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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九章

    葉暖知從不主動去找鄧越升,鄧越升隻好自己去見他,幸而葉暖知也不拒絕,隻要鄧越升去敲他家的門,隻要葉暖知在家,都會讓鄧越升進來。

    鄧越升也知道葉暖知忙,因為他家經常沒有人。有時鄧越升等在他家門口,一直到淩晨兩三點鍾,葉暖知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來。

    葉暖知熬夜從手術台上下來,頭痛欲裂,看見鄧越升蹲在自己家門口,也不睡覺,就眼巴巴地等著葉暖知來。盡管葉暖知從來不說,可葉暖知知道,自己看見鄧越升在自家門口等待的時候,心裏有多麽的舒坦。

    就像是訓練有素的寵物,永遠忠於主人,不會離開。

    葉暖知覺得這個比喻很有問題,畢竟鄧越升是人不是動物,而且他有前科,曾經狠狠刺痛過葉暖知,害得他至今沒有從分手的陰影走出來。

    鄧越升很少打扮自己,因為葉暖知好像沒有這方麵的要求。鄧越升清楚地知道葉暖知不是因為外貌喜歡自己,所以在這方麵沒花多少心思。

    男人永遠沒有女人那樣的細致,直到葉暖知問他:“你總穿著你那條破褲子做什麽?”,鄧越升恍然發現,自己這樣的想法很不對。

    誰不想和打扮的幹淨、得體的人交往呢?

    仔細想想,鄧越升已經很長時間沒去商場,給自己買一條像樣的衣服了。

    因為很在意,所以鄧越升鼓起勇氣去挑選。

    他走進明亮的大廳,看了一家又一家,看得眼花繚亂,四顧茫然。

    鄧越升聽到有人在他身後小聲討論,喊他‘瘸子’,說‘你看,那邊那個瘸子’。

    鄧越升的綽號就是瘸子,在修車廠工作時,被人當麵這麽叫,也沒覺得怎麽樣。他不覺得這條腿有什麽丟臉的,這是鄧越升愛情的痕跡,刻骨銘心,誰能知道?

    但不知怎麽的,今天被人背後說,他就覺得如芒在背,渾身刺痛。

    鄧越升恍惚能識別這種痛苦的心情,他覺得自己……不配,不配這裏,也不配那個人。

    鄧越升努力打起精神,他去家門附近的澡堂,洗了很長時間的澡,幹幹淨淨地去找葉暖知。

    大概是因為收拾的幹淨,所以鄧越升又有了點底氣。他敲葉暖知的門,更幸運的是,葉暖知剛好在家。

    葉暖知濕著頭發開門,右手還拿著一條白毛巾,看見鄧越升後,葉暖知說:

    “還不提前打電話,不怕我沒在家嗎?”

    鄧越升沒有手機,不過這話也不用提,他牽住葉暖知的手,親熱地靠了上去,口中說:

    “等等你……又怕什麽?”

    葉暖知一怔,他摸到鄧越升手心滾燙,求/歡的意味不能更明顯。葉暖知手向後抽了抽,為難道:“我今晚要跟同事吃飯。”

    鄧越升也愣了,他看著葉暖知,問:“跟誰?”

    盡管鄧越升不認識,可葉暖知還是說了幾個人的名字。

    葉暖知聞到了鄧越升頭上劣質洗發露的味道,他湊到鄧越升身邊,用鼻子輕輕嗅他的頭發,含糊著說:“你以後來我家洗澡吧。”

    兩人以前還在交往時,葉暖知就很喜歡鄧越升用自己的東西,喜歡鄧越升身上有熟悉的味道。

    不過鄧越升沒注意到這個細節。

    葉暖知放開他的手,說:“你先進來,我要走了。”

    鄧越升一把抓住葉暖知,誠懇道:“不去行不行?”

    葉暖知說:“不行,我很早以前就約好了。”

    鄧越升急得要吼出來了:“你……你都有我了,還去見她嗎?”

    葉暖知莫名其妙道:“什麽?”

