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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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百七十五章——絳曲
師清漪跑得飛快,也不知道天葬台後麵又演變成了什麽情況,一路跑到越野車那裏,將音歌放上去,利索地發動越野往回開。
中途找了個偏僻無人的地方停下。
師清漪從後備箱的行李裏找了一身她的衣服出來,打開車門放到後座上,囑咐:“先穿好衣服。”
聲音低低的,帶著她特有的溫柔。
裹了風衣的音歌扭過頭,看看遞來的衣服,又抬頭看著師清漪。
她如今身量拔節長高,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傻傻呆呆的小姑娘了,成熟的眉眼之間疏離冷漠,一句話也不說,完全算作另外一個人似的。
隻有盯著師清漪的時候,眼珠轉了下,那裏麵才帶了幾抹當初的熟悉意味。
師清漪也並不多說什麽,走到一旁安靜等著,抬頭去看天空。
這裏的天太幹淨了,也太藍了,遠遠的天邊浮起一層黑影,時而聚攏時而散開,那些都是之前的鷲鷹。
側耳聽著車裏換衣服的響動,掐算時間,過了一陣師清漪才說:“好了麽?”
“好了。”音歌沒有情緒起伏的回答響起來。聲音有點低啞,顯然是很長一段時間沒喝水了。
師清漪體貼地給了她一瓶水,之後帶著她回了佛學院。
貢布出來開門,師清漪領著音歌進了貢布的小紅木屋,寧凝和那個鬼麵男人被捆著蜷在角落裏,男人靜如死水,寧凝一看師清漪回來了,又是一臉上火的表情。
“這位是?”貢布看向眼神空洞的音歌。
“她是我的妹妹。”師清漪微笑。
音歌臉上這才浮起隱隱的一絲漣漪。
“你妹?”寧凝尖酸刻薄地看過來。
“貢布。”師清漪輕輕瞥了一眼過去,笑道:“把寧姐的嘴巴暫時塞住吧。雖說有槍在這頂著,她不敢喊,但我還是覺得保險起見比較好。”
貢布修行的時間並不是很長,還是少年心性,讚同地點點頭:“師小姐你不在時,此鬼汙言穢語辱罵我佛。世事有不可說,在她這裏,應是不能說。”
於是寧凝被軟布堵了嘴,就剩一雙眼怨氣森森地將師清漪瞪著。要是眼神能成刀殺人,師清漪身上現在一定不止一百個窟窿。
隔著一張紅漆矮腳木桌,師清漪跪坐在陳舊的地毯上。
貢布給她倒了一杯水:“師小姐見到上師了麽?”
“沒有。”師清漪裝作對天葬台一事一無所知,淡淡道:“聽門口的≈1t;小師父說,上師去屍陀林超度亡者了。”
貢布道:“原來如此。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上師會回來的,今天下午四點至七點,他都會在佛堂抄經,你可以在我這裏等著,到時候再去拜訪。”
師清漪的確也是這樣打算的。
她頓了頓,偏過頭對音歌說:“餓了吧,想不想吃點東西?”
音歌垂著眉眼,沒吭聲。
她剛從屍體堆裏爬出來,身上帶著一股明顯的血腥氣。
“廚具可以借我用一下麽?”師清漪笑著問貢布。
“當然可以了。”貢布熱情道:“師小姐請隨意,我去幫你打水去。”
貢布修行的時候是自己做飯的,修行的木屋雖然狹小簡陋,工具倒也齊全,師清漪就著貢布打回來的水煮飯,另外炒了兩個簡單的小菜。
貢布,寧凝還有那個男人午飯都已吃過,師清漪中午沒吃多少,她沒什麽胃口,拿著手機坐在桌邊發呆,隻有音歌一個人靜靜地吃著師清漪做的飯菜。
洛神並沒有來新的短信。
師清漪將以前的短信又看了一遍,手肘撐著木桌揉了揉眉心。
木筷輕觸瓷碗邊沿的聲音細細地響起來,師清漪見音歌擱下碗筷,便給她盛了一碗清湯,溫柔道:“好吃麽?”
