”記憶的深處非但沒有模糊,一旦解封,反而清晰得要命。
他永遠也忘不了自己還是個髒兮兮的小叫花子時,一個高大的男人突然出現,從此他的生活不再饑一頓飽一頓,每天都飽飽的,跟著一群大人團團轉,別家孩子讀學堂,他讀戲本子,學裏麵的忠肝義膽,婉轉愁腸,一點都不比誰差。
起初啊,是想讓他學唱戲的,唱個武生最好,可他的性子和根骨不合適,不過他會看人眼色做事踏實,就跟著班主認人。看完一部戲本子,就在台下捧著看別人唱,雖學不會可他會聽。平時幫著擦頭花,洗戲服,大些了搬搬箱子,汗流得多,痛快著呢。
“當年董家班的老班主,是我們大少爺的父親。”劉伯語氣輕緩,“董家班是城中唯一的戲班,也是傳承了好幾輩的班子,口碑好風氣正,班子裏除了收愛唱戲的人進來,也收留了很多無家可歸的人,我是,惠娘也是,大少爺出生四個月的時候,惠娘被她娘抱到了班主跟前,”他伸手比了一個嬰兒的長度,“就這麽大一點兒。她娘是個寡婦,過得貧苦,生下她傷了身子,補不回來了,跪求班主把她的女兒收養。”
元霽月猜到:“老班主心善,答應了。”不然故事就發展不下去。
“她說願意把身後所剩不多的東西全給班主,死後日日保佑大善人。”劉伯點頭,“承她一句善人,班主怎麽能貪她的東西呢。孩子是收了,但她的家當全都給她陪葬了。”
他低低地笑:“惠娘是她娘給留下的名字。從那天開始啊,惠娘就和少爺,還有一群孩子一起養在大院裏。話說起來,仙師還記得那日台上唱的是哪一折?”
“你說的是哪一折?”元霽月去的時候一場戲已經收尾,一句都沒聽到。從新一場開始算起,她聽了有足足四出戲,也不知他說的究竟是哪一場。
“有兩個小將那折。”就算別的戲他記不大清了,就這出他永遠忘不了,“兩位小將年紀五六歲,一男一女,男孩是少爺,女孩是惠娘,他們打會說話就開始念本子,打會走路起就練身段兒,那次是他們第一次登台。”
原來她早就見過董圓圓和惠娘。
“戲文裏說了,兩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男的非她不娶,女的芳心暗許,戲裏戲外他們兩個唱的都是這一出。”
戲文裏這樣的感情太多,兩個人不管是從小一起長大,還是一見鍾情,兩人經過一番懵懂的接觸好容易自己明白,也讓對方明白心底的情義,在你儂我儂時總會有個人來棒打鴛鴦。元霽月順著他描繪的路走下去,話自然而然地說出口:“可是後來出了攔路虎?”
“那是少不了的呀,我們定得好好的董夫人,怎就突然成了林夫人?”劉伯忍不住一拍大腿,一肚的話在腸子裏轉了好幾圈,最後轉了回去,“仙師是說到點兒上了,可故事還沒到那兒呢,我們暫且不提這個罷。”他減緩力道,輕拍自己幾下,喘了口氣,“過了幾年,老班主和夫人意外去了,十四歲的少爺成為新一任班主,百年來董家班一直想唱出桂香城,把名氣唱開,可一直沒成,到了少爺這一代,奇了!慢慢地這名聲就起來了,方圓十裏沒有不知道我們董家班的,再過幾年,我們被邀來洛陽梨花苑,在祖師爺誕辰這天來唱我們的拿手好戲,這可是我們這一行頂天的榮譽了!”
“這年,他們十八,變故來了。”他垂下眼,“在洛陽城裏,我們碰到一個人,這才知道惠娘的母親不是寡婦,她是洛陽一戶人家的正室,婆母嫌她多年無所出,休了她讓兒子另娶。拿到休書的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心氣兒高不願回頭,就隱姓埋名靠做工養活自己,把惠娘生了下來。”
哪怕婆母再橫也寫不了休書,休書隻能是夫君親手寫,惠娘她生母是被聯手趕出去的,她怎麽能回去。
“不知在哪兒聽到的消息,惠娘的爹找了過來,要把惠娘帶回去,可惠娘是老班主一手帶大的,我們就是她的家人,她不願走!”(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