    鄧越升臉漲得通紅:“我不讓你去。”

    葉暖知皺眉,說:“我隻是去吃個飯。我單位的領導也會來。”

    鄧越升摟住葉暖知的脖子,去吻他。

    葉暖知躲了躲,心裏有些惱火,他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去換衣服。

    鄧越升從背後抱住葉暖知,手指顫抖地抓住他的褲子。

    葉暖知擋開他的手,穿上鞋就走出家門。

    葉暖知不明白鄧越升在想什麽,難道鄧越升以為自己跟他保持這樣的關係後,他就能無所顧忌地幹涉自己,為所欲為了嗎?

    直到吃飯時葉暖知都怏怏不樂,他坐在那邊,想起這近十年來自己一人形單影隻的生活,就怎麽都高興不起來。

    飯吃了一大半,有一位葉暖知讀書時的同學坐在他身邊,兩人聊了兩句後,那女生開口打趣:

    “你之前不是讓我裝你女朋友嗎?怎麽,是跟父母麵前做戲嗎?”

    葉暖知回想了一會兒,才想起真的有這件事,他抱歉地說:“不是……不好意思,以後不用了。”

    女人嘻嘻一笑,眼神帶著笑意。

    葉暖知突然想起鄧越升剛剛反常的舉動,難道鄧越升不讓他出來,是怕他見到這個女人嗎?

    葉暖知一直以為鄧越升知道自己是騙他的。如果葉暖知有女朋友,怎麽會抱鄧越升?

    葉暖知有點迷茫,他跟對方聊了幾句後,忍不住說:

    “我……之前談過一段戀愛。”

    女人有些驚訝。葉暖知相貌英俊,讀書時有不少追求者,然而他似乎一直都是一個人。

    葉暖知說:“後來分手了。”

    女人好奇地問:“怎麽?”

    “不知道,”葉暖知皺著眉,露出難耐的表情,“是……是對方甩的我。”

    女人更加吃驚,她問:“為什麽?因為你工作忙嗎?”

    她想不出什麽樣的人才會不滿意葉暖知這樣的條件。

    葉暖知說:“我就是不知道,才和你說。我不知道他為什麽和我分開,也不知道他為什麽又來找我。他變了好多,但又跟以前一樣……”

    女人摸摸葉暖知的額頭,笑著說:“你沒喝酒,也沒發燒,說的話怎麽這樣奇怪。”

    葉暖知也跟著笑,笑著笑著,心口都變得苦澀。

    葉暖知有很多事情不想告訴任何人,很多事情,他連回想都不願意。

    比如他十幾歲和鄧越升談戀愛,對方信誓旦旦地和他許諾永不離棄,但很快就出爾反爾,拋棄了葉暖知。

    事情要追溯到十年前。那時兩人都太年輕,還不懂得掩飾,家裏人很快就發現了他們的戀情。

    葉暖知本以為父母會竭力阻攔,做好了長期抗爭的準備。然而葉家父母反應並不激烈,覺得這隻是小孩之間的打打鬧鬧,父親跟葉暖知談了一會兒,問他:

    “你出國讀書,鄧家的小孩也和你去?”

    葉暖知搖搖頭。

    葉父冷笑一聲,說:“我現在罵你,你會恨我。但等你以後見的人多了,你自己就改了。”

    葉暖知聽懂父親的弦外之音,他大喜過望,臉都漲紅了,葉暖知心想,讓我改這是不可能的,時間長了,你總能接受。

    葉暖知想把自己這邊的情況告訴鄧越升,然而鄧越升被父母看得緊,出不來家門。好不容易見到他,葉暖知牽住鄧越升的手,說:“我一定不離開你。”

    誰知鄧越升歎了口氣,眼神躲閃。

    看他這樣,葉暖知心裏一沉。

    果然,鄧越升猶豫了一下後,放開葉暖知的手,開口說:“小師傅……我……我在想,我們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葉暖知手一僵,問:“怎麽不好?”

    鄧越升抿了抿唇,說:“過段時間你要出國讀書,少說也要三四年。我們兩個……又見不到麵,我怕……”

    葉暖知急道:“怕什麽?你怕異地戀嗎?”

    “……”

    葉暖知和鄧越升談戀愛,是鄧越升開口表白的,平時也是他主動的多點,所以葉暖知一直以為鄧越升付出的感情比自己多,覺得他會更堅定。

    因此聽到鄧越升說這樣的話,葉暖知震驚無比,不敢置信。

    鄧越升吞吞吐吐,點了點頭:“畢竟……我們都是男人,沒法結婚,關係本來就不穩定。再加上離得遠了,更是不行。”

    鄧越升還沒說完,葉暖知就罵了兩聲:“放屁!放屁!”

