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各奔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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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微亮。
董府門口停放三輛板車,前兩輛各栓緊一口棺材,後一輛上綁滿大大小小的箱子,箱子都是從暗室裏搬出來的,灰塵盡數被擦去,裏麵塞的全是唱戲的家夥。
紅袖街每一戶人家都相隔很遠,此時睡醒的沒幾個,看不見府門口的陣仗。就算醒著他們也看不見,畢竟這家辦起喪事來他們都沒有察覺。
元霽月帶著董滿滿出來時街上的人隻有兩個車夫,身強力壯的他們坐在車前,隻等一聲令下就可以出發。
劉伯不在。
從府裏陸陸續續出來幾個麵熟的丫頭們,細軟背在身上,她們都被遣散了,領著翻了好幾倍的工錢離開董家,心裏盤算接下來的去處。出來前都換上了自己的衣裳,好歹顧念舊主剛過世,沒穿鮮亮的顏色。
或往左走,或往右走,全都散了。
劉伯確定府裏人都走光了,把五十多間房全部上鎖,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他是最後一個出來的。
關上大門,他端起因要鎖門被放在地上的一盆花,與其說是一盆花,倒不如說是一盆花枝,若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蕭條的枝幹上還頂著兩片綠葉,綠葉中圍著一朵花,由七片花瓣疊成的一朵孤零零的小黃花,赫然是被移栽到盆裏種養的迎春花。
這應該就是董滿滿的原形。
劉伯走下兩節台階,見元霽月看了眼自己手裏的花,又扭頭看著董滿滿,明顯是看出來了。他把花盆往上捧了捧,走近兩人:“仙師好眼力,這就看出來了。”
當然能看出來。
她之所以一早就猜出董滿滿是花妖,自然是因為她的師弟就是個花妖,日日相處自然對花妖的氣息尤為熟悉。她師尊以師弟為例和她講解此類妖怪,說千百種妖怪裏唯有花妖特殊,他們眉宇間蘊含正氣,妖氣輕到常人難以察覺,除他們同類之外,非修為高深的人是一定無法察覺的。
劉伯這麽小心地捧著的花,她難免會多看一眼。一看就門清,能開在九月裏的迎春花,聯想到董滿滿,還不夠明顯嗎。
真不愧是修煉成人形的花,不用考慮花季一說。
她輕柔地碰了碰綠葉子,以指尖送出一個“化”字符咒,符化為一團光包裹住葉中的迎春花,托著它離開枝幹,在光團裏打著旋轉。她以指繞著光團,將它繞到董滿滿的麵前,在他眨巴眨巴的注視裏一下點在他眉心。
落在他眉間變成一朵看得見摸不著的花,像是被用丹青畫上去的一樣,是淡淡的金色。
妖怪的原形是不能受到損壞的,不然他們自身也會遭到傷害,甚至滅亡,她們要走肯定要帶走董滿滿的原形。在花盆裏繼續養著,不如和她師弟一樣融在身上,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再安全不過了,還方便。
法子是她師尊想到的。
“這法子巧!也不用每日盯著他,生怕水澆得不妥,讓他旱了還是澇了。”
劉伯笑著,沒有扔掉花盆,反而更往懷裏抱了抱。
董滿滿的原形長在府裏一條河邊上,滿滿的迎春花枝上隻開了這一朵。他們養了董滿滿後對著花枝發愁,再無知也曉得董滿滿和迎春花是一體的,肯定不能放任他原形在外頭風吹日曬。
小心地把花枝刨出來,移栽到花盆裏精心養著,他上了年紀就愛養些花花草草,是花了功夫在上頭的,怕年輕人養不好,就放在自己房裏。
天天比養孩子還精細。
這下倒好,他不用擔心帶到望舒宗能不能養好這花。
剩下的枝葉他還要帶走做個念想。
誰知再見是何年。
握住董滿滿的手,他語重心長地說:“滿滿要聽仙師的話,知道嗎?仙師從今往後就是你師父了,你要孝敬她,不能惹她生氣!”
他們和元霽月算是有一段淵源,元霽月這次出手相助讓他感激不盡,她破格收董滿滿為徒,董圓圓放心,他也放心。
但孩子不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總會想太多,和送去白虎堂可不同,隔了幾條街而已,算到底在一座城裏。這次望舒宗和桂香城相隔太遠,他怕董滿滿孤立無援,怕他受委屈,少不了要交代幾句。
“滿滿知道。”董滿滿在元霽月懷裏直起身,摟住他的脖子,蹭掉眼淚,“劉伯要照顧好自己,滿滿會擔心的。”
劉伯連道幾聲“好”,拍撫著他的背,實在是舍不得啊。
他又誠懇地對元霽月說:“這孩子要是做錯什麽事兒,您是師父,該罰就罰,可看在他還是個孩子的份上,別嚇著他!”
