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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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於惠娘,她感念的人很多。

    她仰慕自己隻相處過短短兩個月毫無印象的娘親,聽說她是個柔弱又堅強的女子,是百般算計希望她過得好的人,是她永遠失去,最想念的人。

    她敬愛老班主夫妻,把他們當成父母來孝順,年幼時戲沒學好被罰,她委屈過,想她娘活過來,想她爹出現帶她走,她跪的時候師兄弟們願意陪著她一起跪,一地都是人,她哭著哭著就笑了。事後班主夫人拿藥酒揉她青紫的膝蓋,老班主把自己碗裏的雞蛋挑給她,她想自己有家人的,老班主夫妻不是爹娘勝似爹娘,還有一群兄弟姐妹。

    戲班裏有人和她一樣沒爹,可爹還是她無數次幻想過的。

    當爹真的出現的時候,她卻意外堅定地說不走。

    她爹當年拋棄了她娘,她不願意跟他!

    董家班有她的親人,還有她喜歡的人!

    但她最後還是走了。

    “是少爺主動放惠娘走的。”劉伯他一直無法認同董圓圓當初做的決定,知道他是為惠娘著想,沒人能在作出決定的時候就知道結果,但確實是他害了惠娘一輩子。惠娘是個安於眼下的女子,不貪圖榮華富貴,一心扶持董家班,做個待嫁娘。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承認是董圓圓做錯了。

    所有人都不願惠娘走,董圓圓頭一個阻攔,可耐不住人竟然玩陰的。

    “她爹偷偷把惠娘綁走,我和少爺找上門,他又苦口婆心得勸…唱到梨花苑又如何,戲子永遠是戲子,一輩子都是下九流,供人玩賞的玩意兒。他閨女是好人家的閨女,和我們不一樣。”

    唱戲的死後入不得祖墳,寫不進家譜,是世人口中低賤的行當。

    低賤在哪兒?

    真要如此惠娘便不會被求著送進董家班,在她娘心裏最不能進的門,是她毅然決然甩在身後的家門。

    但董圓圓動搖了。

    當班主的四年時間讓他成長不少,班主除了唱戲更要看人臉色說話,年少時口口聲聲要闖開一片天地,離開家鄉去得地方多了,受到的侮辱隨之增多,華麗的戲服下隻是一件粗糙的單衣,聽戲的人願意的時候把他們捧上天,不高興時誰都能踩兩腳。

    最可惡的是有貴人垂涎惠娘的美色。

    他攔得住一次,攔得住兩次,攔得住第三次第四次嗎?

    讓他堅持的是初衷,是台下的叫好。

    “他見少爺動搖了,就給少爺個甜頭,勸他也脫離這個行當去做個正經生意,若他能在五年內在洛陽站穩腳跟,他就把惠娘嫁給少爺,讓他們風風光光的成親!”

    “但是一波三折。”元霽月聽到這兒已經猜出了接下來的事。

    放棄戲曲還是放棄惠娘,他已經做出了選擇。一棒子一個甜棗,哄得他解散董家班轉而從商,一個愣頭青十八年就專注於一門技藝,突然一頭撞進從未接觸過的領域,肯定沒少被忽悠。她知道學戲很苦,董圓圓不怕吃苦不缺毅力,加上拚死拚活的勁頭闖出如今這豐厚的家產。

    金銀財寶不是他想要的,隻一心想抱得美人歸。最後美人已做他人婦,他心中盤旋的一口氣久久不散,從此一病不起。

    “因為惠娘她爹,是個騙子。”

    “五年後他用什麽借口反悔?”

    劉伯的話擲地有聲:“何來五年?四年,我們少爺隻用了四年。”

    董圓圓本想去打幾份工試試,但終歸不是長久之計,工錢也不多。戲班解散了但不能讓弟兄們一起喝西北風吧,人是他帶出來的都跟著他幹,幾十號人合起夥來被騙了個灰頭土臉,逐漸摸出門道來,做起了脂粉生意。

    角兒們會上妝上粉,最特殊得油彩常人不用,但脂粉姑娘家總是抗拒不了的。一個攤兒兩個攤兒,有了錢先租個小鋪子,一個鋪子兩個鋪子,買了地契買了宅子。

    他打心眼裏覺得董圓圓是個奇跡。

    他跟老班主學半輩子,跟新班主血拚半輩子。昔日的弟兄們分別頂了身股,當掌櫃的拿分紅的都有,他也有,但他依舊願意跟在董圓圓身邊照顧他,自願當起管家,把稱呼從班主改成少爺。

    “別說四年了,從一開始他就不打算把惠娘嫁給少爺。在惠娘認祖歸宗後一個月他們府裏就出現了一樁喜事,惠娘的大姐嫁給了林府的大少爺,都傳他們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那聘禮啊占了兩條街,鞭炮聲啊,吵得很!”劉伯兩手攏進袖口,笑容裏飽含了對他人的嘲諷和自嘲,隱進袖子裏的手扣著胳膊上的肉,“誰知道不是大姑娘嫁人,是我們的惠娘啊。林家有錢有權,就是大少爺快不行了要人衝喜,合了八字後指名要大姑娘,她爹舍不得啊,但也沒辦法,麵都見過了,林家知道大姑娘長什麽樣子,總不能找人頂替吧,就在這個關頭,惠娘簡直是從天而降,她和大姑娘長相有九成相似!”