音歌微不可覺地抿了下唇,點點頭。
手機又震動起來,信息來了。
師清漪嘴角勾起來,連忙低頭去看,卻是雨霖婞發來的。
點開來就是雨霖婞的自拍照,海藻般柔軟的微卷長發隨意披散,她周圍的陽光很明亮通透,給她這張臉帶來了朦朧的光感,桃花眼裏滿是風情。
照片下麵是一句話:“師師,我美麽?覺得我美請按1,膽敢回複其他的你就去死。”
師清漪笑了笑,輸入文字,發送短信:“我去死。”
雨霖婞倚著車門看著師清漪回複的短信笑,旁邊的風笙體貼地撐開防紫外線的傘,高原上一年四季紫外線都很強烈,他家小姐愛臉如命,肯定受不得這刺激。
車門突然被推開了,長生掩著嘴衝下來。
千芊在外麵提著她那隻花紋古樸詭異的苗風工具箱,似乎在等著誰,一看長生下來跑到樹下,連忙走過去。
長生捂著嘴在樹下幹嘔。
“長生,怎麽還暈車呢?”千芊柔聲道。
長生清麗雙頰暈出些許紅暈,尷尬道:“莫要看我。實在是失禮了。”
跟著洛神出來也有好一段時間了,也見識過外頭滄海桑田的變遷,就是有一件事她怎麽也適應不了,那就是坐車。越野車開在路上她暈,車子停了她坐在車裏聞著那股似有似無的汽油味,也要暈,偏偏一路上總要坐車四處奔波。
“吃點藥壓一壓吧。”千芊遞過去一瓶藥。
“多謝。”長生接過,胃裏又翻騰了,連忙又彎腰,低下頭掩著嘴。
旁邊行人經過,有個遊客見長生那臉色蒼白的嬌柔模樣,以為她是孕吐,心疼之下忍不住又多看了兩眼。
千芊笑盈盈的,對那人眨眨眼,無辜道:“孩子不是我的。”
那遊客被千芊那媚樣看得骨頭都酥了,趕緊拔腿就跑。
雨霖婞也走了過來,看著長生:“好點了沒?暈車都暈成這樣,以後要是坐飛機可怎麽辦?”
長生抬頭笑道:“天上飛麽?那我倒是無礙。”
雨霖婞奇了怪了:“難不成長生你還坐過飛機?不至於啊。”
長生搖頭,正正經經地回答:“我不曾坐過什麽飛機,可我坐過阿瑾的。長空禦風,山河正好。”
雨霖婞差點沒形象地噴出來,顧全美貌好歹忍住,眼角都笑出了淚:“等等,你坐過師師?你的意思是說,師師是……飛機?”
這什麽亂七八糟的。
暈車暈得好好的一個美人都給暈傻了,簡直心疼。
“長生的意思是坐了木鳶。”身後女人淡道。
幾個人回過頭去。
洛神長身立在日光中。高原上的日光永遠那麽耀眼明亮,而到了她的身上,仿佛一瞬清冷了下來,細細冷冷的光暈浮在她雪白的肩頭。
“我們那時飛在天上的是匠人做的木鳶。”她說。
“來了啊。”千芊拎著她的工具箱笑。
洛神點點頭,走到長生身後輕拍她的背,撫順了低聲道:“好些了麽?”
長生道:“現下還好。”
“等下便去縣城歇息罷,莫要隨我到處奔波了。”洛神朝雨霖婞瞥過去:“霖婞,你帶長生先行回城裏去。”
“你呢?”雨霖婞說。
“我與千芊有些事要處理。到時我也會去縣城的。”
“行。”雨霖婞領著長生回去。
“又要坐車麽?”長生聲音低低的。
雨霖婞摟著她的肩,笑眯眯的:“今天最後一次了。”
剩下洛神和千芊相互看著。
“備齊了麽?”洛神瞥向千芊手裏的箱子,溫言道。
“都齊了。”
“走罷。”
洛神朝山上走,千芊跟了上去。
下午四點半,師清漪看看表,見時間差不多,就起了身。
“在這裏待著,等我回來,知道麽?”她對靜坐的音歌說。
音歌不說話,師清漪看她眼裏的神色,知道她是默許了,於是放心地朝門口走。臨到推門的時候,她又退了回去,將寧凝嘴裏的軟布取了出來。
一個下午沒辦法說話,寧凝看起來終於收斂了一些,至少沒有破口大罵。
師清漪喂寧凝喝了一杯水,聲音蠱惑低柔:“該說的,就要一點不漏地說出來;不該說的,永遠也不要說多餘的一個字。這才是聰明的人。”
寧凝終於沒吭聲,師清漪滿意地離開了。
師清漪推開山上的佛堂木門,掀開裏麵的一重明黃色幕布,安靜地走進去,跪坐在蒲團上,恭敬道:“上師。”
一身紅衣的江央平措擱下抄經的筆,慈眉善目地點點頭。
“上師在天葬台時其實看見我了,目睹了全程,現在也沒有什麽要問我的麽?”
