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荒歲月 第十九章 量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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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過那名死囚身邊,每個人都沉默不語。雷少軒強迫自己不去看那具倒在地上,身體卷曲的屍體,他知道不久就會有無數蒼蠅盯在上麵,將屍體分解,變成一堆白骨。

    沒人會同情那名囚犯,有的隻是兔死狐悲的感覺。

    “前麵有村莊。”一名軍士忽然喊了起來。

    眾人聞言,精神為之一振,加快腳步,朝前行走。

    說是村莊,其實是幾間破舊的土房,用稀疏的枯樹枝圍成小院,更多的是倒塌的頹垣,破敗的情形一如往前。

    這是一處隻有幾戶人家的村落,村後卻是一處很大的空地廣場,廣場中間是幾根粗大的木頭搭成的架子,架子上垂著一個轆轤,顯然這是一口井。

    “有人。”

    果然,井旁聚集著一群人,圍坐在地上,水井旁邊、人群前麵站立著一個人。

    看見有井還有人,眾人滿懷希望,紛紛直奔井口而去。

    那群人突然看見一隊軍士,壓著囚犯直奔井口而來,不由有些驚慌,頓時躁動不安起來。

    最先跑到井口的軍士往井裏一看,頓時失望起來,井底幹涸開裂,顯然許久沒有井水噴湧了。

    “你們是何人?”人群前麵那位站立著的人問道。

    看了一眼問話的人,馬少騰心裏驚詫不已。

    這是位和尚,光頭上布滿香疤,瘦如皮包骨,頭大鷹鼻,眼睛深陷,目光如電,眉發長垂,長得與北魏人迥然不同。身穿灰色僧服,破爛不堪,滿是補丁,雙肩掛著一根粗大的鏽跡斑斑的鐵鏈,鐵鏈垂地,說話間發出叮叮響聲。

    馬少騰不敢造次,道:“我等是押送囚犯前往苦海的北川郡兵,路途饑渴難耐,欲尋水解渴,不知此地何處有水?”

    和尚搖搖頭,身上鐵鏈亂晃,道:“連年幹旱,赤地千裏,方圓數百裏內水源都幹涸了,無處尋水。”

    “那你們上哪裏喝水?”馬少騰不甘心,問道。

    “水無處不在。緣來水如泉湧,緣無海變焦土。”和尚看著馬少騰,發出沙啞的聲音道。

    “你這和尚,我等幾天滴水未飲,半條性命都無,你不救我等也就算了,有何必故弄玄虛?”北川差役餘正有些焦急,不滿嘟囔道。

    “我們也好幾天沒有水喝了。……”一個稚嫩的聲音怯怯道。

    一個衣衫襤褸,滿臉髒泥的小女孩,睜著大眼睛,躲在一個大人身後,露出瘦小的臉龐。

    眾人一愣,小孩自然不會說謊,聞言均垂頭喪氣,四散開來,覓陰涼之地稍事休息。

    那一群人平靜下來,和尚對眾人不再加理會,繼續講經。

    “佛曰: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淨心守誌,可會至道,譬如磨鏡,垢去明存,斷欲無求,當得宿命......”

    雷少軒心一動,抬眼看著那群人,卻看見那一群人表情懵懂,目光卻堅定狂熱,直直盯著和尚那鏽蝕斑斑的鐵鏈,仿佛看見一道救世之橋。

    雷少軒沉浸在和尚剛才的言語中,卻沒注意到和尚的目光已經盯在自己身上。

    不多時,和尚講經完畢,那群人竟然一一匍匐到和尚麵前,雙手捧起物品,奉獻給和尚。

    和尚一一接過,將物品放入身邊的一個布袋,然後依次撫摸爬過的人腦袋。

    “回去吧,你所求,我已知,佛祖賜福你。”和尚溫言道。

    那人無不歡天喜地,站起來,恭敬退到一邊。

    雷少軒發現,那些人奉獻出來的物品,都不算珍貴。小塊銀兩,銀壺,瑪瑙,彩石,一壺油......每個人臉上滿是幸福、歡喜。

    無人注意到,和尚布袋無論裝下多少東西,似乎總是幹癟如初。

    雷少軒心裏卻有些憤怒,這些人衣衫襤褸,憔悴疲憊,骨瘦如柴,那些東西也許是他們身上最後的東西了,卻被那和尚騙取。

    亂世之中,生存尤為不易,和尚仍然騙走人家最後一點物品,尤其讓人憎恨。

    一對夫婦匍匐著爬到和尚腳下,雙手奉上幾張大餅,夫婦身後的衣服被兩個小孩抓著,這兩個小孩兩眼看著大餅,露出渴望的目光。

    其中一個小孩正是先前衣衫襤褸、大眼睛的小女孩。

    雷少軒腦海裏不由浮現出先前倒斃路旁的小孩屍體,忍不住道:“和尚……”

    眾人聞言,看著雷少軒。

    雷少軒走過來,對和尚合十道:“大師,我替這家人奉上薄禮,請大師將他家奉禮還回來如何?”

