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桂香三絕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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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樓上匾額的字體洋洋灑灑,正照大門。
過門直通輝煌冷清的大堂。
大堂中心背牆處設立戲台,幕布是拉下的不讓人看見台後的布置。側麵供奉一副祖師爺的畫像,畫像前擺置金製香爐一鼎。再旁邊整齊排放今年到場所有戲班的旗幟,鮮紅一片。
誰接下來要上場就由誰家的班主孝敬點香,再把自家的旗幟擺上前,這是規矩。
元霽月撩起裙擺跨過八寸高的門檻後暫且駐足,掃一眼堂內格局,空蕩蕩的桌椅格外刺目。她尋了正對台子中心的一桌坐下,視野開闊可將台上每一處細節收入眼底,這麽好的位子要放在白天早就被人搶了。
餘光瞥見香爐裏正有一炷香在徐徐燃燒,香爐下擺的旗子她眼熟得很,是董家班的旗。
這代表接下來就是董家班的場子。
她特地了解過這行的講究,說是香點後燃過一寸長是角兒出場的時間,就快了。
到點後。
沒有響鑼開場,主人公在沒有樂器配合的情況下粉墨登場。
紅色幕布被一隻慘白的手撥開,手的主人一身用金色線繡滿花紋的大紅戲服露麵,踮腳圍繞戲台走一個回合,落腳在剛出來的位置上,彎曲膝蓋呈現半蹲的姿勢,五指捏成蘭花指遮麵,從半張塗了脂粉的臉上看見他陰柔的容貌。
是董圓圓。
他目光迷離。
元霽月“啪”一拍手掌,在角兒亮相後這是必須的。
董圓圓嘴角勾起,轉身背對台下,長袖朝幕後一揮牽出裝扮相差無幾的惠娘。惠娘出場後以嬌羞姿態躲開他。
“咿呀!”
第一句唱腔從董圓圓口中發出,百轉千回飽含懊惱,袖子一下下被抖到手腕,為心悅之人避開自己而困擾。
好戲正式開場。
現在的董家班問一百個人,一百個人都要問是哪裏來的,如此默默無聞的戲班梨花苑不會請,是董圓圓花重金盤下今夜的梨花苑,隻為圓夢。
但他們拚盡全力來演繹的故事,不比誰差。
董圓圓底子好,經過反複練習恢複到當年的水準,甚至心境不同在情感表達上要更甚當年。惠娘或許真的有天分,臨陣磨刀的她要讓行家點評的話會說她還生疏,勝在她和董圓圓配合默契,整體看倒像那麽回事兒。
元霽月認真在聽,從他們你一句我一句中琢磨戲文,逐漸入神,到合適的點兒上拍個手。
半響。
到最後一折。
“咿咿呀呀”聲落下,惠娘摘下華麗頭冠,緩緩跪倒在地,垂頭靜待。董圓圓拿起早就放在地上的小木盒,解開鎖。
取出裏麵六樣首飾,一件件替惠娘戴上。
此時本該用早就準備好的明珠鳳簪來為惠娘挽發的,是他們臨時改動的。
董圓圓把最後一枚耳環戴到她耳朵上時力氣快要耗盡,搖搖晃晃地站起方便將她整個人看清,用平時的嗓音誇道:“真好看。”
惠娘摸摸臉,笑了。
好一個麵粉若桃花,身嬌似軟玉。
腳跟磕到戲台的圍欄,董圓圓聲音越來越輕:“真的好看,以後你就不是林夫人了,你是我董家的新嫁娘,真好。”
“謝謝你,瑤琴鎮東邊燒餅李家的姑娘。”
惠娘渾身僵硬,她第一次感覺自己沒有熱度的心髒是這麽冷,冷到她想縮成一團!
盒子出現時元霽月頭腦就清醒了,手不自覺地抓緊桌角,時刻注意兩人。
董圓圓向後倒下時她頭一個衝上台,接住他即將落地的身子,自己也跌坐在地。她急忙觀他的麵相,見他雙目無神喘氣都困難,心口有一下沒一下地起伏,一直吊著他命的那口氣散去,在她懷裏軟得跟麵條一樣,是真的不行了!
“撐住!”她輕撫他心口順氣。
還不是時候。
董圓圓眼珠轉一圈對上她,雙唇蠕動傳出破碎的音階,組成“滿滿”兩個字。
他的牽掛。
遠處躲在幕後聽了整場的董滿滿和元霽月同時動身,嘴裏喊著“大哥”往台上跑,隻是他腿短跑得慢,翻上台花費時間,比元霽月晚了一步。
“大哥…大哥你怎麽了…不要嚇滿滿…”他無措地跪在董圓圓身邊,眼中含淚凝視著他了無生氣的大哥,再不諳世事也該察覺出不對勁了。他想抱住他,可手伸出來根本不敢放到董圓圓身上。他求助元霽月,“仙師你看看大哥!”
“看好你大哥。”輕手輕腳地讓董圓圓靠在圍欄上,元霽月抓起他們兩個的手握到一起,“想說的話現在就說吧。”
說完她放兄弟倆在一旁,視線放到呆愣住的惠娘身上。
明明就在幾步遠的地方,她周身好像與世隔絕一樣寂靜。
不再巧言能辯,不再自信耀眼。
她呆呆地問:“為什麽?”