元霽月笑著:“我會照顧好他的,您把心放回肚子裏。”
“唉!滿滿那天問我仙師都喜歡吃什麽,仙師保護他大哥,他要謝謝仙師。”劉伯談起那天,“我就想仙師可能對我們的一絕感興趣,就跟他說仙師可能愛吃桂蜜湯圓。”
“如此說來,我能吃上這碗湯圓還是靠滿滿呢。”
董滿滿現在的姿勢太別扭,話說還長,劉伯就把他扶了起來,才繼續說:“可歎啊,都說洛陽城中無桂花,老頭我是尋不來,這湯圓原本是做不成的。可滿滿一下子就高興了,說他二師傅外出回來時移回來一棵桂花樹,在白虎堂裏種兩年了,開得正好呢!大早上的,他就跑了趟白虎堂。”
去得快回來的也快,他揣著一包桂花回來時滿頭大汗,難得是護得桂花一點沒碎。
他說這話是為了感動元霽月,讓董滿滿在她心裏的地位重一點。
“他還有很多不懂的事兒,我怕他無意犯了貴宗的忌諱,您多擔待!”劉伯請求道,“就算看在他這一片孝心的份上,您平時多教教他,啊?”
要是不教,她收了擺著看嗎。
暗歎他關心則亂,卻不得不承認她著實有些感動。
她溫聲道:“我可就他一個徒兒,不教他教誰。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劉伯不斷點頭,老眼發紅。
剛才還讓她多照顧些,轉頭就又說:“其實您嚴點也好,嚴師出高徒!”
“我一定該嚴時嚴,該放他自在地時候讓他自在。”元霽月哭笑不得,像是在哄孩子,“滿滿聰明得很,修行不在話下的,待他修行穩定後我帶他回去看你,這樣可好?”
劉伯感覺到自己反複無常,竟然笑出聲來,抹掉眼角的濕意不再提這事。
“行了,說再多也得走。不耽誤你們趕路。”他最後摸了把董滿滿的頭,“我也該走了,早走一刻,早讓他們入土為安。”
天越來越明,他要趕緊走。
踏上其中一輛板車,背靠董圓圓的棺材,他抓起馬鞭看向站在原地的兩人,一切盡在不言中。
董滿滿咬緊嘴唇,克製自己不要撲上去。
元霽月舉起他的胳膊,一起朝劉伯揮手。
劉伯留下一個笑,鞭子一甩讓馬兒往前走。
拖拽重物的馬跑不起來,走得慢悠悠,劉伯一路卻再沒敢回頭。
來時坐的也是板車,拉著滿車的貨,不同的是當年有一群熱熱鬧鬧的夥計們,現在回去隻剩下他一個人。董家的家當他一樣沒帶走,全部兌成現銀,和董府的地契一起存放在錢莊,隻有董滿滿能夠取出來。
他隻帶棺材和戲班子的貨走。
他合計好了,到了桂香城他先把董圓圓和惠娘埋好,給他們埋到一個墳裏,碑上寫董郎和董夫人。
城中要是還有人記得董家班,願意跟著唱戲,他就選幾個根骨好的孩子組一台戲,還住在大院裏就行。
這樣的生活他向往很久了。
一刻鍾後有輛馬車駛來,停在元霽月麵前。
從陳府回來的路上她雇了這輛馬車,讓他今日來董府接人。
因著董滿滿會跟她走的可能很大,她就仔細交代車夫添置些東西。先要給車上鋪一層厚厚的軟墊,不然路遠坐得不舒坦,以及幾樣清淡的素食糕點,路上餓了能墊墊肚子。
過了頭七董滿滿的喪服就可以脫下,著素色衣服三年後徹底除服,她比劃董滿滿大概的身量讓他去裁製兩套素白的小袍子,備著他換洗。
還要一盒不傷眼睛的消腫藥。她沒有隨身帶靈藥的習慣,隻能買外頭的先用。
掀開簾子進去發現一切都按照她的囑咐準備得妥當,她在對門簾的地方坐下,擰開小鐵盒的蓋子聞了聞。
外頭的車夫問:“東家可坐好了?”
元霽月挑一塊藥膏道:“走吧,行穩些。”
聽到她回答車夫一拉韁繩,馬車以不緊不慢的速度行動起來,既不拖長時間,又不讓車裏的人感到顛簸。
桂香城在東邊,望舒宗在西邊。他們現在往西城門出去,按照這個速度要走個五六天才能到,途中還要尋別的地方歇腳。
“你先睡一覺,就不會這麽難受了。”元霽月讓董滿滿閉上眼,將藥抹到他眼皮上揉開,“滿滿乖,師父以後帶你回去看劉伯。”
抱他的時候發現他膝蓋都腫出一大圈,她不方便動手,待找到客棧歇息時讓他自己上藥。
董滿滿依偎著坐在她身邊使勁點頭,乖乖地讓她上藥。感受藥膏抹上後眼睛涼涼的,蓋住了火辣辣的痛,下意識就想揉一揉。
“別把藥蹭掉了,也別揉進眼裏去。”元霽月忙阻止他,“先閉著吧,就這麽先睡。”
董滿滿聽了果真不再亂動,小心地靠在她袖子上。
車內無人說話安靜下來,一安靜下來就讓人昏昏欲睡,加上元霽月有意順著他的背脊哄他睡,隨著馬車越行越遠他緊繃多天的身子放鬆下來,漸漸入睡,越睡越沉。(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