    和尚聞言,微微一愣,忽然笑道:“你欲奉獻何禮物?”

    雷少軒掏出一塊銀子,雙手捧給和尚,心裏忐忑不安。

    那對夫婦起初聞言驚愕,男的忽而勃然大怒,道:“你是何人,竟敢侮辱達多聖僧?竟敢侮辱我們?”

    那個男的滿臉胡須,麵目猙獰,眼看著要衝上來,卻被達多和尚卻攔住了。

    “你為何替他奉禮?”和尚饒有興趣問道。

    雷少軒看到那男的並不領情,有些泄氣,道:“世道艱難,一路多見路邊餓殍,那大餅雖不珍貴,卻為小孩子所渴望。隻想為那兩個小孩子可憐計,這銀子足可兌換。大師出家之人,當救苦救難,普渡世人……”

    “你怎知我不是在救世人?”達多和尚笑眯眯道。

    雷少軒愕然,心想:你媽啊,將人口袋裏最後一文錢都騙走,連大餅都不放過,是地皮刮三尺,還恬不知恥稱救人?還被人尊為聖僧?

    “我等饑渴瀕死,若無水,活不過今日,大師救世人可否順便救我等,為我等祈來一滴救命之水。”雷少軒強辯。

    和尚歎了口氣,看著四散的軍士和囚犯,道:“爾等罪孽深重,黑氣、死氣、汙垢纏繞,死便死了,免多造冤孽。”

    馬少騰聞言,怒道:“我等幾十人,難道個個該死?你無計救我等也就罷了,何必妖言惑眾,汙蔑我等。”

    達多和尚淡淡道:“該死之人,死便死了,不該死的人,自然死不了。”

    胡友德卻走向前,對著和尚恭敬合十,道:“我家少爺自小無辜入獄,罪孽無論如何是談不上的。如今少爺大病初愈,身體虛弱,倘若無水便熬不過此關,大師難道也是因罪孽不救我家少爺?”

    胡友德見識過和尚和道士的本領,不敢輕視和尚。

    雷少軒也有些不服氣,道:“大師口口聲聲我等罪孽深重,不過是一麵之詞,如何知道罪孽有多重?難道罪孽還能稱量不成?何況佛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說,你身為佛徒,有罪無罪佛前皆平等,如何能不救?”

    達多和尚舉了一下鐵鏈,歎道:“世人愚昧,曲解佛言。也罷,你等若有人能舉起此鐵鏈,我便救你等。”

    說吧,和尚將鐵鏈掛在井邊木架上,木架年久有些腐朽,看似搖搖欲墜,然而沉重鐵鏈掛上去,木架卻紋絲不動。

    衙役餘正不服氣,快步走上前,兩手拿起鐵鏈,然而任憑餘正如何用力,鐵鏈一動不動。

    餘正大叫:“和尚,我身為衙門差役,雖然貪心,也曾恃強淩弱,卻不曾謀財害命,如何罪孽深重?我如何服氣?”

    達多看了一眼餘正,緩緩道:“你有一結義兄弟,誓言同生死,剿匪之時,卻見死不救,娶其妻,欲送其女與上司為妾,以討好上司……”

    “這,這……”餘正臉色大變,掩麵而走。

    馬少騰臉色坦然,大步走向前,單手用力抓住鐵鏈,鐵鏈依然紋絲不動。

    “為何?”馬少騰臉色不變,平靜地對和尚道:“我自信未曾作惡……”

    “你母親之前,曾有一婦人,為你父親生有一子……”和尚歎了口氣,卻住口不言。

    馬少騰聞言,臉色一變,眼睛裏閃過一絲痛苦,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周圍軍士看見這兩個人都無法舉起鐵鏈,不由躊躇,囚犯們則無人敢向前,胡友德走向前,走到鐵鏈跟前,雙手抓住鐵鏈,對著和尚道:

    “大師,我有何罪孽?可否先道來?”

    眾人聞言,不由一愣。

    和尚看著胡友德,歎了口氣,道:“你曾殺無辜人,放火燒死生靈無數,更不說身上有多條人命,拋家棄子……”

    “大師,我不信……”胡友德打斷和尚。

    “我殺無辜人,放火燒死生靈無數,乃是奉命而為,也是為了救我家少爺。身上多條人命,乃是戰場廝殺,你死我活,如何能算罪孽?至於拋家棄子,卻是為了報恩。算我罪孽深重,我卻是不服。”

    胡友德拿起鐵鏈一端,大喝一聲:“起。”

    鐵鏈應聲而起,從木架另一端滑落,然而鐵鏈舉起一半,卻無論如何再也舉不起來。

    胡友德滿臉通紅,青筋暴突,鐵鏈紋絲不動。

    胡友德有些泄氣,道:“和尚,我不服氣,我依然會依心行事。”

    陸續有幾個軍士向前,依然無法完全舉起鐵鏈,全場無言,都把目光轉向雷少軒。(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