“猜不出嗎。”元霽月平聲說,“他有話讓我轉告你。”
惠娘凝神聽。
“四方誌中有記,僵屍行動快如風,牙齒比岩石結實指甲比刀鋒利,假以時日定成大患。所幸不能習法術,和野獸一般,二十年智者修士可降服,逼出原形滅之。這本書我和大公子看過。”
“所以呢?”
元霽月複述董圓圓的話:“她殺人如麻,可她是真心幫我,我本想在圓了心願後和她坦白放她走,這樣做對不起以前和以後的死人,但自問我董圓圓一直是個自私的人,心間一杆秤做不到公平,報應隻管來世靈驗,我甘願承受。家中突變迎來仙師,尚可一走了之時她選擇留下幫我,不然天大地大任她逍遙。仙師和劉伯進暗道時我知曉她已無路可退,她終於要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價,我亦然。說再多的話也是徒增孽障……”
她頓了下,說出最後一句:“隻願她與我,各自走好。”
他走了能重來,惠娘呢?
六界之外的精怪,也能入六界輪回道嗎?
她是一條死路。
惠娘動一動僵直的脖頸,雙眼變得渾濁:“他一直都知道這些天和他相處的是我嗎。”
“他知道融進惠娘骨肉裏的是你。”
“這個人。”惠娘仰頭,兩滴淚水從她笑得彎彎的眸中滑落,暈開粉彩。
至始至終被蒙在鼓裏的都是她而已。
可她氣不起來。
“你答應我的做到了,我說的也作數。能不能讓我走好,要看你本事了!”她抹掉眼淚,倔強地爬起。
站在對立麵的她們終有一戰,就在此時此刻。
“承讓。”元霽月信步走來,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未等她靠近惠娘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擊!
不管惠娘撲上來的動作多快多凶猛都不是威脅,她眼眨都不眨,相比惠娘跑兩步把手死按在她肩膀上固定住,再把頭湊近準備開咬,她比不過惠娘的速度,可她隻需要將笛子橫在脖子上就好,在惠娘的牙落下之前她就做完。
“叮!”
潔白的牙齒狠狠撞上玉製成的笛子,牙沒磕掉,笛子顫巍巍地發出嗡鳴聲也完好無缺。
元霽月順利擋住她一擊。
片刻無聲,沒有刀光劍影沒有不死不休的殺氣,誰也沒察覺對方有下一步動作。
這能是決鬥嗎?
元霽月手放在她腦袋上,憐憫地在她耳邊說:“你沒有鬥誌了。”
打不打得過另說,她根本沒有拚死為自己一搏的決絕。
本來約戰時她是真的打算事後為自己殺出一條生路的,可剛才董圓圓道明她身份的時候她就莫名鬆了七上八下的心。
頭頂懸掛的一盞四方大紗燈由一寸寬的紅蠟點亮,紅蠟燃燒到低,似有人在吹燈一樣忽明忽暗,零碎的光影罩在兩人身上,拉長兩人的身影。
直至徹底熄滅。
堂內陷入黑暗,有什麽東西悄然散開。
逃竄千年的僵屍就這麽灰飛煙滅,沒發出一點聲響,感覺不太真實。
元霽月抽身退開,翻身下戲台。
盛裝的惠娘屍身平躺在台上,再也不會動了。董圓圓半死不活地倚著木欄杆說話,盡可能詳細地和董滿滿交代後事。
這一切都在她背後。
不知何時來的劉伯就站在元霽月剛才坐的椅子後,穿一身顏色鮮亮的長袍。想也是,他怎會錯過這場戲。
“仙師愛地方特色,我們桂香城就有三絕。”
“一為桂蜜湯圓,城裏八月桂花遍地,取最新鮮的桂花以秘製手法活餡,沒吃過的人難以想象它的美味。仙師當年來的時候不是季節,現在補上了。”
“二是我們董家班的糙茶,用的五文錢一大包最不值錢的茶葉,隻有董家班的人才能泡出味道來,大家就好這口。仙師當年是喝過的,茶葉我沒留下,所以這次未給仙師上茶。”
“三絕為董家班的戲。我說我們董家班戲是一絕,沒錯,可最絕的就是這出《折桂令》,戲本子是前幾位班主寫的,我們就是依靠這出戲唱出名堂來的。”
桂香城的特色她已嚐遍。
那年,她去尋師姐的路上經過很多縣城,她一路走一路品,偶然經過桂香城,偶然闖進董家班的門,認識了劉伯、董圓圓、惠娘。
誰承想一個小城竟埋下如此多愛恨,蹦躂的小豆丁一生活得轟轟烈烈。
桂香城,桂香城裏的瑤琴鎮。
總算是了結這樁恩怨。
不用擔心再有百姓被僵屍害死是她下山的目的,還有一事是意料之外的。
董滿滿隱忍的哽咽聲在回蕩。
她答應董圓圓的事還未做到,還有董滿滿的事情沒有解決。(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