江央平措笑道:“今天是你來問我,非我問你。世有因果,我不在其中。”
師清漪點頭道:“世有因果,眾生皆困,我被這世上許多因果推搡著走,很多時候身不由己,要是有朝一日能有上師萬分之一的明淨豁達,那就好了。”
紅衣喇嘛隻是微笑。
師清漪放緩了語調:“那我就開門見山地問了。我想問三,其一,上師知道佛學院建成後的這些年裏,66續續有喇嘛失蹤了麽,他們究竟去了哪裏。”
“其一,不可說。”江央平措還是微笑。
師清漪聲音很輕:“上師是擔憂上麵麽?請寬恕我放肆的猜測,那些喇嘛的相同之處都是徹底拋去凡塵,來這裏修行的,他們跟家人,朋友等全都斷絕了來往,專心向佛,那麽就算真的去了哪裏也不會有人知道。佛學院負責這方麵的人應該也沒有將他們的名字信息登記在冊,如果上師是覺得說出了什麽會驚動上麵管事的,那我就不再問。”
“他們雖是佛主的人,卻又不是佛主的人。”江央平措歎口氣:“我隻想誠心侍奉佛主。”
師清漪知道這第一條過於敏感,不能再問了,於是接著問:“其二,我想知道最近出現的那些鬼麵具,他們的源頭究竟是來源於哪裏。不求上師細說,但求做個指引。”
江央平措看著師清漪的雙眼,那雙眼靜如琥珀,深處內斂流光。
“我桌上有麵鏡子,你過來拿。”這位喇嘛終於說。
師清漪起身走過去,拿起了那麵金色的佛鏡,背麵花紋繁複,刻著藏經。
“照鏡。”江央平措道。
師清漪低下眉眼,將那佛鏡轉了向,鏡子中顯出一張柔美的女人臉孔。
“鏡中一雙,雖相似,卻皆反向。”江央平措低聲道:“世上有神,自然就有鬼。此鬼,當在海中尋。”
師清漪想到了什麽,唇角帶了點嫵媚地勾起來。
“多謝上師提點。”師清漪笑道:“隻是海上無邊無際,容易迷途,上師是否可以舉薦一個可信的向導?”
“可以。”江央平措似乎對師清漪的聰明很滿意:“晚上我會讓貢布領她去找你。”
師清漪閉目點了下頭,表示感激。
“你還有第三問。”江央平措笑道。
“其三。”師清漪聲音裏終於有了明顯的起伏:“敢問上師,如果有朝一日,我也變成了鬼,應當如何自處?又該如何麵對我心裏的那個人?”
舉劍刺向洛神的那幕又在她腦海中閃現了。
江央平措道:“你是極其有緣的一個人,一切隨緣。隻是緣多了容易成劫,還得看你自己,佛主也幫不了你。”
師清漪低下眉,抿了抿唇。
三問問完了,師清漪不想再打擾這位喇嘛,於是起身告辭。
回到貢布的小木屋裏,跟貢布低語說了一陣話,貢布點點頭,師清漪這才鬆開寧凝和鬼麵男人的束縛,帶著音歌回到越野車上。
佛學院住宿不便,師清漪晚上還是住在縣城裏,這次她換了一家酒店。音歌全身都是血腥味和若有若無的屍氣,師清漪給她備好衣服,讓她去浴室沐浴,自己則安靜地等著向導的到來。
咚咚咚。
晚上九點,敲門的聲音響在寂靜的廊道裏。
師清漪之前就收到了貢布的短信,她起身走到門口,透過貓眼往外麵看,看見外麵站著一個女人。
師清漪擰開了門。
那女人裏麵穿著妥帖的緞麵白底,外麵裹了寬大的絳紅色藏袍,紅白相間,肅穆非常,腰間掛了棕色的牛皮酒袋和寶石鑲嵌的藏刀,手上戴著厚厚的皮手套。
她的美貌不同於漢人,是另外一種味道,肌膚是高原上比較常見的小麥色,臉頰上略微勾出淺淺的高原紅,這都是長年生活在高原上的體現。藏袍寬大,也不能看出她的身材究竟是什麽樣,隻知道她個子很高,偏偏她好像有點含胸駝背的,實在可惜。
“你好。”師清漪看著她深藍色的眼睛。
就像是高原上的藍天一樣,肅穆渺遠。
“你好。”女人用漢語回答她,聲音低而沉,甚至有點近乎磁性的喑啞。
師清漪趕緊將她讓了進來。
女人背上背著很大的犛牛皮背包,一端長長的東西伸出包外,被暗色的皮子包裹得很緊密。
師清漪為人謹慎,不放過任何的細節,女人見師清漪盯著她的背包看,古板地說:“貢布將他的獵槍送給我防身了,你不介意吧?”