    因為葉暖知長相幹淨,所以一直被鄧越升叫‘小師傅’,此時突然聽他爆粗口,卻也沒人在意。

    葉暖知性格剛烈、固執,聽了這話,生了會兒氣,他就毅然決然地說:“那我不出國了,好不好?”

    鄧越升甚是驚訝:“怎麽?”

    “國內也有好的學醫專業,而我……更想和你……”

    葉暖知急切地脫口而出,但很快閉上嘴,後麵的話沒有說出口。鄧越升已然明白,他歎了口氣,有些忐忑地問:“真的嗎?”

    葉暖知點點頭,看著鄧越升的眼神深邃又認真,有一種他這個年齡段的人沒有的真摯。

    然而葉暖知不出國的消息令原本不太生氣的父母勃然大怒,本來鬧不起來的事鬧得不可開交,父親指著葉暖知說:“你怎麽這麽糊塗?我絕對不會讓你做毀你自己前程的選擇。”

    麵對父母的強硬壓迫,葉暖知咬牙切齒,拂袖而去,他想了一晚,跑出來和鄧越升說:

    “我不想在這個家了。”

    “我媽走之後,沒有人愛我,卻都想管著我。”

    “我想和你在一起,如果不能在一起,我讀書也沒用。”

    “跟我走,好不好?”

    鄧越升目瞪口呆,看著葉暖知,想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看了一會兒,鄧越升用汗濕的手抓住葉暖知,連連說:“好……當然好。”

    葉暖知決心為自己的未來奮鬥。他那個時候,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想學別人追尋愛情,卻沒想過自己有沒有資本。日後這段回憶葉暖知連想都不願意回想,他本人都以之為恥,哪裏還用的說別人呢?

    而後鄧越升竟然言而無信,出爾反爾,卻也不是葉暖知能想到的了。葉暖知不止一次問自己,到底喜歡鄧越升哪裏?

    喜歡鄧越升為人幽默,說話時油腔滑調,賤賤的總愛逗葉暖知笑。

    葉暖知怎麽都舍不得他。

    聽到鄧越升在電話中吸著冷氣罵:“你……葉阿姨打了我一頓,小師傅,我不跟你走了。”

    “什麽?”葉暖知問,“你受傷了嗎?”

    “沒……”鄧越升含糊地帶過去,他硬著心腸,用偽裝的聲音說,“葉阿姨說如果我再纏著你,她就報警。”

    葉暖知急道:“她管得著嗎?!你……你跟我走,我不會再讓她碰你一個指頭。”

    “可我……再丟不起這個臉,我們……還是算了。”

    葉暖知仿佛被人當頭潑冷盆冷水,他眼神裏滿滿的痛苦,既想破口大罵,又想開口哀求。

    那種不舍和喜歡,現在看來,卻像是笑話一樣。葉暖知以為自己早就放下了,但又搞不懂為什麽還會和鄧越升做/愛,不明白為什麽現在回想起那麽久的事情還會憤怒。

    陳年舊事不去多想,葉暖知投身到緊張的工作。他在醫院睡了幾晚。說是‘睡’,其實不然,醫院裏人來人往,吵鬧不休,加上葉暖知睡眠淺,這幾晚休息得不如不休息,身體疲憊到了極致。

    一天周末,父母不知為何打來電話,用命令的語氣叫他回家,說‘有事要和他談’。葉暖知請假困難,所以讓他們在電話裏說,然而父親斬釘截鐵地回答:“電話裏不方便,必須當麵說。”

    葉暖知無奈,當天下午就去了。父母看他神情疲憊,想說的話沒說出口,就讓葉暖知睡去了。

    第二天清晨,父母躡手躡腳地來到葉暖知房間,想看葉暖知還在不在睡,很快就退了出來。

    葉暖知在父母進來時就感覺到了,然而他並沒有起身,反而閉目裝睡。

    葉家父母退到葉暖知門口,輕輕掩上門。葉暖知睡覺沒有關門的習慣,聽到關門聲愣了一下,心想怎麽突然關上門呢?不是有話要和我說嗎?