    她爹是個冷血的人。對白撿來的閨女沒有感情,執意認她隻是想救自己的掌上明珠罷了。

    偷龍轉鳳,打得一手好牌。

    怪惠娘命不好嗎?長相隨她爹。

    可笑他們四年才發現姐妹倆被人調包。

    “他親口說原本是想用強把惠娘帶走就算了,少爺找去的時候,他就想逗逗這個傻小子,就是耍他玩兒。真相大白的時候他撕爛了慈父的臉,嘲笑我們少爺,說穿上一次戲服,一生都脫不下這層皮!不止低下,還愚蠢!少爺什麽都沒了,還扔了祖宗們唱了百年的戲,從此一蹶不振。”

    若是最初董圓圓沒有被說服,他多看一眼哭著衝他搖頭的惠娘,沒有決然地轉身邁出那道門檻,一切都不一樣了罷。

    大不了拚上一條命,即使被活活打死。

    好過十幾年的半死不活。

    多少次夢回桂香城,他對“戲”這個字又恨又愛,又悔又愧,餘生見不得人提起戲,收養了董滿滿後也不讓他接觸戲,把他往一個貴公子的方向培養,和他自身全然不同。

    多年前某一天太陽落山的時候,有個稚嫩少年從首飾鋪走出來,滿臉笑意地捧著一個木盒子。

    “離開桂香城的那一天,少爺按照我們的習俗去打了一套金飾當聘禮,打算在梨花苑的戲唱完了就給惠娘的,簪花就是其中一樣。直到惠娘離世出殯那天,少爺才悄悄去把聘禮放進了她的棺材。”

    棺材裏陪葬品一樣不缺,就一盒在一堆珍寶裏算不上貴重的金子不在。惠娘從棺材裏爬出去隻帶走了它。

    把手輕搭在冰涼的棺木上,他心裏騰起一股希望。

    “僵屍…是有神智的嗎?”

    明知故問。

    惠娘咬過董圓圓。

    “那她怎會記得把少爺的聘禮帶走?”

    孽緣啊。

    “去見它一麵吧。”元霽月答非所問,“到時一切就明了了。”

    若是她尚存一絲人性,仙師會殺她嗎?

    劉伯合上棺材蓋,沒有問出口。

    往大了說,人界經常會經曆戰亂和妖魔鬼怪的侵襲,往小了說,人會被很多賊和仇家找上門,是以很多人會在家裏打造暗室和暗道,以備不時之需。董府不會例外,它明麵上大大小小的房屋共計五十六間,暗地裏就不好說了。

    暗室關鍵時刻是可以救命的,往往會建在主人的房內,或是隱蔽的地方,董圓圓住的房間內元霽月找過,並無機關。

    董府的暗室建在另一間臥房內。

    臥房離他們所有人住的房間都很遠,門被鎖著。鎖的鑰匙隻有兩把,一把在董圓圓手裏,一把在劉伯手裏。

    房內格局很寬闊又朝陽,沒有放置任何雜物,隻有四麵牆,由於長時間未打掃牆上掛起蜘蛛網,地上鋪了厚厚一層灰。地麵上有腳印陷在灰塵裏,一大一小交錯有兩行,從門口一直延伸在牆角,有正有反,明顯是有人來回行走留下的。

    牆角有一扇暗門。

    本來可以添置裝飾把它掩蓋住的,隻是在此刻空空如也的房內,它特別顯眼。

    門後藏著一條通往地下的長階。

    一節一節台階往下走,落地的時候已經離地麵有三米深。

    四周是堅固的石壁,圍在一起形成一條長長的暗道,看不到出口在哪裏。

    他們走的時候悄悄的沒讓人知道,回來的時候迎接他們的也隻有一片漆黑。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暗道,走了約莫半刻鍾劉伯先停下,轉過身朝左麵的牆,他麵朝的已經不是牆了,是一扇門,足有一人高的厚石門,門上光禿禿沒有雕刻圖案。

    “再往前走可以出府。”劉伯不再往前走,把聲音放得很輕,“這間帶有暗道的房才是主臥,隻是因為先主人給它取的名字帶了個桂字,少爺便沒有住。”

    要說讓他猜惠娘會被藏在哪裏,他隻能想到這裏。

    他端燈照出門邊的機關。

    隻要輕輕一按,門就會開。

    元霽月把他從門前拉開,護在身後。慢慢地將手放在突出來的機關上,抓緊了腰間的笛子。

    她按了下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