師清漪微微一笑,表示並不介意。
她的鼻子很靈敏,很多時候都會通過人的氣味進行分辨,就像是洛神身上那種淡淡的女人香,空如幽蘭,雅似梨花,她總是無法忘記。
這女人身上卻有著很濃的藏香氣,另外混著隱約的酥油茶味道。
“我叫師清漪,你叫什麽名字?”師清漪一邊倒茶水,一邊說。
女人瞥了她一眼。
不知道為什麽,表情似乎變得更加冷了。
靜了片刻,女人漠然道:“絳曲·白瑪格桑·央金曲珍·加央拉姆·卓瑪達瓦·梅朵桑節·江白洛桑旺加桑珠索娜。”
師清漪:“……”
雖說藏族人很多名字都很長,甚至有的長達十幾個字,但是這名字也太長了吧?
這女人的父母當時給她取名字的時候,真的沒有大喘氣麽?
還好師清漪記性好,心裏的念頭轉了一遍之後,微笑道:“你好,絳曲·白瑪格桑·央金曲珍·加央拉姆·卓瑪……達瓦·梅朵桑節·江白……格桑旺加桑珠索娜。”
一口氣說完,最後不由心說她也要大喘氣了。
女人似乎有些不悅,皺了皺眉,糾正:“不是格桑,是洛桑。”
“洛桑,好的,是洛桑。”師清漪尷尬道:“不好意思,你的名字有點長,我第一次可能有點……”
藏語裏格桑是幸福的意思,洛桑則是善良智慧的意思,的確有很大不同,這麽一想師清漪就更尷尬了。
“算了。”女人淡道:“你也是第一個聽一遍就能幾乎記住我名字的。”
師清漪笑著遞過茶水:“絳曲,請喝茶。”
“我們很熟麽?”女人高冷地瞥她一眼。
藏族裏麵,比較熟悉的才會稱呼名字前麵的兩個字。
師清漪心說就算不熟我也不能稱呼你那個名字啊,太折騰人了,女人冷漠地看著她:“我家裏的習慣是稱呼全名,才算尊重。遠方的客人,你懂麽?”
師清漪隻好擺出“我懂”的表情。
“請喝茶。”師清漪動著薄唇,盡量讓自己的話語溫柔又禮貌:“絳曲·白瑪格桑·央金曲珍·加央拉姆·卓瑪達瓦·梅朵桑節·江白洛桑旺加桑珠索娜。”
……都要斷氣了。
絳曲這才接過了茶水慢慢喝。
“先坐下吧,我們慢慢談。”師清漪指了指沙發。
絳曲掃視了一下客房裏的寧凝和那個鬼麵男人:“這裏人很多,我不知道你這是請誰坐。”
師清漪深吸一口冷氣,“好脾氣”地道:“請坐。絳曲·白瑪格桑·央金曲珍·加央拉姆·卓瑪達瓦·梅朵桑節·江白洛桑旺加桑珠索娜小姐。”
“我不坐了。”絳曲卻說。
師清漪:“……”
絳曲將她的犛牛皮背包放下來:“我有坐骨神經痛。”
師清漪:“……”
絳曲抬頭看她一眼,藍色的眼裏冷冷幽幽的:“我心愛之人拋棄了我,於是我曾經日日坐著以淚洗麵,結果坐骨神經痛了。”
師清漪:“……”
她冷汗涔涔的,心說又不是我拋棄的你,為什麽要這樣看著我。(WWW.101novel.com)