    葉暖知母親去世後,現在的葉母來到葉家。盡管現在的葉母才是葉暖知的親生母親,然而從小到大葉暖知都沒有見過她,和她不像尋常母子那般親密,在他心裏總是抗拒承認她的身份。葉家家庭關係混亂,種種事情一言難盡,不足為外人道,也令葉暖知頭痛。葉父再次結婚後,家裏的事都和夫人商量,有時明明切身關係到葉暖知,卻也不讓葉暖知自己知曉。

    葉暖知撐手從床上坐起來,等了一會兒,他推開房門,有意去聽聽。推開房門,葉暖知聽到保姆在廚房炒菜,頓了頓,他走到父母房間。

    父母房門緊關著,葉暖知湊近一點,果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葉母語氣淩厲,恨鐵不成鋼地說:“暖知最近又和鄧家的那個小子混在一起,你不管管嗎?”

    葉父歎了口氣,反問:“管得了嗎?那時他小,管著他也行,現在……”

    “哼。鄧家那個小子陰魂不散,打斷他的狗腿都能纏上來。當初怎麽不把他多關一段時間?”

    葉父:“這件事以後就不要提了,萬一讓暖知知道了,他和你又更生分。”

    葉母哽咽著說:“我是他的親媽啊!”

    模糊地聽了父母這段對話,葉暖知隻氣得胸腔都要炸了,頭腦昏昏沉沉的。他長吸一口氣,走回自己的房間,脫下睡衣。他很想控製自己的脾氣,但葉暖知覺得如果繼續在這裏他可能會瘋掉,他手指顫抖地換上鞋子,什麽都沒拿,逃跑一樣從家裏出來。

    葉暖知開車回去,路上他簡直無法呼吸,似乎有很多事情要想,又什麽都想不出來。

    醫院給他打電話,說有急事讓葉暖知趕快過來。葉暖知本來想直接開車回家,聽了這話,隻得應了幾聲,開車朝醫院趕去。

    他的狀態不好,沒上手術台,卻也忙到晚上七點多。葉暖知剛走進醫院的大門,就看見鄧越升靠在醫院門前的扶手上,漫無目的地四處張望。

    葉暖知不回家這些天,每晚鄧越升都會來醫院找他。葉暖知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隻能先走到他麵前。

    聽到腳步聲,鄧越升連忙回頭去看,就見他眼神無措,帶著慌張。

    鄧越升開口說:“小……,小師傅,你今天回家嗎?”

    葉暖知眼神向下,看著鄧越升的腿。

    鄧越升一瘸一拐地向前走,走到葉暖知麵前,壓低聲音問:“你怎麽了?”

    他以為葉暖知是生氣了,但也想不明白為什麽生氣,等葉暖知看著他的腿,鄧越升才想到什麽。

    葉暖知搖搖頭,眼眶一熱,剛要說話,鄧越升就用一種鼓足勇氣的聲音說:“你想看我的腿是不是?——回家吧,回家我給你看。”

    葉暖知臉頰一燙,又被冷風吹得冰涼,他開口時,聲音都是啞的:

    “你的腿……疼不疼?”

    鄧越升一愣,下意識地說:“不疼。”

    葉暖知抬手迅速遮了遮臉,他拉著鄧越升向前走了幾步,見鄧越升走路不穩,就傾著身,說:“上來吧,我背你。”

    鄧越升突然明白了,他看著葉暖知,過了一會兒,毫不見外地趴到了葉暖知背上。

    鄧越升的眼淚滴到葉暖知脖子裏,涼涼的。他問:“你都知道了?”

    葉暖知沒說話,他的喉嚨裏好像塞了棉花。

    鄧越升用冰冷的指尖摸葉暖知的脖子,他說:“小師傅,這些年,我好想你。”

    葉暖知‘嗯’了一聲,問:“為什麽不告訴我?你的腿……你的腿……值得嗎?”

    鄧越升湊到葉暖知耳邊,聲音低沉:“因為我愛你,勝過一切。包括我自己。”

    出國時,葉暖知以為自己今生今世不想見不到這個人的臉。

    到了現在,那人在自己背上,葉暖知覺得,自己再也不會離開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